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變》 - P2

 嬗變

 呼延雲 作品,第2頁 / 共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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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一直沉默的郭小芬突然問:「半夜摟著布娃娃哭?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習寧搖搖頭。「謝謝你,今天我們先問到這裡,工作上有什麼需要你配合的地方還會再來找你。」林香茗說。他們一起走出宿舍的一刻,香茗看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對了,我們來的時候碰到一個戴眼鏡的男的,提著個電腦包,是你男朋友嗎?」習寧神情緊張地說:「不……不是!」明知道她在撒謊,香茗還是微笑著點了點頭。轉過樓角,郭小芬問:「她說謊話,你怎麼不拆穿?打亂她心理防線,沒準能一下子問出更多東西呢。」「你懂什麼!」劉思緲輕蔑地說,「香茗剛才的一問,目的是讓習寧馬上給她男朋友打電話。」郭小芬正一頭霧水,只見林鳳沖匆匆走了過來。香茗問:「那個男人是不是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林鳳沖點點頭:「電話里的人一直在說,他只是聽,最後好像安慰了對方几句,就把電話掛了。」「他的神情怎麼樣?」林香茗盯住林鳳沖的眼睛說,「這才是我最關心的問題。」「他的神情……剛剛接聽電話時有些驚訝,後來就一直很木然,可能有點緊張?我也說不好……總之沒有什麼大的起伏。」郭小芬恍然大悟,原來林香茗派林鳳沖跟蹤那個男人的目的,就是查看他在接習寧電話時的表現,如果過分緊張、慌亂,甚至有逃跑的跡象,即可列為重大犯罪嫌疑人,必要時當場緝拿也是可以的。刑警們管這招叫「打叉子」。「打叉子」是捕鳥人的行話,意思是把抓來的鳥掛在網上,用它的啼叫吸引其他的鳥進網,擱到刑警嘴裡,就是通過驚動一個目標較小的犯罪嫌疑人,引「大傢伙」上鉤。「儘管這樣,我認為習寧和她男朋友依然有重大嫌疑,畢竟陳丹抽屜里的東西被人盜竊一空,她的娃娃被人用刀挖掉胸口,這些事情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宿舍以外的人做的……」劉思緲說。「是嗎?」林香茗輕輕地說了一句,就緊鎖眉頭,不再說話。

「如果說把陳丹的抽屜盜竊一空,是為了銷毀她的日記或其他跟案情可能有關的文字記錄,那麼挖掉娃娃的胸口,目的又何在呢?」林鳳沖說:「這個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已是傍晚,鋪著一地昏黃色光芒的校園裡有些嘈雜,飯盒叮噹聲、自行車鈴聲、球場上的喧囂聲、服裝暴露的男女情侶的調笑聲混雜成一片,讓人心亂。不知道為什麼,來來往往的學生們在郭小芬的眼睛里都有些異樣,女的面貌都像習寧,連笑都帶著一縷神經質;男的面貌都像習寧的男朋友,神情麻木而獃滯……漸漸地,終於都在夕陽的光芒中模糊起來,個個臉上罩著一層黃色,肝炎未愈似的。空氣中有些扭曲的東西——郭小芬再次產生這種感覺。迎面,吳佳匆匆地走了過來:「我正想過來問問情況,怎麼樣,習寧那邊問出什麼來了嗎?」林香茗搖搖頭:「吳老師,謝謝你支持我們的工作,我們先回去了。」吳佳一直把他們送到校門口。打開車門,林香茗、劉思緲和林鳳衝上了車,郭小芬卻原地不動地思索著什麼。白色t恤,前面綴著angel的字樣,後面是一對小翅膀……在外面混到多晚,也一定要回宿舍過夜……假期也不回家,也不敢單獨在宿舍住……半夜經常抱著大布娃娃哭……線索,我就要抓住線索了么……「我說,你走不走?要不你自己打車回家?」劉思緲不客氣地說。郭小芬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好,你們先走吧,我要再和吳老師聊聊……」「砰」!車門關上,一路遠去。吳佳凝視這個嬌美的女子,半開玩笑道:「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請小郭姑娘吩咐。」「吳老師,我只想問您一個問題。」郭小芬說。就一個問題?吳佳沒想到:「什麼問題,你說。」「我想問,陳丹沒有回宿舍,也沒有上課,學校感覺反常后,是否通知了她的繼父?」「電話通知了,但她的繼父應付了兩句,就匆匆把電話掛上了,後來也再沒有消息。」

