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我們為什麼要在科學論文里的某些地方作下記號呢?」
陶威爾教授臉上現出了不滿和急躁的神情。頭顱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洛蘭,然後又看了看那個有一根粗管子通到它的喉嚨的龍頭,又把眉毛抬了兩次,這表示請求,洛蘭懂得頭顱的意思是要開開那個禁開的龍頭。頭顱對她有這樣的請求已不是第一次了,可是洛蘭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解釋頭顱的這個願望,她認為頭顱顯然是要結束自己的毫無樂趣的生命。因此洛蘭不敢開那個禁開的龍頭。她不願意由於她的過錯使頭顱死亡,她怕擔風險,怕失去職位。
「不,不,」洛蘭對頭顱的請求驚恐地答道,「要是我開開這個龍頭,你就要死的。我不願意殺死你,我不能夠,我也不敢。」
由於不耐煩和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頭顱的臉上掠過了一陣抽搐。
頭顱使勁兒地抬了三下眼皮和眼睛……
「不會,不會,不會。我不會死的!」洛蘭這樣理解頭顱的意思,她猶豫起來。
頭顱開始無聲地翕動著嘴唇,洛蘭覺得嘴唇似乎竭力想說:「開吧,開吧,我求求你!……」
洛蘭的好奇心被激到最高的程度。她感覺到這裡面一定隱藏著什麼秘密。
頭顱的眼睛里閃著無限悲哀的光芒。那對眼睛在懇請,在哀求,在央告。一個人的思想的全部力量,意志的全部努力,似乎都集中在這目光里了。
於是洛蘭就決定開了。
當她小心地把龍頭稍微旋開一點的時候,她的心猛烈地跳著,手顫抖著。
立刻聽見頭顱的喉嚨里彷彿有絲絲的響聲發出來。洛蘭聽到一個微弱、喑啞、顫抖的聲音,像一張破舊的唱片那樣,發出顫動的絲絲的聲音說:
「謝——謝——您……」
嚴禁開放的龍頭放出了壓縮在缸裡面的空氣。空氣通過頭顱的喉嚨,帶動聲帶,使頭顱獲得了說話的能力。喉頭的肌肉和聲帶已不能正常工作,因為空氣在頭顱不說話的時候,也是絲絲地響著從喉嚨里穿過去的,而頸部的神經柱的切口,破壞了聲帶肌肉的正常活動,因而使語聲具有喑啞而顫抖的音色。
頭顱的臉部現出了滿意的神情。
然而就在那個時候,從工作室里傳來了腳步聲和開鎖的聲音(實驗室的門總是從工作室那面鎖上的)。洛蘭連忙把龍頭關上,喉嚨里的絲絲聲停止了。
克爾恩教授走了進來——
頭顱開口了
洛蘭發現嚴禁開放的龍頭的秘密到現在大約已有一個星期了。
在這期間,在洛蘭與頭顱之間建立了進一步的友好關係。在克爾恩教授到大學里去,或是到醫院裡去的時候,洛蘭就旋開龍頭,讓一小股氣流通入喉嚨,這樣頭顱就可以用勉強聽得清的低聲說話了。洛蘭自己也小聲說話,因為他們怕那個黑人聽到。
他們的談話顯然對陶威爾教授的頭顱起了良好作用,它的眼睛變得靈活了一些,甚至眉間傷心的皺紋也展平了。
頭顱說得很多,而且很喜歡說,似乎要藉此給自己補償這些日子來的被迫的沉默。
昨天夜裡洛蘭夢見陶威爾教授的頭顱,醒來時,她想:「頭顱做不做夢呢?」
「夢……」頭顱低聲說道,「是的,我也做夢的。我不知道,夢所給予我的,是痛苦多於歡樂呢,還是歡樂多於痛苦。我夢見我自己身體健康,精力充沛,醒過來就加倍地感到不幸,身心兩方面的不幸。您瞧,活人所能得到的一切,我不是什麼也沒有了嗎?我所剩下的只有思索的能力而已。『我思,故我在。』」頭顱苦笑著引用了哲學家笛卡兒的話,「我存在著……」
「你夢裡夢見什麼呢?」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夢見我自己像我以前那樣……我夢見我的親屬和朋友……不久以前,我夢見我的已過世的妻子,我和她重又度過了我們的愛情的春天。那時蓓蒂是作為一個病人來找我的,因為她在下汽車的時候弄傷了腳。我們頭一次見面是在我的接診室里,我們倆似乎是一見鍾情的。在第四次診視之後,我請她看看放在寫字檯上的她的相片。我說:『假如她答應嫁我,我就和她結婚。』她走到寫字檯跟前,看見桌子上一面小鏡子,她向鏡子里看一看,就笑了起來說:『我想……她不會拒絕的。』一星期之後,她就做了我的妻子。這一幕情景,不久以前,又在夢裡從我眼前演過……蓓蒂是死在這裡,死在巴黎的。你知道,我是在歐洲大戰時作為一個外科醫生,從美國到這兒來的。後來這兒請我當教授,我就留在這兒了,為的是可以住在我親愛的人的墳墓附近。我的妻子是一個出色的女人……」
