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羅輯仍站著,揮手指了一下周圍,這就是我的全部。你真是個聰明人。甚至從某個角度看,也比我們更有責任心。後一句話怎講?羅輯不解地笑著問。
至少你沒有浪費資源那她也不看電視嗎?我是說你的那位天使。她,我不知道,最近一直和孩子在一起,好像也不怎麼看吧。那你確實不知道這幾天外面發生的事了。什麼事?你的臉色不好,很累嗎?哦,喝點什麼?隨便泰勒迷茫地看著夕陽映在湖面上的最後的金波,四天前,我的破壁人出現了。羅輯正在向杯中倒葡萄酒,聽得此言他立刻停了下來,沉默片刻說:這麼快?泰勒沉重地點點頭,見到他時我的第一句話也是這麼說的。這麼快?泰勒對破壁人說,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鎮定從容,結果卻顯得很無力。
本來還可以更快的,但我想收集更充分的證據,所以晚了,對不起。破壁人說,他像一個仆役般站在泰勒身後,說話很慢,帶著仆役的謙卑,最後三個字甚至帶著一種無微不至的體貼一個老劊子手對行刑對象的那種體貼。
然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泰勒鼓起勇氣抬頭看破壁人時,後者才恭敬地問:先生,我可以繼續嗎?泰勒點點頭,收回目光,在沙發上坐下,盡可能地使自己鎮定下來。
是,先生。破壁人再次鞠躬,禮帽一直端在手裏,我首先簡述您對外界顯示的戰略:建立一支獨立於地球主力艦隊的太空力量。以球狀閃電和宏原子核聚變作為主要武器裝備。同你討論這些沒有意義。泰勒說。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徹底中止這場對話,早在破壁人亮出身份之際,政治家和戰略家的直覺就告訴他這人是勝利者,但直到現在,他仍心存僥幸,希望最終證明自己的思想沒有被看透。
如果是這樣,先生,我可以不再繼續說下去,您接著可以逮捕我,但有一點您肯定已經想到:不管怎麼樣,您的真實戰略以及推測出這個戰略的所有證據,都將在明天甚至今晚全世界的新聞中出現。我是以自已的後半生為代價來與您見面的,希望您能珍惜我的犧牲。你說下去吧。泰勒對自己的破壁人擺了一下手說。
謝謝,先生,我真的很榮幸,不會用太長時間的。破壁人又鞠了一躬,他那種現代人中已經很少見的謙卑恭敬似乎已經滲透到了血液中,隨時都表現出來,像一根軟軟的絞索在泰勒的脖子上慢慢套緊,那麼,先生,我剛才對您的戰略的表述正確嗎?正確。泰勒說。
不正確。破壁人說,先生,請允許我說,不正確。為什麼?我首先注意到,您用了很多的精力和時間巡遊世界各地,考察各國的軍隊和其他武裝力量,試圖找到人類社會中殘存的自我犧牲精神,井組建一支具有這種精神的太空軍。這種對犧牲精神的關注似乎有些過分了,很不正常。當然,您有自己的解釋:球狀閃電和宏原子武器需要近距離攻擊目標,相對於其他太空武器,有更高的傷亡率,因而需要參戰者具有自我犧牲精神。這有什麼不對嗎?泰勒從沙發上揚起頭問。
沒有什麼不對,合情合理,但這種合理只是對您顯示給外界的戰略而言。破壁人彎下腰,把嘴湊近了泰勒的耳朵,用更低的聲音繼續說,但在您的真實戰略中,情況稍有變化:如果這支太空神風特攻隊或太空基地組織真的建立起來,那他們不會被部署到您的球狀閃電艦隊中,而是成為地球主力艦隊的一部分,當然,您更希望能成為全部。泰勒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他已經知道後面將要發生的一切。並選擇了沉默,此後,他真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但破壁人卻一直說下去,他的嘴吹到泰勒耳根的風沒有一點兒熱度,像是從幽靈那裏吹來的,帶著一股墳墓的味道:您的球狀閃電艦隊不需要那樣的戰士,因為這支艦隊最終要攻擊的根本就不是三體艦隊。它的攻擊目標是地球主力艦隊。泰勒繼續沉默,面部像石像般堅硬,他在等著劊子手的屠刀。
在接近末日之戰的某一時刻,當地球艦隊嚴陣以待,准備出擊時,將發生一次超級太空珍珠港事件,這次毀滅性的襲擊將來自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方向,來自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人。宏原子聚變的光芒將在太空軍港中亮起,其聚變能量之高,看上去像無數個太陽,就在這些藍色的太陽中,地球主力艦隊灰飛煙滅,化作無數量子幻影消失在太空中。這時,您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支呈宏觀量子態的地球艦隊。用大眾更容易明白的話說:你要消滅地球太空軍,讓他們的量子幽靈去抵抗三體艦隊。您認為他們是不可戰勝的,因為已被摧毀的艦隊不可能再被摧毀,已經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屠刀落下,泰勒仍沉默著,但他在精神上已身首異處。