郭小芬說了聲「謝謝」,轉身,緩緩地離去。昏暗的街心花園。一個梳著劉海的小女孩坐在一棵大槐樹下,抱著一個布娃娃,拿著小勺子往它嘴裡喂:「你吃啊,吃啊,好孩子要聽媽媽的話。」然後抬起頭來稚聲稚氣地對旁邊看書的媽媽說:「媽媽,囝囝不乖,我喂她吃飯,她就是不吃。」媽媽甜甜地笑著說:「囡囡不是好孩子,妞妞不跟她學,要好好吃飯,才能身體好……」話音未落,妞妞扔掉布娃娃,撲到媽媽懷裡大哭起來:「媽媽,大蟲子,大蟲子!」媽媽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條青色的槐蠶從樹枝上牽著絲吊落在半空中,像一根剝離的血管。媽媽撫摩著妞妞的頭髮:「妞妞不哭,要做勇敢的孩子,你看囡囡還躺在地上沒人照顧呢,她多可憐啊。」妞妞瞪圓了濕漉漉的眼睛,看看媽媽,看看躺在地上的布娃娃,又看看那條槐蠶(天啊,大蟲子還吊在那裡一動不動,它會不會突然掉下來咬囡囡一口?),終於半閉著眼睛,衝過去,抓著布娃娃的腿就跑,眨眼的功夫又回到媽媽的懷裡,氣喘吁吁的。「好孩子,真勇敢!」媽媽表揚妞妞。妞妞緊緊地抱著布娃娃:「囡囡不怕,囡囡不哭,聽媽媽唱歌。」接著就哼起一支不成調的曲子。不遠處,坐著一個美麗的姑娘,一直獃獃地看著這對母女,還有那個布娃娃。天色猶如塗墨一般,一點點黑暗下去。突然,她身子微微地顫抖了一下,從挎包里拿出手機,撥通。「吳老師,我是郭小芬,打擾了,您能把陳丹的家庭住址告訴我嗎?」電話那邊查詢了一會兒,才告訴她答案,她道了聲「謝謝」,然後又看了一眼妞妞、妞妞的媽媽,還有那個布娃娃——她叫什麼來著?對了,囡囡。走出街心花園,整個都市已經完全被黑暗淹沒,她招手打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師傅,椿樹街。」車子一直向椿樹街駛去,司機也一直沉默。


第四章 噩夢


無聲無息……她感覺越來越冷。多年以後,提起位於椿樹街果仁巷衚衕最里端的那棟建於上個世紀50年代的四層灰樓,郭小芬依然心有餘悸。灰色的樓,在夜幕下顯得發青……像在水中浸泡得過久似的,一塊塊剝落的牆皮猶如白癜風,無論是一座城市,一棟樓,或者一個人,得需要多少日積月累才能變得如此病態啊!每扇窗戶都閉得緊緊的,偶爾有一些孱弱的燈光,也一律病懨懨的,讓人想起快要死掉的狗吐出的鉛紅色的舌頭。還有,就是陽台,那些枯萎的藤蔓,裂掉的花盆,生鏽的晾衣鉤……天啊,這座樓里到底有沒有住著活著的人啊?剛才穿過衚衕時,一個窗口裡飄出的炸魚味兒膩得有點嗆人,可是現在她居然懷念起那炸魚味兒了,因為畢竟那還能證明有生命在活動……4號門,4層,402房間。她望著黑黢黢的樓門,像看著一張沒有牙齒的嘴。猶豫了很久,還是邁進了樓門。感覺,與外面的世界有著明顯的區別……冷?有點。一步步向4樓走去,這該死的樓道里居然一盞燈都不亮,完全靠腳下的感覺,試探著往上爬。好久好久還沒有到,她有些焦急,甚至開始懷疑這棟樓是不是有8層或者10層甚至更高?好了,終於到頂層了。一左一右兩個門,她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電筒,眯起眼睛照了照,終於在左邊門上發現淺顯得幾乎看不見的「401」的字樣——那麼對門就應該是陳丹的家——402房間了。敲門,居然立刻聞到一股嗆人的土腥味兒,難不成是指頭輕微的觸碰激起了煙塵——這門多久沒人開了?再敲。砰砰砰,砰砰砰……聲音很空洞,而且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里,竟全無迴音,一切,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突然掐滅。這棟舊樓怎麼跟棺材似的……再敲三下,如果沒人來開門就下樓!停在半空的手指不停地顫抖,黑暗中她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棺材裡面,還是棺材外面。但是,反正,她要最後一次敲打這該死的棺材板了!

