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能力決不能跟單純的足智多謀混為一談;因為善於分析的人勢必足智多媒,可是足智多媒的人往往格外不善分析。 足智多謀通常從推定能力或歸納能力中表現出來,骨相學家把推定能力和歸納能力歸諸於一種獨立的器官,認為這是原始的能力,據我看來這是根本錯誤的;智力完全與白痴無異的人身上往往看得出這種原始能力,因此引起了心理學作者的普遍注意。 足智多謀和分析能力之間的差別,固然比幻想和想象的差別還要大,不過兩者的性質,顯然非常相似。 實際上不難看出,聰明人往往善於幻想,而真正富於想象的人必定愛好分析。 下面一段故事,讀者看了多少可以當作上文一番議論的註解。 一八XX年,春夏期間,我寓居巴黎;在當地結識了一位名叫西·奧古斯特·杜賓的法國少爺。 這位公子哥兒出身富貴——確實是名門子弟,不料命途多外,就此淪為貧困,以致意志消沉,不思發奮圖強,也無意重整家業。 多虧債主留情,他才照舊承襲祖上一點薄產。 靠此出息,他精打細算,好容易方維持溫飽,倒也別無奢求。 說真的,看書是他唯一的享受,何況在巴黎,要看書是再方便也沒有了。 我們初次見面是在蒙瑪特街一家冷僻的圖書館里。 兩人湊巧都在找尋同一部珍貴的奇書,交往就此逐漸密切起來。 一回生,兩回熟。 他推心置腹地把一段家史詳詳細細告訴我,我聽得深感興趣,法國人只要一談起自己,總是把心裡話兜底倒出的。 我對他的博覽群書也頗感驚訝。 尤其是他那海闊天空、生動活躍的想象力,更感人肺腑。 當時我正在巴黎尋求日夜探索的東西,不由覺得跟這麼個人交往,對我來說,不啻無價之寶;我老老實實地對他吐露了這分心情。 最後終於談妥,我在巴黎盤桓期間,跟他住在一起;我的經濟情況多少比他富裕,他同意由我出錢在市郊聖傑曼區租下一幢年久失修的公館。 這座房子地處偏僻,式樣古怪,搖搖欲墜,相傳是凶宅,荒廢已久,我們對這種迷信並不深究,徑自把屋子布置得正巧配合兩人共有的那種古怪的消沉情緒。 如果世人曉得我們在這地方的日常生活,準會把我們看作瘋子——也許只看作不害人的瘋子。 我們完全過著隱居生活,不接待任何來客。 我對以前的朋友自然都嚴守秘密,並沒把隱居的地點告訴他們;杜賓在巴黎一直默默無聞,也沒人認識。 我們就這樣孤獨地過著日子。 我的朋友為了深夜的魅力而偏愛深夜,這是他的一個怪癖,除此還能稱作什麼呢?我暗中也不由得染上這個怪癖。 象染上他的其他種種怪癖一樣;我狂放不羈地耽溺於他那突發的奇想中。 夜神不會永遠伴隨我們;可我們有辦法把夜神請進屋內。 天剛破曉,我們就把這座古邸的大百葉窗統統關上,點上一對小蠟燭,加上濃烈的香料,只投射出陰森森的幽幽微光。 憑藉這些微光,我們就沉湎在夢想里——看書,寫字,談心。 等到時鐘預報真正的黑夜光臨,我們才臂挽臂地溜到大街小巷,或者繼續日間的話題,或者到處遊盪,走得老遠老遠,逛到深更半夜,在人煙稠密的城裡,閃閃燈火和幢幢黑影中,尋求無窮的精神刺激,這種精神刺激只有憑默默觀察才能領略得到。 儘管我早就從杜賓那豐富的想象力里看出他具有特殊的分析能力,可是在這種時候。 我對他的分析能力還是不由得另眼相看,心悅誠服。 看他模樣彷彿也巴不得漏一手玩玩——如果不全是賣弄的話——他毫不含糊地老實承認其中自有樂趣。 他輕聲嘻嘻笑著,對我吹噓說,大多數人跟他比起來,都是玻璃心肝,一看就透,他對我的心思真是了如指掌,常常當場拿出這種驚人的根據,證明他說的一點不假。 這時刻他的態度冷漠,茫然若失,眼神毫無表情;他的嗓子素來是洪亮的男高音,竟提到了最高音,要不是發音有條不紊,咬字一清二楚,聽起來真當他在發火呢。 眼看他這麼副心情,我不由時常默想著有關雙重的心的古老學說,心裡不斷玩味著兼具豐富想象力和解決能力的杜賓。 看了這一段,請別當我在詳細講述什麼神秘故事,或者寫什麼傳奇小說。 