戒人作惡,勸人為善。
話說江南常州府無錫縣東門外,有個小戶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呂玉,第二的叫做呂寶,第三的叫做呂珍。呂玉娶妻王氏,呂寶娶妻楊氏,俱有姿色。呂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個孩子,小名喜兒,方才六歲,跟鄰舍家兒童出去看神會,夜晚不回。夫妻兩個煩惱,出了一張招子,街坊上叫了數日,全無影響。呂玉氣悶,在家裏坐不過,向大戶家借了幾兩本錢,往大倉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匹,各處販賣,就便訪問兒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門,到**月回家,又收新貨,走了四個年頭,雖然趁些利息,眼見得兒子沒有尋處了。日久心慢,也下在話下。到第五個年頭,呂玉別了王氏,又去做經紀。何期中途遇了個大本錢的布商,談論之間,知道呂玉買賣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脫貨,就帶絨貨轉來發賣,於中有些用錢相謝。呂玉貪了蠅頭微利,隨著去了。及至到了山兩,發貨之後,遇著連歲荒歉,討賒帳不起,不得脫身。呂玉少年久曠,也不免行戶中走了一兩遍,走出一身風流瘡,服藥調治,無面回家。挨到三年,瘡才痊好,討清了帳目。那布商因為稽遲了呂玉的歸期,加倍酬謝。呂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貨完備,自己販了些粗細絨褐,相別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陳留地方,偶然去坑廁出恭,見坑板上遺下個青布搭膊。檢在手中,覺得沉重。取回下處打開看時,都是白物,約有二百金之數。呂玉想道:「這不意之財,雖則取之無礙,倘或失主追尋下見,好大一場氣悶。古人見金不取,拾帶重還。我今年過三旬,尚無子嗣,要這橫財何用?」忙到坑廁左近伺候,只等有人來抓尋,就將原物還他。等了一日,不見人來。次日只得起身。又行了五百餘裏,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個客店,遇著一個同下的客人,閑論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說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陳留縣解下搭膊登東。偶然官府在街上過,心慌起身,卻忘記了那搭膊,裏面有二百兩銀子。直到夜裏脫衣要睡,方才省得。想著過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轉去尋覓,也是無益,只得自認晦氣罷了。呂玉便問:「老客尊姓?高居何處?」客人道:「在下姓陳,祖貫微州。今在揚州閘上開個糧食鋪子。敢問老兄高姓?」呂玉道:「小弟姓呂,是常州無錫縣人,揚州也是順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詳細,答應道:「若肯下顧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來到揚州閘口。呂玉也到陳家鋪子,登堂作揖,陳朝奉看坐獻茶。呂玉先提起陳留縣失銀子之事,盤問他搭膊模樣,是個深藍青布的,一頭有白線緝一個陳字。呂玉心下曉然,便道:「小弟前在陳留拾得一個搭膊,到也相像,把來與尊兄認看。」陳朝奉見了搭膊,道:「正是。」搭膊裏面銀兩,原封不動。呂玉雙手遞還陳朝奉。陳朝奉過意下去,要與呂玉均分,呂玉下肯。陳朝奉道:「便下均分,也受我幾兩謝劄,等在下心安。」呂玉那裏肯受。陳朝奉感激不盡,慌忙擺飯相款。思想:「難得呂玉這般好人,還金之恩,無門可報。自家有十二歲一個女兒.要與呂君扳一脈親往來,第不知他有兒子否?」飲酒中間,陳朝奉間道:「恩兄,令郎幾歲了?」呂玉不覺掉下淚來,答道:「小弟只有一兒,七年前為看神會,失去了,至今並無下落。荊妻亦別無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尋個螟蛉之於,出去幫扶生理,只是難得這般湊巧的。」陳朝奉道:「舍下數年之間,將三兩銀子,買得一個小廝,頗頗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帶來的。如今一十三歲了,伴著小兒在學堂中上學。恩兄若看得中意時,就送與恩兄伏恃,也當我一點薄敬,」呂玉道:「若肯相借,當奉還身價。」陳朝奉道:「說那裏話來!只恐恩兄不用時,小弟無以為情。」當下便教掌店的,去學堂中喚喜兒到來。呂玉聽得名字與他兒子相同,心中疑惑。須臾,小廝喚到,穿一領蕪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習慣了學堂中規矩,見了呂玉,朝上深深唱個喏。呂玉心下便覺得歡喜,仔細認出兒子面貌來,四歲時,因跌損左邊眉角,結一個小疤兒,有這點可認。呂玉便問道:「幾時到陳家的?」那小廝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又問他:「你原是那裏人?誰賣你在此?」那小廝道:「不十分詳細。只記得爹叫做呂大,還有兩個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無錫城外。小時被人騙出,賣在此間,」呂玉聽罷,便抱那小廝在懷,叫聲:「親兒!我正是無錫呂大!是你的親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撈針針己得,掌中失寶寶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認,猶恐今朝是夢中。