那,就——敲吧!砰砰砰!好了,沒有人,我得趕快逃了!「吱呀」一聲——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的天啊!402的房門紋絲未動,那麼是哪裡來的聲音?她回過頭!嚇得後背「哐」地撞在402房間的門板上!騰起一股更濃重的塵土味兒。黑暗中,凸現出兩顆又大又圓的眼珠子,眨也不眨一下,像被剜掉后掛在了401的門前。「你找誰呀?」聲音氣若遊絲,彷彿從泥土裡緩緩伸出的一雙手骨……手一抖,手電筒掉在地上,骨碌骨碌順著樓梯滾了下去,最後是「啪」的一聲,聽也知道已經粉身碎骨!完了!「你找誰呀?」眼珠子向她逼近了一點——現在,又看見了一張癟癟的嘴,一開一合的,上下各有一顆牙齒樣的東西。不知道是黑暗變淺了還是她的眼睛適應了,她終於看清楚眼前蒼老不堪的臉孔——那簡直不能算是人的臉孔,只能說是皺皺巴巴的皮膚包裹下的行將廢棄的幾個器官。這個老人像她住的樓一樣,灰而發青,滿臉的老年斑正如褪掉的牆皮。「我找住在402的人,他姓賈,他有個繼女叫陳丹,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她放開膽量問。癟癟的嘴唇幾乎沒有動,不知道怎麼就發出了聲音:「我們這裡沒有妓女。」遇上了貨真價實的黑色幽默,郭小芬無奈地說:「不是妓女。我是問,您知道這家的男主人去哪裡了嗎?」「他早就不在這裡住了……這房子出租,你租嗎?」大眼珠子稍微動了一動。「不,我就是想找姓賈的。」一股漚爛了的墩布臭味從401打開的房門裡飄出,熏得郭小芬想吐,再說這個老太太的五官在黑暗中時隱時現,實在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她為什麼不把屋裡的燈打開?郭小芬側了一下身子,準備下樓,但老太太嘟囔出的一句話讓她僵在了原地。「這鬧鬼的破屋子,誰也不肯租。」

「您說這屋子鬧鬼?」郭小芬聲音發顫。「嗯,半夜三更的經常聽見有個女人在哭,傳了出去,就再沒人租這房子了。」又是「吱呀」一聲,401的門關上了,老太太的五官沉沒到黑暗中了。郭小芬僵硬地轉過身,面對著402的房門,心中忽然浮起一種古怪的感覺,那就是遊盪在這間房子中的某個鬼魂正在伸出長長的,長長的……不斷延長的手臂,宛如蟒蛇一般,將她一點點絞纏入死亡的懷抱。而她,居然無法抵禦這個鬼魂的誘惑,被蠱惑一般,渴望投入……她的雪白的手掌已經貼在了402的門板上,耳畔不斷地迴響起一個妖異的聲音——「推開吧,推開吧……這門沒有鎖啊……推開吧,推開吧……」手掌輕輕地一用力,門,居然真的沒有鎖……無聲地開了……誘惑是嗎?我不能抗拒是嗎?那麼,我就進去吧!神情恍惚的郭小芬剛要邁出第一步,從漆黑一團的房間里「呼」地刮出一股寒徹骨髓的陰風!這股陰風,蜇得郭小芬一激靈,她像從夢中驚醒一般,尖叫了一聲,轉身飛快地向樓下衝去。出了樓門,依然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鉛色的黑暗,灰色的黑暗,血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她狂奔著,慌不擇路間,一次次地撞在了莫可名狀的物體上。快要跑出衚衕口的時候,她分明感到一隻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本能地從兜里掏出防身用的微型電棍,昏頭昏腦地朝身後戳去,於是聽見了一聲凄厲的怪叫,還有一連串的咒罵,不過她已經統統顧不得了,只剩下跑!跑!跑!她醒了。睜開眼睛,透過長長的睫毛,她看到窗外陰沉的天空,天空很低,彷彿壞掉的電視熒屏一樣閃動著無數的噪點,正如她此刻的頭腦一般,嘈雜而混亂。渾身酸痛,不想起床。昨天晚上她真的嚇壞了,打車回家的時候,司機問了好幾遍,她才哆嗦著說出正確的住址。進了房間,她把毛巾被往腦袋上一蒙,而且破天荒地將自己的愛貓貝貝——她從不讓這隻總喜歡偷看自己洗澡的色貓跟自己睡一個被窩的——摟在懷裡,彷彿是要從這毛絨絨的小動物身上吸取一點生命的熱度。