我筆底描寫的社實的一切事情,只不過是激動心理,也可能是病態心理的結果。 可是要說明他在這時期談話的特徵,最好還是舉個例子。 有一夜。 我們在皇宮附近一條又臟又長的街上閑逛。 兩人明明都在想心事,誰都不發一言,少說也有十五分鐘。 冷不防,杜賓開口說了這麼番話: 「他是個非常矮小的傢伙,那倒不假,可是到雜技場去演出還不錯。 」 「那還用說嗎,」我不加思索的答道,我原來正全神貫注地想著心事,所以開頭根本就沒注意杜賓竟會跟我這麼出奇地不謀而合,一下就說中我的心思。 轉眼工夫我定了定神,才不由得大吃一驚。 「杜賓,」我正色道,「這可把我弄糊塗了。 不瞞你說,我真是不勝驚訝,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耳朵。 你怎會曉得我正在想……」說到這兒我住了口,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當真知道我在想誰。 「……想桑蒂伊,」他說,「幹嗎不往下說?你剛才心裡不是在想,他個子矮,不配演悲劇嗎?」 這正是我剛才心裡想著的一個問題。 桑蒂伊原是聖丹尼斯街的一個皮匠,他成了個戲迷,曾經粉墨登場,演過克雷比榮悲劇中的澤克西斯一角,誰知賣力結果,反而博得一陣冷嘲熱諷。 「請你千萬別賣關子,」我失聲叫道,「說說你有什麼神機妙算,才能看透我心眼裡在想這件事。 」老實說,我拚命掩蓋,還是免不了流留出驚訝的神色。 「看到賣水果的,「你就不由想到這個修鞋的個子太矮,不配演澤克西斯和諸如此類的角色。 」我朋友答道。 「賣水果的!——這話可怪了——我不認識什麼賣水果的。 」 「咱們剛才走到這條街上,不是有個人迎面向你闖來嗎——大概是十五分鐘以前的事吧。 」 我這才想起來,剛才從西小街走到這條大街上,的確有個賣水果的,頭上頂著一大簍蘋果,冷不防的,差點沒把我撞倒;可是我實在弄不懂,這跟桑蒂伊有什麼關係。 杜賓的臉上絲毫沒有吹牛的神色。 他說:「回頭講給你聽,一講你就會完全明白了,咱們先回顧一下我跟你說話那工夫,一直到碰到那賣水果的為止,你心裡想些什麼吧。 你一連串思想活動中主要幾個環節是這樣的——桑蒂伊,獵戶星座,尼古斯博士,伊壁鳩魯,石頭切割術,街上的石頭,那個賣水果的。 」 人們在生活中有時總不免要細細玩味自己的思路,怎會一下子想到這上面來的。 細細玩味一下往往回味無窮;頭一回嘗試的人,眼看開頭想起的事和最後想到的事之間竟然南轅北轍,毫不相干,難免感到驚訝。 我聽到杜賓剛才那番話,而且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句句是真,心裡那分驚訝甭提有多大了。 他接著剛才的話往下說: 「要是沒記錯的話,咱們剛才走出西小街之前,一直在談馬。 這是咱們談論的最後一個話題。 一拐進這條街,湊巧有個賣水果的,頭上頂著個大簍子,匆匆擦過咱們身邊,那兒的人行道正在修理,堆了一堆石頭,他把你撞到石頭上。 你踩到一塊松落的石頭,絆了一腳,腳腕子稍微扭了下,看模樣你生了氣,綳著個臉,嘴裡嘀咕了幾句,回頭看看那塊石頭,就不聲不響地走了。 我對你這種舉動並沒特別留神;不過近來,我生活里總少不了觀察。 「你眼睛一直盯著地上——兩眼冒火地朝人行道上的坑窪和車印看看,所以我知道你還在想著石頭。 等走到那條叫做拉瑪丁的小衚衕,你才流露出笑容。 我看見你嘴唇掀了掀,就深信你嘀咕的是石頭切割術,這個詞兒,因為衚衕里早就試鋪上牢牢疊住的石塊,這詞兒用在這種鋪路法上很彆扭。 我知道你暗自說著『石頭切割術』這詞兒,不會不聯想到原子,因此就會想到伊壁鳩魯的理論,再說不久前咱們才討論過這問題,我對你提起過,那位有名的希臘人一些含糊的猜測多麼奇特,誰知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跟後世證實宇宙進化的星雲學說不謀而合,我這一想,就覺得你勢必會抬眼望望獵戶星座的大星雲,心裡的確也巴不得你這麼做。 