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三體2·黑暗森林

 劉慈欣 作品,第22頁 / 共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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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羅老師,你真的有戰勝外星人的本領?莊顏問道。

羅輯被她的孩子氣完全征服了,這是一個除了她之外無人可能向面壁者提出的問題,而且他們才認識很短的時間。

莊顏,面壁計劃的核心意義,就在於把人類真實的戰略意圖完全封裝在一個人的思維中,這是人類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窺視的地方。所以總得選出這樣幾個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超人,世界上沒有超人。但為什麼選中你呢?這個問題比前面那個更唐突更過分,但從莊顏嘴裏說出來就顯得很自然,在她那透明的心中,每一束陽光都能被晶瑩地透過和折射。

羅輯把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莊顏驚奇地看著他,他則看著前方陽光斑駁的路。

面壁者是有史以來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騙子。這是你們的責任啊。羅輯點點頭,但,莊顏,我下面對你說的是真話,請你相信我。莊顏點點頭,羅老師你說吧,我相信。羅輯沉默了好久,以加重他說出的話的分量:我不知道為什麼選中我,他轉向莊顏,我是個普通人。莊顏又點點頭,那一定很難吧?這話和莊顏那天真無邪的樣子讓羅輯的眼眶又濕潤了。成為面壁者後,他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問候。女孩兒的眼睛是他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絲毫沒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時的那種眼神;她的微笑也是他的天堂,那不是對面壁者的笑,那純真的微笑像浸透陽光的露珠,輕輕地滴到他心靈中最幹涸部分。

應該很難,但我想做得容易些就是這樣,真話到此結束,恢複面壁狀態。羅輯說著,又開動了車子。

以後他們一路沉默,直到林術漸漸稀疏,碧藍的天空露了出來。

羅老師,看天上那只鷹!莊顏喊道。

第15部分

那面好像還有只鹿呢!羅輯向前方一側指著,他之所以快速轉移莊顏的注意力,是因為他知道天上出現的不是鷹,而是盤旋的警衛無人機。這使得羅輯想起了史強,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裏傳來史強的聲音:哇,羅老弟,現在才想起我來嗎?先說,顏顏還好嗎?好,很好,太好了,謝謝你!那就好,我總算是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最後?你在哪兒?在國內,要睡長覺了。什麼?我得了白血病,到未來去治。羅輯刹住了車,這次停得很猛,莊顏輕輕地驚叫了一聲,羅輯擔心地看看她,發現沒事後才和史強繼續說話。

這什麼時候的事啊?以前執行任務時受了核輻射,去年才犯的病。天啊!我沒耽誤你吧?這事嘛,有什麼耽誤不耽誤的,誰知道未來醫學是怎麼回事兒?真的對不起,大史。沒什麼,都是工作嘛。我段再打擾你,是想著咱們以後還有可能見面,不過要是見不著了,那你就聽我一句話。你說吧。史強沉默良久,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羅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後的延承,就拜托你了。電話掛斷了,羅輯看著天空,那架無人機已經消失,如洗的藍天空蕩蕩的,就像他這時的心。

你是給史叔叔打電話嗎?莊顏問。

是,你見過他?見過,他是個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嚇人的。哦他對你說過什麼嗎?他說你在幹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讓我幫你。這時,森林已經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銀白和嫩綠兩種色彩中,世界的構圖顯得更加簡潔和單純了,在羅輯的感覺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變得越來越像身邊這位少女。他注意到,莊顏的眼中這時透出一絲憂鬱,甚至覺察到她的一聲輕輕的歎息。


  

顏顏,怎麼了?羅輯問,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這麼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這樣美的世界。很多年後可能沒有人看了,很難過的。外星人不是人嗎?我覺得,他們感受不到美。為什麼?爸爸說過,對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質上都是善良的,他們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顏顏,他們對人類的政策,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對自己種族生存的一種負責任的作法,與善良和邪惡無關。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呢羅老師,你將來會見到他們的,是嗎?也許吧。如果他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而你們在末日之戰中又打敗了他們,嗯,那你們能不能莊顏歪頭看著羅輯,猶豫著。

