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聽罷大喜道:「好詩!」問乙侍者:「廊下壁問詩,是你作的?」乙侍者:「覆恩王,是侍者做的。」郡王道:「既是你做的,你且解與我知道。」乙侍者道:「齊國有個孟嘗君,養三千客,他是五月五日午時生。晉國有個大將王鎮惡,此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時生。小侍者也是五月五日午時生。卻受此窮苦,以此做下四句自歎。」郡王問:「你是何處人氏?」侍者答道:「小侍者溫州府樂清縣人氏,姓陳名義,字可常。」郡王見侍者言語清亮,人才出眾,意欲抬舉他。當日就差押番,去臨安府僧錄司討一道度牒,將乙侍者剃度為僧,就用他表字可常,為佛門中法號,就作郡王府內門僧。郡王至晚回府,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不覺又早一年。至五月五日,郡王又去靈隱寺齋憎。長老引可常並眾僧接入方丈,少不得安辦齋供,款待郡王。坐問叫可常到面前道:「你做一篇詞,要見你本身故事。」可常問訊了,口念一詞名《菩薩蠻》。
平生只被今朝誤,今朝卻把平生樸。
重午一年期,齋憎只待時。
主人恩義重,兩載蒙恩寵。
清淨得為憎,幽閉度此生。
郡工大喜,盡醉回府,將可常帶回見兩國夫人說:「這個和尚是溫州人氏,姓陳名義,三舉下第,因此棄俗出家,在靈隱寺做侍者。我見他作得好詩,就剃度他為門憎,法號可常。如今一年了,今日帶口府來,參拜夫人。」夫人見說,十分歡喜,又見可常聰明樸實,一府中人都歡喜。郡王與夫人解粽,就將一個與可常,教做「粽子詞」,還要《菩薩蠻》。可常問訊了,乞紙筆寫出一詞來:
包中香黍分邊角,彩絲剪就交絨索。
樽俎泛葛蒲,年年五月初。
主人恩義重,對景承歡寵。
何日玩山家?葵蒿三四花!
郡王見了大喜,傳旨喚出新荷姐,就教他唱可常這同。那新荷姐生得眉長眼細,面白唇紅,舉止輕盈。手拿象板,立於筵前,唱起繞梁之聲。眾皆喝采。郡王又教可常做新荷姐詞一篇,還要《菩薩蠻》。可常執筆便寫,詞曰:
天生體態腰肢細,新詞唱徹歇聲利。
一曲泛清奇,揚塵簌簌飛。
主人恩義重,宴出紅妝寵。
便要賞新荷,時光也不多!
郡王越加歡喜。至晚席散,著可常回寺。
至明年五月五日,郡王又要去靈隱寺齋僧。不想大雨如傾,郡王不去,分付院公:「你自去分散眾僧齋供,就教同可常到府中來看看。」院公領旨去靈隱寺齋憎,說與長老:「郡王教同可常回府。」長老說:「近日可常得一心病,不出僧房,我與你同去問他。」院公與長老同至可常房中。可常睡在床上,分付院公:「拜召恩王,小僧心病發了,去不得。有一柬帖,與我呈上恩王。」院公聽說,帶來這封柬帖回府。郡王問:「可常如何不來?」院公:「告恩王,可常連日心疼病發,來不得。教男女奉上一簡,他親自封好。」郡王拆開看,又是《菩薩蠻》詞一首:
去年共飲葛蒲酒,今年卻向僧房守。
好事更多磨,教人沒奈何。主
人恩義重,知我心頭痛。
待要賞新荷,爭知疾愈麼?
郡王隨即喚新荷出來唱此詞。有管家婆稟:「覆恩王,近日新荷眉低眼慢,乳大腹高,出來不得。」郡正大怒,將新荷送進府中五夫人勘問。新荷供說:「我與可常奸宿有孕。」五夫人將情詞覆恩王。郡王大怒:「可知道這禿驢詞內都有賞新荷之句,他不是害什麼心病,是害的相思病!今日他自覺心虧,不敢到我中!」教人分付臨安府,差人去靈隱寺,拿可常和尚。臨安府差人去靈隱寺印長老處要可常。長老離不得安排酒食,送些錢鈔與公人。常言道:「官法如爐,誰肯容情1」可常推病不得,只得掙坐起來,隨著公人到臨安府廳上跪下。府主升堂:
冬冬牙鼓響,公吏兩邊排;
閻王生死案,東嶽攝魂台。
帶過可常問道:「你是出家人,郡王怎地恩顧你,緣何做出這等沒天理的事出來?你快快招了!」可常說:「並無此事。」府尹不聽分辨,「左右拿下好生打!」左右將可常拖倒,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可常招道:「小僧果與新荷有好。一時念頭差了,供招是實。」將新荷勘問,一般供招。臨安府將可常、新荷供招呈上郡王。郡王本要打殺可常,因他滿腹文章,不忍下手,監在獄中。