所以,您所尋求的自我犧牲精神,不是在與主的戰爭中發揚,而是保證那些太空軍人在被自己的人類同胞殺死後,其量子鬼魂仍能忍辱負重,仍以拯救地球文明為己任,繼續完成那些本應由活著的他們完成的使命。您最初並沒有計劃對主力艦隊進行最後的突然襲擊,您想讓太空戰士們自願借助於宏原子,與他們的戰艦一同化為量子態。但在周遊世界後,您對現代人類的獻身精神徹底失望了,於是產生了這個極端的戰略計劃。設想襲擊之後,只要量子艦隊的一部分能夠作戰,且其餘部分不與人類為敵,勝利也是有希望的。不過我認為,這希望不大,您是在冒一個大險。但是,按照面壁計劃的原則,在這場戰爭中,冒險才是最安全的。破壁人直起身,離開了泰勒,踱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花園。他吹到泰勒耳根的地獄之風消失了,但那股寒氣已經侵徹泰勒的全身。
坦率地說,泰勒先生,作為面壁者您是不合格的。在戰略欺騙領域,諾曼底登陸是你們最後的輝煌,以後,美國強大的力量使它的領導者們失去了很多東西,包括戰爭謀略所需的詭秘和奸詐,因為你們不再需要這些。當面對力量比你們強大的敵人時,這種能力也無法恢複,您的戰略缺少曲折和誤導,也缺少欺騙的陷阱,過分直白,所以,您成為了第一個被破壁的面壁者。泰勒想說什麼,但喉結動了動,沒有說出來。
但,泰勒先生,您並非一無是處,您有一點讓我很吃驚:毅然決然地拋棄了現代社會的道德基石,而且在整個行動過程中堅定不移。這不容易,我表示欽佩,但同時也要提醒您:您這是在謀殺。破壁人從窗前轉過身來,他那剛才還蒼白病態的臉上浮現出精神煥發的紅暈,他對著泰勒張開雙臂:好了。我完成了,泰勒先生,叫人來吧。泰勒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你走吧。他說這話時嘴似乎沒動,臉仍像一尊石像。
破壁人彎下腰,揮動禮帽行了一個舊式禮:謝謝您,先生,謝謝您給了我後半生,在餘生裏,我會不斷回憶起今日的幸福,再見。當破壁人拉開門時,泰勒又用僵硬的聲音問: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又怎麼樣?破壁人回過頭來,再次表現出那種劊子手的溫柔體貼:不會怎麼樣的,泰勒先生,不管地球艦隊是坍縮態還是量子態,不管人類太空戰士是活人還是量子幽靈,主都不在乎。聽完泰勒的敘述,羅輯久久無言以對。
當一個普通人與他們交流時,總是時時想到:他是面壁者,他的任何一句話都不可信,這種暗示造成了一種交流障礙。而當兩個面壁者空流時,這種暗示同時存在於雙方的意識中,使得交流的障礙是前者的平方。事實上,在這種交流中,雙方的任何一句話都沒有意義,因而使得整個交流也失去了意義,這就是以前面壁者之間沒有私人交往的原因。
您怎麼評價破壁人的分析?羅輯問,其實發問只是為了打破沉默,他立刻意識到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他猜對了。泰勒說。
第2部分
羅輯欲言又止,說什麼呢?有什麼可說的?他們都是面壁者。
這真的是我的戰略。泰勒接著說,他顯然有強烈的傾述需求,並不在乎對方是否相信,當然還處於很初步的階段,僅從技術上說難度也很大,關於量子態的人如何與現實發生作用,以及他們如何通過自我觀察實現在現實時空中的定點坍縮,都是未知。這些需要實驗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這類宴驗都屬於謀殺,所以不可能進行。羅輯說:在球狀閃電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變成量子態,你是否能設法與他們取得聯系?他心想:沒意義也說吧,就當是在做語言體操。
我當然試過,沒有成功,那些人已經多年沒有任何消息了。當然有許多關於他們的傳說,但每一個最後都被證明不真實,他們似乎永遠消失了,這可能同物理學家所說的概率雲發散有關。那是什麼?宏觀量子態的概率雲會隨著時間在空間中擴散,變得稀薄,使得現實中任何一點的量子概率越來越小,最後概率雲平均發散於整個宇宙,這樣量子態的人在現實空間中任何一點出現的概率幾乎為零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理論和技術問題,我都期望能在這四個世紀中逐漸解決,不過現在從敵人對這項計劃的態度來看,這一切可能都無意義,不理睬是最大的輕蔑。但對我最大的打擊並不是這個。那是什麼?羅輯感覺自己是一個無意義的對話機器。