現在她醒了,感覺上,自己像恐怖片高潮過後的女主角,奄奄一息。貝貝已經站在窗台上,不斷地把脊背抻成橋的形狀。脖子硬得像凍住一樣,昨天晚上那個房間里的鬼攝取了我多少魂魄?難不成我在一點點變成石頭?她慢慢地轉動著脖子,房間里簡陋的陳設一點點映入眼帘,寫字檯,電視,椅子,發著怪味的塑料布衣櫃,二手冰箱……這間牆皮都快掉光的破房子每個月要吃掉我2000元租金,那可都是我沒日沒夜寫稿子掙來的血汗錢啊!那個傢伙,從大學一年級就追我,等把我追到手了,決心和他過一輩子了,他卻獨自去上海淘金了。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這烏煙瘴氣的城市裡,在我吃苦受累、擔驚受怕的時候,連個可以依偎的肩膀都沒有。想著想著,她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她感到胸口一暖,原來是貝貝鑽進了懷裡,咪嗚咪嗚地叫。她破涕為笑,紅著臉揪著貝貝的鬍鬚:「小色貓,你就不能學點兒好嗎?」枕邊的手機響了,剛剛接聽,裡面傳來總編輯冷峻的聲音:「小郭,馬上來報社。」順著銀灰色的鐵梯盤旋上到三樓,入眼便是一個個矩形的巨大房間,朝著樓道和室外的兩側安著灰濛濛的玻璃幕牆和落地窗,此外的牆壁統統是黑色的,三角形的鐵燈高低不一地從天花板吊下,放射出有點詭譎的暗黃色光芒,所有的裝修更像是一座巨大的藝術工作室,而不是一家報社。《法制時報》的裝修方案是總編輯李恆如親手制訂的,這個孤言寡語的瘦子,一臉苦相,四十齣頭就因為工作勞累過度而滿臉褶子。據說他曾經遭遇過一次非常悲慘的變故,視網膜遭到嚴重傷害,看不清任何色彩,結果就是,整個報社的裝修都是以灰黑色為主打的冷色調。郭小芬走進總編辦公室,裡面有五個人:李恆如、總編助理趙華、市局新聞處處長李彌、林鳳沖,還有一個是和自己同屬於一個採訪組的記者張偉。也許是窗外天空太陰沉,室內牆壁又太黑暗的緣故,每個人的面色都難看得像死人。

城市假期 Amocity!

  

「我覺得事情根本沒有那麼嚴重……而且你們管得也有點多了吧。」張偉揚著腦袋說。「張偉!」趙華皺起眉頭說,「好好和市局的同志說話。」「我們不干涉新聞自由。」李彌生氣地舉著一張今天出版的《法制時報》對張偉說,「但你的稿子那樣寫很不合適,我以前也做過多年法制新聞工作,寫案子時要格外注意尺度,盡量減少對犯罪細節的描寫,減少對偵破細節的披露。否則都像你這麼寫,追求獵奇,追求刺激,會引發群體模仿心理效應,造成其他不法分子按照你文章中敘述的內容模仿犯罪,使偵破工作失去正確方向!」張偉翹著二郎腿,滿不在乎地說:「稿子寫出來,就是要好看才對嘛,在日本,新聞自由是受到絕對保障的……」又是日本!又是日本!這個淺薄的傢伙仗著自己出過幾次國,眼睛就長到腦袋頂上去了,在報社裡經常噴出幾句不倫不類的日語,還把頭髮和鬍子都染成了淺黃色,活像兩篷稻草——怎麼看都像個陽痿患者。郭小芬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把李彌手裡的《法制時報》拿過來翻開一看,二版頭條就是張偉寫的《女大學生慘遭割乳真相大起底》,文章中對陳丹遭遇割乳的細節做了詳細的描寫。「稿子怎麼能這麼寫?!」郭小芬驚訝地說,「這不是教人怎麼犯罪嗎?還好……」本來她想說的是「還好火柴盒沒有寫進去,不然如果有人模仿,那偵破工作就會陷入目標混亂狀態」,但她的話沒有說下去。一來是她想起,火柴盒的事情警方嚴格保密,張偉根本不知道,一說出來反而捅給他了;二來是她發現,李恆如盯著自己的目光越來越陰冷……「坐!」李彌等人走了以後,李恆如把郭小芬單獨留在辦公室,關上門,指了指沙發。郭小芬知道沒好事,坐下后一直低著頭裝可憐,辦公室里沉靜許久,她偷偷地往上翻了一下眼皮,發現李恆如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目光依然沒有解凍。「我讓你來,本來是想藉助你和市局的關係大事化小。」李恆如冷冷地說,「胳臂肘不能往外拐,懂不懂?」