頭顱的臉由於回憶而容光煥發,可是立刻又陰暗下來。
「那個時候已是多麼久遠了啊!」
頭顱出起神來,空氣在喉嚨里絲絲地低聲響著。
「昨天夜裡我夢見了我的兒子。我非常想再見他一面,可是我不敢使他受這樣的考驗……對他說來,我已經死了。」
「他已是成年人了嗎?他現在在哪兒呢?」
「是的,是成年人了。他跟你年齡相仿,也許比你稍微大一點。他已讀完大學,現在應該是在英國,在他的姨母那兒。不,還是不做夢好。可是,」頭顱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折磨我的,不只是夢,真正折磨我的是一些錯覺,不管這是多麼奇怪。有時候,我似乎覺得我有著身體,我會突然覺得我非常想深深呼吸一下,伸一個懶腰,舒展兩條胳膊,就像坐著的人常常做的那樣。有時候我又覺得我的左腳有點痛。這很可笑,不是嗎?雖然,作為一個醫生,這一點想必你是懂得的。這種痛是那麼真切,我禁不住往下看一眼,但透過玻璃看不見我的下面有什麼東西,只看見地上砌著的花磚……有時候,我又好像覺得我的氣喘病就要發作了,那時我幾乎對我目前的『死後的生命』滿意起來了,岡為它至少使我擺脫了氣喘病的痛苦……所有這一切,完全是曾經和我的身體的生命有過聯繫的腦細胞的反射活動……」
「真可怕!……」洛蘭忍不住這樣說。
「是的,實在可怕……奇怪得很,在我活著的時候,我好像覺得我單靠腦力勞動而活著。老實說,有時候我把全副精神用在科學工作上,好像沒有注意到自己有一個身體。只有在失去了身體之後,我才感覺到我的損失是多麼大。我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那樣想念花的香味,林邊空地上的芬芳的乾草香,想念徒步旅行,想念海浪的澎湃聲……我並沒有失去嗅覺、觸覺以及其他種種感覺,可是感覺世界中的千變萬化已完全和我無關了。田野里的乾草的香味,只有在它和其他千百種的感覺和樹林的香味、晚霞的餘暉、林間鳥兒的歌聲結合在一起的時候才是好聞的。我覺得人工的香味不能代替自然的香味。『玫瑰』香水的香味能代替玫瑰花嗎?這不能滿足我,就像吃不到肉焰而只能聞到肉餡的香味不能滿足飢餓的人一樣。失去了身體,我就失去了整個世界——失去了整個廣大的、以前我未曾注意到的美好的物質世界,這些物質的東西可以拿起來,可以觸摸,同時還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自己本身的存在。啊,要是能在手裡掂一掂一塊普通的小鵝卵石的份量,我可以心甘情願地付出我這畸形的生命!你若是知道早上你給我洗臉的時候,那海綿接觸到我的皮膚給了我多大的愉快,你一定會覺得奇怪。要知道,觸覺是我在這真實物質世界里感覺到我本身存在的唯一方法……我自己所能做到的,只是用我的舌尖接觸我的發乾的嘴唇而已。」
那天晚上洛蘭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老母親像往常一樣給她預備了茶和一些冷食,可是這些火腿麵包,瑪麗連碰都沒有碰。她很快地喝了一杯檸檬茶,就站起身來要回到自己房裡去。母親的關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瑪麗,你今天有什麼心事?」老媽媽問道,「也許是工作上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吧?」
「沒有,沒有什麼,媽媽,我只是有一點累,還有點頭痛……早點睡就會好的。」
母親也沒有留她,嘆了一口氣,一個人沉思起來。
瑪麗自從去工作之後,變了許多。她變得焦躁不安,不愛說話了。這母女倆一向是像最好的朋友那樣親密的,她們之間從來沒有什麼秘密。現在卻有了秘密,洛蘭的老媽媽覺得女兒有什麼事瞞著她。母親問起工作方面的事,瑪麗總是簡短而含糊地回答。
「克爾恩教授那裡,有一個專門為在醫學方面有特別意義的病人設立的診療所,我就照顧那些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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