小廝眼中流下淚來。呂玉傷感,自不必說。呂玉起身拜謝陳朝奉:「小兒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會?」陳朝奉道:「恩兄有還金之盛德,天遣尊駕到寒舍,父子團圓。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呂玉又叫喜兒拜謝了陳朝奉。陳朝奉定要還拜,呂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兩禮.便請喜兒坐於呂玉之傍。陳朝奉開言:「承恩兄相愛,學生有一女年方十二歲,欲與令郎結絲蘿之好。」呂玉見他情意真懇,謙讓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說了一夜的說話。次日,呂玉辭別要行。陳朝奉留住,另設個大席面,管待新親家、新女婿,就當送行。酒行數巡,陳朝奉取出白金二十兩,向呂五說道:「賢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須薄禮相贖,權表親情,萬勿固辭。」呂玉道:「過承高門俯就,舍下就該行聘定之禮。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費親家厚賜?決不敢當!」陳朝奉道:」這是學生自送與賢婿的,不幹親翁之事。親翁若見卻,就是不允這頭親事了。」呂玉沒得說,只得受了,叫兒子出席拜謝。陳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禮,何謝之有。」喜兒又進去謝了丈母。當日開懷暢飲,至晚而散。呂玉想道:「我因這還金之便,父子相逢,誠乃無意。又攀了這頭好親事,似錦上添花。無處報答天地。有陳親家送這二十兩銀子,也是不意之財。何不擇個潔淨憎院,米齋僧,以種福田?」主意定了。
次早,陳朝奉又備早飯。呂玉父子吃罷,收拾行囊,作謝而別,喚了一只小船,搖出閘外。約有數裏,只聽得江邊鼎沸。原來壞了一只人載船,落水的號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撈,小船索要賞犒,在那是爭嚷。呂玉想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比如我要去齋僧,何不舍這二十兩銀子做賞錢,教他撈救,見在功德。」當下對眾人說:「找出賞錢,快撈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兩銀子與你們。」眾人聽得有二十兩銀子賞錢,小船如蟻而來。連崖上人,也有幾個會水性的,赴水去救。須臾之間,把一船人都救起。呂玉將銀子付與眾人分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萬謝。只見內中一人,看了呂玉叫道:「哥哥那裏來?」呂玉看他,不是別人,正是第三個親弟呂珍。呂玉合掌道:「慚愧,慚愧!天遣我撈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將幹衣服與他換了。呂珍納頭便拜,呂玉答禮,就叫侄兒見了叔叔。把還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呂珍驚訝不已。呂玉問道:「你卻為何到此?」呂珍道:「一言難盡。自從哥哥出門之後,一去三年。有人傳說哥哥在山西害了瘡毒身故。二哥察訪得實,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從。因此教兄弟親到山兩訪問哥哥消息,不期於此相會。又遭覆溺,得哥哥撈救,天與之幸!哥哥不可怠緩,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遲則怕有變了。」呂玉聞說驚慌,急叫家長開船,星夜趕路。正是,心忙似箭惟嫌緩,船走如梭尚道遲!
再說王氏聞丈夫凶信,初時也疑惑。被呂寶說得活龍活現,也信了,少不得換了些素服。呂寶心懷不善,想著哥哥已故,嫂嫂又無所出,況且年紀後生,要勸他改嫁,自己得些財禮。教渾家楊氏與阿姆說,王氏堅意不從。又得呂珍朝夕諫阻,所以其計下成。王氏想道:「『千聞不如一見。』雖說丈夫已死,在幾千裏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呂珍是必親到山西,問個備細。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帶一塊回來。呂珍去後,呂寶愈無忌憚,又連日賭錢輸了,沒處設法。偶有江西客人喪偶,要討一個娘子,呂寶就將嫂嫂與他說合。那客人也訪得呂大的渾家有幾分顏色,情願出三十兩銀子。呂寶得了銀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妝喬,好好裏請他出門,定然不肯。今夜黃昏時分,喚了人轎,悄地到我家來。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須言語,扶他上轎,連夜開船去便了。」客人依計而行。
卻說呂寶回家,恐怕嫂嫂不從,在他眼前不露一字。卻私下對渾家做個手勢道,「那兩腳貨,今夜要出脫與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黃昏時候,你勸他上轎,日裏且莫對他說。」呂寶自去了,卻不曾說明孝髻的事。原來楊氏與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時丈夫做主,沒奈他何。欲言不言,直挨到西牌時分,只得與王氏透個消息:「我丈夫已將姆姆嫁與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來取親,教我莫說。我與姆姆情厚,不好瞞得。你房中有甚細軟家私,預先收拾,打個包裹,省得一時忙亂。」王氏啼哭起來,叫天叫地起來。楊氏道:「不是奴苦勸姆姆。後生家孤孀,終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裏,也是一緣一會,哭也沒用!」王氏道:「嬸嬸說那裏話!我丈夫雖說己死,不曾親見。且待三叔回來,定有個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說罷又哭。楊氏左勸右勸,王氏住了哭說道:「嬸嬸,既要我嫁人,罷了,怎好戴孝髻出門,嬸嬸尋一頂黑髻與奴換了。」楊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討好,連忙去尋黑舍來換。也是天數當然,舊舍兒也尋不出一頂。王氏道:「嬸嬸,你是在家的,暫時換你頭上的髻兒與我。明早你教叔叔鋪裏取一頂來換了就是。」楊氏道:「使得。」便除下髻來遞與姆姆。王氏將自己孝髻除下,換與楊氏戴了。王氏又換了一身色服。黃昏過後,江西客人引著燈籠人把,抬著一頂花花轎,吹手雖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風似雨,飛奔呂家來。呂寶已自與了他暗號,眾人推開大門,只認戴孝髻的就搶。楊氏嚷道:「不是!」眾人那裏管三七二十一,搶上轎時,鼓手吹打,轎夫飛也似抬去了。
一派竺歌上客船,錯疑孝髻是姻緣。