「可是,張偉那麼寫確實不合適啊,真的會誘發模仿犯罪的。」郭小芬一面說一面習慣地撅了撅嘴唇。郭小芬容貌本來就姣好,而她這撅嘴唇的習慣更是令無數異性傾倒的超級嫵媚動作,大有「香唇一翹百媚生」的意境。「唉!」李恆如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在新聞圈裡,他是有名的「冷麵老總」,下屬見到他兩腿都打顫,大概敢當面頂嘴的只有這一個郭小芬——沒辦法,純粹是慣壞了。李恆如這一聲嘆息,在郭小芬耳中不啻於大赦令,她最會順坡下驢:「李總,那我先出去幹活兒啦?」李恆如揮了一下手,把這小姑奶奶請出了辦公室。郭小芬剛剛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張偉那張發黃的臉就伸了過來,咧嘴一笑,眥起被煙草熏得焦黃的大板牙:「小郭妹妹,我請你吃飯,怎麼樣?」請客?是炫耀自己的勝利,還是一直以來垂涎自己的美貌,藉機會下套?郭小芬斜睨著他,這個蠢貨為什麼就不能把手掌抵在嘴巴上哈口氣,聞聞自己那滿口的煙臭氣。剛好來了簡訊,郭小芬一看,是條天氣預報。她眼珠子一轉,笑眯眯甜膩膩地指著手機對張偉說:「出了個案子,分局的一位朋友向我報的料,我得馬上趕過去。這樣好不好,咱們晚上七點整,在西山遊樂園旁邊那家西蜀豆花庄吃飯?先說清楚,是你請客哦。」張偉的大嘴巴差點咧到耳根去,有如中了六合彩一般高興。郭小芬活潑可愛,參加集體活動最是積極,但因為有男朋友的緣故,極少和異性單獨約會。張偉頓時覺得自己的魅力在情場上真是無往而不勝,看來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兒早晚也要成為家中後花園的一枝。唯一的遺憾,就是約會地點有點遠,報社位於城東,從這裡到城西的西山遊樂園,等於橫穿整座城市——不過,為了自己那分泌過盛的腎上腺素,只好委屈一下腿腳了。「沒問題,當然是我請客嘍!小公主指定的地點,天涯海角我也得去耶……」