卻說印長老自思:「可常是個有德行和尚,日常山門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經,便是郡王府裏喚去半日,未晚就回,又不在府中宿歇,此好從何而來?內中必有蹺蹊!」連忙入城去傳法寺,央住持搞大惠長老同到府中,與可常討饒。郡工出堂,賜二長老坐,待茶。郡王開口便說:「可常無禮!我平日怎麼看待他,卻做下不仁之事!」二位長老跪下,再三稟說:「可常之罪,僧輩不敢替他分辨,但求恩王念平日錯愛之情,可以饒恕一二。」郡王請二位長老回寺,「明日分付臨安府量輕發落。」印長老開言:「覆恩王,此事日久自明。」郡王聞言心中不喜,退入後堂,再不出來。二位長老見郡王不出,也走出府來。槁長者道:「郡王嗔怪你說『日久自明』。他不肯認錯,便不出來。」印長老便說:「可常是個有德行的,日常無事,山門也下出,只在佛前看經。便是郡王府裏喚去,去了半日便口,又不曾宿歇,此奸從何而來?故此小僧說『日久自明』,必有冤枉。」槁長老道:「『貧不與富敵,賤不與貴爭。』僧家怎敢與王府爭得是非?這也是宿世冤業,且得他量輕發落,卻又理會。」說罷,各回寺去了,不在話下。次日郡王將封簡子去臨安府,即將可常、新荷量輕打斷。有大尹稟郡王:「待新荷產子,可斷。」郡王分付,便要斷出。府官只得將僧可常追了度碟,杖一百,發靈隱寺,轉發寧家當差。將新荷杖八十,發錢塘縣轉發寧家,追原錢一千貫還郡王府。
卻說印長老接得可常,滿寺僧眾教長老休要安著可常在寺中,玷辱宗風。長老對眾僧說:「此事必有蹺蹊,久後自明。」長老令人山後搭一草舍,教可常將息棒瘡好了,著他自回鄉去。
且說郡王把新荷發落寧家,追原錢一千貫。新荷父母對女兒說:「我又無錢,你若有私房積蓄,將來湊還府中。」新荷說,「這錢自有人替我出。」張公罵道:「你這賤人!與個窮和尚通奸,他的度牒也被迫了,卻那得錢來替你還府中。」新荷說:「可惜屈了這個和尚!我自與府中錢原都管有奸,他見我有孕了,恐事發,『到郡工面前,只供與可常和尚有好。郡王喜歡可常,必然饒你。我自來供養你家。並使用錢物。』說過的話,今日只去問他討錢來用,並還官錢。我一個身子被他騙了,先前說過的話,如何賴得?他若欺心不招架時,左右做我不著,你兩個老人家將我去府中,等我郡王面前實訴,也出脫了可常和尚。」父母聽得女兒說,便去府前伺候錢都管出來,把上項事一一說了。錢都管到焦躁起來,罵道:「老賤才!老無知!好不識廉恥!自家女兒偷了和尚,官司也問結了,卻說恁般鬼話來圖賴人!你欠了女兒身價錢,沒處措辦時,好言好語,告個消乏,或者可憐你的,一兩貫錢助了你也不見得。你卻說這樣沒根蒂的話來,旁人聽見時,教我怎地做人?」罵了一頓,走開去了。
張老只得忍氣吞聲回來,與女兒說知。新荷見說,兩淚交流,乃言:「爹娘放心,明日卻與他理會。」至次日,新荷跟父母到郡王府前,連聲叫屈。郡王即時叫人拿來,卻是新荷父母。郡王罵道:「你女兒做下迷天大罪,到來我府前叫屈!」張老跪覆:「恩王,小的女兒沒福,做出事來,其中屈了一人,望恩王做主!」郡王問:「屈了何人?」張老道:「小人不知,只問小賤人便有明白。」郡王問:「賤人在那裏?」張老道:「在門首伺候。」郡王喚他入來,問他詳細。新荷入到府堂跪下。郡王問:「賤人,做下不仁之事,你今說屈了甚人?」新荷:「告恩王,賤妾犯奸,妄屈了可常和尚。」郡王問:「緣何屈了他?你可實說,我到饒你。」新荷告道:「賤妾犯奸,卻不幹可常之事。」郡王道:「你先前怎地不說?」新荷告道:「妾實被幹辦錢原奸騙。有孕之時,錢原怕事露,分付妾:『如若事露,千萬不可說我!只說與可常和尚有好。因郡王喜歡可常,必然饒你。』」郡王罵道:「你這賤人,怎地依他說,害了這個和尚!」新荷告道:「錢原說:『你若無事退回,我自養你一家老小,如要原錢還府,也是我出。』今日賤妾寧家,恩王責取原錢,一時無借,只得去向他討錢還府中。以此父親去與他說,到把父親打罵,被害無辜。妾今訴告明白,情願死在恩王面前。」郡王道:「先前他許供養你一家,有甚表記為證?」新荷:「告恩王,錢原許妾供養,妾亦怕他番悔,已拿了他上直朱紅牌一面為信。」郡王見說,十分大怒,跌腳大罵:「潑賤人!屈了可常和尚!」就著人分付臨安府,拿錢原到廳審問拷打,供認明白。一百日限滿,脊杖八十,送沙門島牢城營料高。新荷寧家,饒了一千貫原錢。隨即差人去靈隱寺取可常和尚來。
卻說可常在草舍中將息好了,又是五月五日到。可常取紙墨筆來、寫下一首《辭世頌》。
生時重午,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時重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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