羅輯想說後一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又不忍心說出來:能怎麼樣?能不能不把他們趕到宇宙中去,那樣他們都會死的,給他們一塊地方,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生活,這樣多好啊。羅輯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指指天空說:顏顏,你剛才的話不是只有我在聽。莊顏也緊張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們周圍一定飛著很多智子!也可能這時聽你說話的,是三體文明的最高執政官。你們都會笑我的吧?不,顏顏,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羅輯這時有一種握住她的手的強烈願望,她那纖細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盤旁邊,但他還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實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我嗎?莊顏笑起來。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說你這樣的人太少了,如果人類有三分之一像你,三體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們談判,談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的可能性,但現在他也長歎了一聲。

莊顏無奈地笑笑:羅老師,我挺難的,都說畢業後走向社會,就像魚兒遊進了大海,可大海很渾,我什麼郭看不清,總想遊到一處清清的海,遊得好累但願我能幫你遊到那個海域羅輯在心裏說。

公路開始上山,隨著高度的增加,植被漸漸稀疏,出現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們仿佛行駛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車開上了雪線,周圍一片潔白,空氣中充滿著清冽的寒冷。羅輯從車後座上的一個旅行袋中找出羽絨服,兩人穿上後繼續前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路障,道路正中的一個醒目的標志牌上有這樣的警示:這個季節有雪崩危險,前方道路封閉。於是他們下車,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周圍的雪坡處於陰影中,純淨的雪呈現一種淡藍色,似乎在發著微弱的熒光,而遠方如刀鋒般陡峭的雪峰仍處於陽光中,把燦爛的銀光撒向四方,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發出的,仿佛照亮這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太陽,而只是這座雪峰。

好了,現在畫裏都是空白了。羅輯伸開雙手轉了一圈說。

莊顏欣喜地看著這潔白的世界:羅老師,我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畫!遠看就是一張白紙,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只幾乎要消失的飛鳥,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能想象出來,那畫兒一定很美的那麼,莊顏,就在這空白世界裏,你有興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嗎?莊顏點點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知道面壁計劃是什麼,它的成功依賴於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計劃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莊顏,不管你的工作多麼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莊顏緊張地點點頭:嗯,我理解,她又笑著搖搖頭,呵,不不,我是說我知道。羅輯看著雪中的莊顏,在這純潔雪白幾乎失去立體感的空間中,世界為她隱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兩年前,當他創造的那個文學形象在想象中活起來的時候,羅輯體會到了愛情;而現在,就在這大自然畫卷的空白處,他明白了愛的終極奧秘。

莊顏,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莊顏睜大了雙眼。

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兒,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莊顏的雙眸中映著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純淨的目光中,種種複雜的感情如天上的浮雲般掠過。雪山吸收了來自外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羅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莊顏用似乎來自很遠的聲音問道:那我該怎麼做呢?羅輯顯得興奮起來:隨你怎麼做啊!明天,或是我們回去後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作為面壁者,我會盡可能幫助你實現一切。可我女孩兒看著羅輯,顯得很無助,羅老師,我不需要什麼啊。怎麼會呢?誰都需要些什麼的!男孩兒女孩兒們不都在拼命追逐嗎?我追逐過嗎?莊顏緩緩搖搖頭,好像沒有的。是,你是個風清雲淡的女孩兒,但總是有夢想的,比如,你喜歡畫畫兒,難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畫廊或美術館去舉辦個人畫展?莊顏笑了起來,好像羅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羅老師,我畫畫是給自己看的,沒想過你說的那些。好吧,你總夢想過愛情吧?羅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話,你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去尋找啊。夕陽正在從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莊顏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聲說:羅老師,那是能找來的嗎?那倒是。羅輯冷靜下來,點點頭,那麼,我們這樣吧:不考慮長遠,只考慮明天,明天,明白嗎?明天你想去哪裏,幹什麼?明天你怎樣才能快樂?這總能想出來吧。莊顏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猶豫地問:我要說了,真的能行嗎?肯定行,你說吧。那,羅老師,你能帶我去盧浮宮嗎?當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時,他並沒有因不適應光亮而眯眼,這裏很暗,其實即使有很亮的燈,這裏仍是暗的,因為光線被岩壁吸收了,這是一個山洞。