明明是東北人,鄉音未改,卻要咬著舌尖說廣東腔,那感覺好像在奶油冰棍上淋了一層咖喱醬,不倫不類還噁心。郭小芬卻依然笑容燦爛:「那說定了,晚上七點整,西蜀豆花庄,要是我遲到了你多等我一會兒,打我手機我要不接就是不方便接聽,關機就是沒電了,總之一句話——不見不散!」說完,她把包往肩膀上一挎,朝樓下走去,背後傳來張偉得意的、帶有幾分炫耀意味的笑聲。下了樓,打車回家。在車上,她感到腦袋越來越沉重,估計是昨天一夜沒有睡好覺,上午來報社又太匆忙的結果。進家之後,她把手機一關,躺在床上就睡,小貓貝貝又躥上床往她懷裡鑽,被她一巴掌胡嚕了下去。「喵……」貝貝不知道行情變了,委屈地叫著。「色貓!」她輕輕地罵了一句。一分鐘以後,房間里響起了她細切的鼾聲。夢,很怪。灰色的,不知是天還是地,有霧,很濃。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階,但感覺又彷彿是在往下面走,越來越高也就越來越深,灰色的霧有點嗆人,她的腳抬不起來了,太沉重,但還是要走,被莫名的驅動力拽著的腳步無法停止,直到她看到那扇門。霧散了,惟余黑色,穩定而恆久的黑色。那扇門也是黑色的,只是黑得更濃一些,門裡傳來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彷彿是在召喚她。然而仔細一聽,她又毛骨悚然,那分明是哭聲。她想逃,但逃不脫,她驚異地發現自己居然長了一雙后眼,看到身後浮著一張臉,灰而發青,布滿了老年斑,癟癟的嘴巴,兩隻眼珠子像死魚一般慘白,竟與眼眶脫離,獨自漂浮著,只有幾根黏黏的血絲與眼窩牽連,正是這兩隻眼珠子,死死地盯著她,下了詛咒一般,使她的雙腳再不能挪動半分……門,開了。她沒有推,門就開了,自己開了。她被一股力量推進了門裡,逐個房間地經過,看到的景象相仿,都沒有窗戶,黑色而空無一物。然而哭泣聲也越來越大了,凄慘得像剛剛融化的雪水,往骨頭縫裡滲,滲得她瑟瑟發抖,滲得她也想哭。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那個哭泣的女人。女人坐在一個房間的牆角,從口型上看,她的聲音本來應該是嗚嗚的,但她嘴裡發出的卻是貓叫一樣尖細的聲音。房間也是全黑的,女人是灰色的一團,看不出穿著,看不清面孔……郭小芬夢見自己一點點地走近她,她卻全然沒有理睬,依舊只是哭……「你……你怎麼了?」郭小芬戰慄著問,手不自覺地扶了一下女人的肩膀。夢中的所有情境,都是模糊的,惟有下面的一幕,清晰得彷彿就在眼前,真的發生——女人太脆弱了,脆弱到經不起郭小芬這一扶,只聽清脆而略有撕裂感的「喀嚓」一聲,女人的脖子斷了,從白色的骨殖和韌帶中間噴湧出了大量的鮮血,濺得郭小芬渾身都是。耷拉的人頭嘴巴卻還一動一動地發出哭聲,郭小芬嚇得瘋了一樣大叫著往房間外面跑,但門已經消失了,四面都是鐵一樣冰冷的牆,她死命推那堵牆,完全沒有用……身後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凄厲。天花板像閘門一樣往下壓,而腳下不停翻滾著的血水卻越漲越高……終於,她被牢牢卡在天花板和地板的狹小縫隙之間,仰面朝上,血水已經漫過了她的耳際。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把雪亮的尖刀!拿刀的人與黑暗融為一體,無聲無息,看不見容貌,分不清男女,他或者她只是很優雅地將尖刀一點點伸向自己的胸口。她拚命地喊,聲嘶力竭地喊,沒有任何作用……刀尖終於觸及到肌膚了!那疼痛的感覺,清晰得完全不像是在夢中!猛地,她驚醒了,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夢境太真實了!「喵嗚……」她定睛一看,貝貝居然就站在自己的胸口上,用爪子撓著毛巾被。原來是這個傢伙壓迫自己的心口,才導致噩夢連連。她氣得一把揪住它的脖子,按在床上就是一頓打。挨打的時候,貝貝無所謂地哼哼著;打完,它滾下床就不見了。窗外,天空已黑如鍋底。沒想到自己竟睡了這麼久,遠處寫字樓頂的霓虹燈將一串光芒遠遠地投射進來,使屋子裡閃動著一些令人迷惘的銀色。郭小芬打開手機,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張偉發來的一連串簡訊像「打地鼠」遊戲中的老鼠一樣在屏幕上湧現,一開始是問還有多久能到,然後是不斷提醒點的菜全都涼了,最後問「你是不是玩我呢」?郭小芬在手機那小小的屏幕上,分明看到一張氣急敗壞得變形的黃臉——不禁笑出聲來。