新人若向新郎訴,只怨親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謝天謝地。關了大門,自去安歇。次日天明,呂室意氣揚揚,敲門進來。看見是嫂嫂開門,吃了一驚,房中不見了渾家。見嫂子頭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問道:「嫂嫂,你嬸子那裏去了?」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蠻子搶去了。」呂寶道:「那有這話!且問嫂嫂如何不戴孝轡?」王氏將換害的緣故,述了一遍,呂寶捶胸只是叫苦。指望賣嫂子,誰知到賣了老婆!江西客人己是開船去了。三十兩銀子,昨晚一夜就賭輸了一大半,再要娶這房媳婦子,今生休想。複又思量,一下做,二不休,有心是這等,再尋個主顧把嫂子賣了,還有討老婆的本錢。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四五個人,一擁進來。不是別人,卻是哥哥呂玉,兄弟呂珍,侄子喜兒,與兩個腳家,馱了行李貨物進門。呂寶自覺無顏,後門逃出,不知去向。王氏接了丈夫,又見兒子長大回家,問其緣故。呂玉從頭至尾,敘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搶去嬸嬸,呂寶無顏,後門走了一段情節敘出。呂玉道:「我若貪了這二百兩非意之財,怎勾父子相見?若惜了那二十兩銀子,不去撈救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時,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會,一家骨肉團圓,皆天使之然也。逆弟賣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報應,的然不爽!」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後來喜凡與陳員外之女做親,子孫繁衍,多有出仕貴顯者。詩雲:
本意還金兼得子,立心賣嫂反輸妻。
世間惟在天工巧,善惡分明不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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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
日月盈虧,星辰失度,為人豈無興衰?
子房年幼,逃難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嘗釣磷溪。
君不見:韓侯未遇,遭胯下受驅馳,蒙正瓦窯借宿,
裴度在古廟依棲,時來也,皆為將相,方表是男兒。
漢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馬長卿,雙名相如。自父母雙亡,孤身無倚,
鹽自守。貫串百家,精通經史。雖然遊藝江湖,其實志在功名。出門之時,過城北七裏許,曰升仙橋,相如大書於橋柱上:「大丈夫不乘駟馬車,不複過此橋。」所以北抵京洛,東至齊楚,遂依梁孝王之門,與鄒陽、枚皋輩為友。不期梁王亮,相如謝病歸成都市上。臨爪縣有旦令工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波相會,盤桓旬日。談間,言及本處卓工孫巨富,有亭台池館,華美可玩。縣令著人去說,教他接待。卓王孫資時巨萬,僮仆數百,門闌奢侈。園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爛慢,真可遊息。京洛名園,皆不能過此。這卓員外喪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聰慧過人,姿態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下通。員外一日早晨,聞說縣令友人司馬長卿乃文章巨儒,要來遊玩園池,將來拜訪。慌忙迎接,圭後花園中,瑞仙亭上。動間已畢,卓王孫置酒相待。見長卿豐姿俊雅,且是王縣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生去縣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權住幾日?」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喚琴童攜行李來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說卓文君在繡房中閑坐,聞侍女春兒說:「有秀士司馬長卿相訪,員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豐姿俊雅,且善撫琴。」文君心動,及於東牆瑣窗內竊窺視相如才貌,「日後必然大貴。但不知有妻無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願足!爭奈此人革瓢屢空,若待媒證求親,俺父親決然不肯。倘若挫過此人,再後難得。」過了兩日,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對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在花園中散悶則個?」小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自見了那秀才,日夜廢寢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雖然有虧婦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飾,分付春兒安排酒果:「今夜與你賞月散悶。」春兒打點完備,隨小姐行來。
話中且說相如久聞得文君小姐貌美聰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月明如水,聞花陰下有行動之聲,教琴童私覷,知是小姐。乃焚香一住,將瑤琴撫弄。文君正行數步,只聽得琴聲清亮,移步將近瑞仙亭,轉過花陰下,聽得所彈音曰:
風兮鳳兮思故鄉,邀遊四海兮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進人遐在我傍,
何緣交頸為鴛鴦,期頜頑兮共翱翔!
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享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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