泰勒聞到了藥味,並看到山洞裏布置得像一個野戰醫院,有許多打開的鋁合金箱子,裏面整齊地擺滿了藥品;還有氧氣瓶、小型紫外線消毒櫃和一盞便攜式無影燈,以及幾台像是便攜式X光機和心髒起搏器的醫療儀器。所有這些東西都像是剛剛打開包裝,並隨時准備裝箱帶走的樣子。泰勒還看到掛在岩壁上的兩支自動步槍,但它們和後面岩石的顏色相近,不容易看出來。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從他身邊無表情地走過,他們沒穿白衣,但肯定是醫生和護士。

病床在山洞的盡頭,那裏是一片白色:後面的帷帳、床上的老人蓋著的床單、老人的長胡須、他頭上的圍巾,甚至他的臉龐,都是白色的,那裏的燈光像燭光,把一部分白色隱藏起來,另一部分鍍上弱弱的金輝,竟使得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繪聖人的古典油畫。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媽的該死,你怎麼能這樣想!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內側的疼痛,使步伐有尊嚴地穩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這個這些年來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點不敢相信現實。他看著老人蒼白的臉,這果然像媒體上說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臉。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很榮幸見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說。

我也很榮幸。老人禮貌地說,沒有動,他的聲音細若遊絲,但卻像蛛絲一樣柔韌,難以被拉斷。老人指指腳邊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裏坐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親近的表示,因為床邊也確實沒有椅子,老人說: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騎騾子吧?哦,不,以前遊覽科羅拉多大峽穀時騎過一次。泰勒說,但那次腿可沒磨得這麼痛,您的身體還好嗎?老人緩緩地搖搖頭,你想必也能看出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對不起。後面這句話中的譏諷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說的也確實是事實。泰勒以前最恐懼的事情就是這人病死或老死。國防部長曾經不止一次地祈禱,在這人自然死亡之前,讓美國的巡航導彈或特種部隊的子彈落到他頭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鐘也好啊!自然死亡將是這個老人最終的勝利,也是反恐戰爭慘重的失敗,現在這個人正在接近這個輝煌。其實以前機會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動物無人機在阿富汗北部山區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裏拍到了他的圖像,操縱飛機直接撞上去就能創造歷史,更何況當時無人機上還帶著一枚地獄火導彈,可是那名年輕的值班軍官在確認了目標的身份後,不敢擅自決定,只好向上請示,再回頭看時目標已經消失了。當時被從床上叫起來的泰勒怒火萬丈,咆哮著把家裏珍貴的中國瓷器摔得粉碎泰勒想轉移這尷尬的話題,就把隨身帶著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給您帶了一份小禮物,他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裝的書籍,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老人用瘦如幹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哦,我只看過前三部曲,後面的當時也托人買了,可沒有時間看,後來就弄丟了真的很好,哦,謝謝,我很喜歡。有這麼一種傳說,據說您是以這套小說為自己的組織命名的?老人把書輕輕地放下,微微一笑:傳說就讓它永遠是傳說吧,你們有財富和技術,我們只有傳說了。泰勒拿起老人剛放下的那本書,像牧師拿《聖經》似的對著他:我這次來,是想讓您成為謝頓(1)。①美國科幻作家區薩克阿西莫夫名作《基地》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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