你真的抬眼看了;我這才拿準我對你的思路一步都沒摸錯。 昨天《博物館報》上發表了一篇惡意諷刺桑蒂伊的長篇宏論,在那篇文章里,作者用了可恥的冷言冷語,挖苦這個皮匠,說他穿上厚底戲靴,就改了姓名,還引了我們常提到的一句拉丁詩句。 我說的就是這句—— 第一個字母不發原來的音。 我曾經告訴你這句詩說的是獵戶星座,從前寫做獵戶星宿;我跟你還挖苦過這種解釋呢,我知道你不會忘掉。 因此,你決不會不從獵戶星座聯想到桑蒂伊。 看到你嘴邊掠過的那種微笑,就知道你一定聯想到了。 你想到那倒霉的皮匠給開了刀。 你一直慪著腰走著,可這會兒卻看見你挺立了腰板。 因此就拿準你想到了桑蒂伊個子矮小。 這時我便打斷你的思潮,說桑蒂伊那人實在是個非常矮小的傢伙,可是到雜技場去演出還不錯。 」 不久以後,我們正翻著《論壇報》晚刊,看到下面一段新聞,不由給吸引住了。 「離奇血案——今晨三時左右,聖羅克區居民突遭一陣凄厲尖叫驚醒好夢,看上去這陣聲音是毛格街一幢房子的四樓傳出來,據稱這幢房子由列士巴奈太太和她女兒卡米耶·列士巴奈小姐獨家居住。 本來大家打算開門進去,誰知竟是白忙一陣,耽誤了片刻,只得用鐵橇撬開大門,於是八九個鄰人便在兩名警察陪同下,一齊進內。 此時喊聲已停;但正當大家奔上頭一層樓梯頭,又聽得兩三個人發火爭吵的粗野聲音從樓上傳下來。 奔上第二層樓梯頭,這聲音也啞了,一切寂然無聲。 大家便分頭搜尋,趕緊逐間查看。 搜到四樓一間大後房,只見房門反鎖,便排門闖入,眼前景象真是慘不忍睹,在場者無不大驚失色,魂飛魄散。 「房內凌亂不湛,傢具全遭搗毀,散棄一地。 房內僅有一個床架,床墊早已拖開,扔在當中地板上。 有柄血污斑斑的剃刀擱在一張椅子上。 壁爐上有兩三大把花白的長頭髮,也濺滿鮮血,彷彿是給連根拔起的。 地板上找到四枚拿破崙金幣,一隻黃玉耳環,三把大銀匙,三把小號的白銅茶匙,兩個錢袋,裝了約莫四千枚金法郎,房內一角有隻五斗櫥,抽屜全都拉了開來,分明給搜劫過了,不過許多東西照舊放在裡頭。 在床墊底下(不是床架下)找到一隻小鐵箱。 鐵箱開著,鑰匙還插在門上。 裡面只有幾封舊信,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文件。 「房裡連列士巴奈太太的影子都不見,只有壁爐里發現特別多的煤灰,大家便將煙囪搜查一下,說來可怕,竟拖出了女兒的屍體,原來給人倒栽蔥從這個狹窄的煙囪管里硬塞上去一大截,屍體還沒涼呢。 仔細一看,只見身上有不少地方擦傷,無疑是硬塞進煙囪時擦破了皮肉。 臉部有不少嚴重的抓傷,喉部有深黑的瘀傷,還有深深的指甲印,看上去是給扼死的。 「大家將整幢房子上上下下仔細搜遍,並沒再發現什麼,便走到屋后一個鋪磚的小院子里,只見院子里扔著老太太的屍首,喉部完全給割斷了,大家剛想扶起屍首,頭便掉落。 屍身和頭部全給割得血肉模糊——屍身尤其慘不忍睹,簡直不復人形。 「本報認為,截至目前,這件令人髮指的疑案依然毫無線索可言。 」 第二天的報上又登起了這麼一段詳情報導: 「毛格街慘劇——據悉與該項迷離撲朔、駭人聽聞的事件有關人士,均經傳訊。 」(在法國,「事件」這個詞兒還沒有我們看來的含意那麼輕率。 )「然而,傳訊結果,仍未為本案提供任何線索。 茲將全部重要供詞摘引如下。 「寶蘭·迪布爾。 洗衣婦,供稱認識死者母女已有三年,三年內,一直為她們洗衣服。 老太太和女兒似乎很和睦,堪稱母慈女孝。 工錢給的不少。 說不出她們的生活方式和來源。 列太太大概靠算命為生。 據說有權蓄。 每次取送衣服,總不見屋裡有人。 肯定她們家不雇傭人。 看來整幢房子只有四樓擺著傢具。 「皮埃爾·莫羅,煙商,供稱將近四年以來,列太太一貫向他零買煙草和鼻煙。 生在這一帶地方,一向住在當地。 死者和她女兒在發現屍首的那幢房子里住了六年多。 