然而,最後一條簡訊不是張偉發來的。「如果方便,請馬上到故都遺址公園,發生割乳命案。」發信時間是半個小時之前,發信人是林鳳沖。郭小芬把裝有10.4寸索尼筆記本電腦的包往肩膀上一挎就衝出了家門,沒半分鐘又沖了回來,往小食盆里一面倒偉嘉貓糧,一面氣哼哼地對著盤坐在床上的貝貝說:「下次再敢好色,餓死你!」半個小時之後,透過模糊的計程車車窗,郭小芬看到了夜色中的故都遺址公園,儘管川流不息的汽車將機動車道裝飾得掛了流蘇一般,但構成公園主體的長長的土城,依舊黑黢黢、蒼莽莽,沉寂如死,彷彿是卧在光怪陸離的都市中的一條隨時準備吞噬一切的巨蟒。遠遠望見一排排警車上的警燈像吃了搖頭丸一般閃爍不停,附近集聚著蟻群般的圍觀者,郭小芬下了車,接近黃色隔離線的時候,聽見一個憤怒的聲音:「你們在警校有沒有受過最最基本的訓練?!」一看,原來是劉思緲娥眉倒豎,杏眼圓睜地在訓斥三個巡警。郭小芬蠻不在乎地挑起隔離線就往裡面走,被劉思緲一眼看見,厲聲呵斥道:「站住!這是犯罪現場,你怎麼能隨便進來?!」林鳳沖匆匆走了過來:「思緲,是我叫她來的,上午她幫了我們很大的忙,這個案子我想讓她獨家報道,別的媒體都沒通知。」劉思緲毫不客氣:「那三個巡警已經把現場搞得亂七八糟的了,我不想再讓些莫名其妙的外行人裹進來添亂!」「啪!」清晰的拍打聲,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郭小芬拍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嘴裡還嘟囔著:「這討厭的花腳大蚊子,我又沒得罪你,你憑啥咬我?」除了劉思緲,在場的警察全都笑了,尤其三個巡警,格外開心。他們接到報案后,因為急著查看受害人還有無救活的可能——在警校,這是《刑事偵查學》要求最先達到犯罪現場的警員首先考慮的事情——就沒顧及到保護現場,結果挨了劉思緲一頓呲兒,又搞不清她什麼來頭,不敢申辯,窩了一肚子的火,郭小芬指桑罵槐,幫他們出了一口惡氣。

郭小芬眼尖,發現蕾蓉也在,上前打招呼,一張小甜嘴,姐姐長姐姐短地叫個不停,蕾蓉知道她有心氣思緲,微笑不語。劉思緲冷冷地看著郭小芬,然後上前對蕾蓉說:「你做屍檢,我勘察現場,咱們各做各的工作。」說完徑自向密林中走去。郭小芬沖著她的背影撇撇嘴,接著壓低聲音問蕾蓉。「香茗沒過來嗎?」蕾蓉搖搖頭。由於陳丹遭遇割乳的前前後後有諸多詭異之處,所以接手這一案件的刑偵總隊一處,一直把弦綳得很緊,早就跟各個分局打好招呼,有什麼新的情況要在第一時間上報。巡警在晚上9點20分發現受害者,十分鐘不到,杜建平就得知了案情,安排林鳳沖和劉思緲馬上出現場。林鳳沖一時卻找不到思緲,打電話才得知,香茗的老師——世界頂級犯罪行為剖析專家johndouglas過幾天要來中國講學,局長許瑞龍十分重視這次中美警方的高端交流,特地安排香茗和蕾蓉、思緲一起在局裡做資料準備。蕾蓉讓香茗一起去現場看看,但公安系統和其他行業一樣,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相互之間不能「戧行」。這件案子既然是一處接了,作為行為科學小組組長的林香茗再有興趣,也只能是隔山觀戰,或者像去華文大學那樣打打擦邊球,不好直接插足,所以拒絕了。臨別時,蕾蓉特地跟他說「現場的情況我回來和你詳談」,思緲全當沒有聽見。現場位於山凹一塊樹林環抱的空地上,四盞兩千瓦的警用鹵素燈將現場照得一片慘白,以致於那些樹影都十分清晰,像是扭動著腰肢牽拉著手臂,圍繞在這片死神剛剛光臨過的地方,跳著妖異的舞蹈。受害者躺在地上,身體幾乎是全裸的,衣裳散落在附近,掛在樹枝上的灰色裙子,被夜風一吹,飄來盪去,像一張皮。位於雪白腹部上的致命傷,凝著紅黑色的血塊,彷彿是咧開的一張嘴。從地上斑駁的大片大片血跡,以及四肢異常的扭曲來看,死者斷氣前顯然經過十分痛苦的掙扎。