破壁人出現後的第二天,網上就出現了對我的戰略的全面分析,有上百萬字的資料,其中有很大部分來自於智子的監測信息,引起了很大轟動。前天,PDC為此召開了聽證會,會議做出的決議是這樣的:面壁計劃絕不能存在傷害人類生命的內容,如果我的這項計劃真的存在,那計劃的執行者就犯了反人類罪,必須得到制止,相應的面壁者也將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聽聽,他們用了反人類這個詞,這個詞在這幾年用得越來越多了。決議最後說,按照面壁計劃的基本原則,目前外界出現的證據可能是面壁者戰略欺騙的一部分,並不能證明該面壁者確實制定並在執行這樣的計劃,所以我不受指控。我也是這麼想。羅輯說。
但我在會議上聲明,破壁人的分析是准確的,把地球艦隊量子化確實是我的戰略,我請求依照國際法和本國法律得到審判。我能想象到他們的反應。PDC輪值主席和所有常任理事國的代表都看著我,露出對面壁者的微笑,主席宣布會議結束。這群雜種!我知道那種感覺。我當時完全崩潰了,沖出會場,沖到外面的廣場上大叫:我是面壁者弗雷德裏克泰勒!我的破壁人已經成功揭穿了我的戰略!他是對的!我要用球狀閃電消滅地球艦隊!我要讓他們變成量子幽靈去作戰!我要殺人!我反人類!我是魔鬼!你們懲罰我。殺了我吧!泰勒先生,這麼做無意義。廣場上一大群人圍著我看,在他們的眼神裏,孩子露出幻想,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關愛,他們的目光都在說:看啊,他是面壁者,他在工作,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看啊,他做得多麼好,他裝得多麼像啊,敵人怎麼可能探知他的真實戰略呢?而那個只有他知道的、將拯救世界的戰略是多麼多麼的的偉大啊呸!這群白癡!羅輯終於決定保持沉默,他對泰勒無言地笑笑。
泰勒盯著羅輯,一絲笑意在他那蒼白的臉上蕩漾開來,終於發展成歇斯底裏的狂笑:哈哈哈哈,你笑了,對面壁者的笑,一個面壁者時另一個面壁者的笑!你也認為我是在工作,你也認為我裝得多麼像,認為我在繼續拯救世界!哈哈哈哈,我們怎麼會被置於如此滑稽的境地?泰勒先生,這是一個我們永遠無法從中脫身的怪圈。羅輯輕輕歎息。
泰勒突然止住了笑:永遠無法脫身?不,羅輯博士,有辦法脫身,真的有辦法,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辦法的。你需要休息,在這裏好好休息幾天吧。羅輯說。
泰勒緩慢地點點頭:是的,我需要休息,博士,只有我們之間才能相互理解對方的痛苦,這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他抬頭看看,太陽已經落下去一會兒了,伊甸園在暮色中漸漸模糊,這裏真是天堂,我可以一個人到湖邊走走嗎?你在這裏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松一下吧,一會兒我叫你吃飯。泰勒向湖邊走去後,羅輯坐下來,陷入沉重的思緒。
這五年來,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別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卻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對愛人和孩子的愛融匯在一起,使他的靈魂深深陶醉其中。在這與世隔絕的溫柔之鄉,他越來越深地陷入一種幻覺裏:外部世界也許真的是一種類似於量子態的東西,他不觀察就不存在。
但現在,可憎的外部世界豁然出現在他的伊甸園中,令他感到恐懼和迷茫,在這方面他無法再想下去,就把思緒轉移到泰勒身上。泰勒的最後幾句話在他耳邊回蕩,面壁者真有從怪圈中脫身的可能嗎,如何打破這鐵一般的邏輯枷鎖羅輯突然猛醒過來,抬頭望去,湖邊暮色蒼茫,泰勒巳不見蹤影。
羅輯猛跳起身,向湖邊跑去,他想大聲喊,但又怕驚動了莊顏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寧靜的暮色中,只能聽到他的腳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聲,但在這個節奏中,突然插進了輕輕的嗒的一聲。
那是來自湖邊的一聲槍響。
羅輯深夜才回到家中,孩子已經睡熟,莊顏輕聲問:泰勒先生走了嗎?是,他走了。羅輯疲憊地說。
第26頁完,請續下一頁。喜歡 Amo hot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