房子原來住著一個珠寶商,他將樓上房間分租給形形色色的人。 房子原來是列士巴奈太太的產業。 因房客如此糟蹋房屋,大為不滿,便親自搬進去住,不肯再出租。 老太太稚氣十足。 六年以來,證人只見過她女兒五六回。 母女完全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據說有錢。 聽街坊說列士巴奈太太是算命的——但他不信。 除了老太太和她女兒,就只有腳夫來過一兩回,還有個大夫來過八九回,此外從沒見過有誰進屋。 「其他不少人,都是街坊,供詞大致相仿。 據云並無一人經常出入她們大門。 不知列太太和她女兒有無親友在世。 房子正面的百葉窗難得打開。 後面的百葉窗一向關著,只有四樓的大後房開著窗。 房子倒是幢好房子——年代不算久。 「伊西陀爾·米塞,警察,供稱清晨三點光景,人家請他到那幢房子去,只見門前有二三十個人,正在設法推門進去。 最後總算用刺刀撬開了門——不是用鐵橇。 不花什麼力氣就把門打開了,因為這是雙扇門或折門,上下都沒有門栓。 喊聲一陣陣傳了出來。 門一撬開,才突然啞寂。 好象是什麼人,說不定不止一個,不勝痛苦地哀叫——聲音又響又長,不是又短又急。 證人領頭上樓。 走到頭一層樓梯口,就聽得有兩個人大聲爭吵的聲音——一個粗聲粗氣,另一個尖聲尖氣——種非常奇怪的聲音。 粗聲粗氣的那個是法國人,他的話還聽得清幾個字。 肯定不是女人的聲音。 聽得清說的是『真該死』和『活見鬼』。 尖聲尖氣的那個是外國人。 不能肯定到底是男是女。 聽不清在說什麼,不過想來是西班牙話。 至於證人對室內情況和屍首慘狀的供述與昨日本報所載相同。 「亨利·迪伐爾,鄰居,職業是銀匠,供稱隨著頭一批人進屋。 所供與米塞大致相符。 他們一闖進大門,馬上再鎖上門,不準閑人進來,儘管深更半夜,門外照樣一下子就擠滿了閑人。 證人認為尖聲尖氣的那個是義大利人。 肯定不是法國人。 不敢說準是男人的聲音。 恐怕是女人的聲音。 證人不懂義大利活。 聽不清說的字眼,不過聽腔調,相信說話的是個義大利人。 認識列太太和她女兒。 常跟她們母女談話。 肯定尖聲尖氣的聲音根本不是死者的。 「……奧丹海梅爾,飯店老闆。 這位證人自願前來作證。 不會說法國話,通過翻譯受訊。 原籍阿姆斯特丹。 路過那屋子時,裡面正在喊救。 接連喊了好幾分鐘——大概有十分鐘。 聲音又長又響——陰森可怕,凄厲萬分。 據稱隨著大家一起進屋。 所供各點與上述證人供詞相符,唯有一點不同。 肯定失聲尖氣的那個是男人——是法國人。 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字眼。 那聲音又響又急——亂七八糟——說話時分明又氣又怕。 那聲音刺耳——說是尖聲尖氣,還不如說是刺耳妥切。 不能稱做尖聲尖氣。 粗聲粗氣的那人一再說著『真該死』、『活見鬼』這兩句詞兒,還說過一句『天哪』。 「茹爾·米尼亞爾,銀行家,德洛雷納街米尼亞爾父子銀行的老闆。 是老米尼亞爾。 列士巴奈太太有些財產。 八年前,某年春天,列太太在他銀行里開了個戶頭。 經常存些小筆款子。 一直沒取,臨死前三天,才親自將四千法郎款子全部提清。 這筆錢付的是金幣,由一個職員送上她家。 第1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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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倫·坡中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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