「她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呢。」郭小芬躲在蕾蓉身後一邊看一邊說,「而且……她似乎並不漂亮。」的確,死者的相貌並不出眾,年齡應該在十六七歲上下,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像要爆出眼眶,滿臉都是驚恐,看神情,她完全沒有料到死神會如此突然地降臨到自己的身上。蕾蓉戴上塑膠手套,默默地在死者身邊蹲下,輕輕移開死者半捂住傷口的手,檢查傷口的外觀:「裂口很大,入刀很深,切斷了腹腔大動脈,出血過多導致死亡。死者的雙手和胳膊有許多切傷的痕迹,我認為應該是防禦創……嗯?傷口深淺差異很大,像格鬥創。」「防禦創」是法醫們對防禦創傷的簡稱,常見於被害人遭到殺害的案件,系被害人在激烈抵抗的過程中,用手和前臂抵擋兇器造成,由於罪犯一心要置受害人於死地,一般情況下,傷口應該都比較深,而且以切傷居多;而深淺差異很大的傷口往往是「格鬥創」,指在鬥毆過程中因為搶奪兇器造成的傷口,以割傷居多——傷口的長度往往大於其深度。這個知識,郭小芬也是了解的,所以好奇起來:「這麼弱小的女孩子,怎麼會出現格鬥創?」蕾蓉沒有回答,她凝視著死者的眼睛,觀察角膜的混濁情況——人死亡6小時後會出現角膜混濁。現在死者的角膜還很清晰,生命之光雖然已經褪盡,但仍舊有些幽幽的東西在閃爍著,鬼火一般,雖然明明知道這是鹵素燈照耀的結果,但蕾蓉還是習慣地認為,這是冤魂死死絞纏住了自己。據說,第一個和被謀殺者的雙眼對視的人——這個角色在世界各國一般都是由刑偵人員尤其是法醫來承擔——往往就會被冤魂糾纏住,案件一日不破,冤魂就一日不能解除,被糾纏者就要代替死者承受阿鼻地獄一般的怨苦。所以在美國一所名牌大學的刑事科學系的教學樓門口,被長春藤半遮半掩的青銅牌子上銘刻著這樣一句話:「你註定是被冤魂附體的人——直到你能把兇手繩之以法!」

蕾蓉拿起死者的手臂輕輕彎曲,屍僵已經出現,但程度並不嚴重,結合角膜狀態,死亡時間初步可以推斷是在距離現在兩個小時左右的晚上八點半到九點之間。下面是……乳房。她有意識地讓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右乳被切掉。碗大的創口,烏黑的血液、粉色的組織,青白的肉絮……絲絲縷縷,黏黏糊糊,像被咬了一口的豆沙餡粽子。刀口從乳溝處切入,體側切出,創緣整齊,皮瓣較少,兇器應該是普通的匕首。那三個接到報案的刑警,已經初步勘察過現場,沒有找到被切掉的乳房,幾乎可以肯定是被兇手帶走了。這起案子和陳丹的遭遇,相仿之處甚多,唯一的區別是,犯罪分子留了陳丹一命,但卻殺害掉了這個更年輕的生命。兇手是什麼人?他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對待受害者?他割走那一隻乳房究竟要做什麼用?……等一下。蕾蓉仔細地觀察著乳房被切割后留下的創緣,創口哆開的情況並不明顯——如果是生前損傷,遇到如此殘酷的切割,皮膚、肌肉等組織不會對外來刺激無動於衷,常見的應激反應就是竭盡全力地退縮,這樣一來,創口應該在創傷的基礎上又大大哆開才對——「也就是說,乳房被切割是她死後發生的事情。」她自言自語。郭小芬說:「當然啊,如果乳房是生前被切割的,那麼死者的雙手不會都捂在腹部的致命傷上,還應該分出一隻捂住乳房……」「更何況她在死後被姦汙。」一直在附近勘察現場的劉思緲走了過來,用手中的紫外燈在死者的腹部一照,立刻出現了一大片熒光,「精斑。體外射精。死人的陰道沒有收縮功能,所以性交不會有實體快感,為滿足視覺快感和征服慾望,兇手往往會把精液射在死者身上,在犯罪心理學上這叫『彷彿生前性交』——先殺后奸一般都伴隨著體外射精。」蕾蓉將三根手指輕輕插進死者的陰道,通過得非常順利,點點頭說:「沒錯,是先殺后奸。女人死亡后,陰道肌肉就沒有了緊縮的力量,一旦有異物侵入,就會鬆開,不再收縮。」

「就算她是被先殺后奸,這和證明她的乳房是死後被切割有什麼關係?」郭小芬不服氣地問劉思緲。「我說你是不是『甲醇』(假純)?」劉思緲不耐煩地說,「哪有把女人乳房切割后再性交的男人?!」郭小芬吃了個大癟,氣哼哼地說:「我們在這裡做屍檢,你一直在旁邊走來走去的做什麼呢?」劉思緲冷冷一笑,一指蕾蓉:「是她在做屍檢,你只是個看熱鬧的。」停了一停又說:「那三個巡警把現場踩得像跑馬場,不過我還是提取到了犯罪分子的足跡。另外,兇器已經發現了,就丟在山坡,一把大號的折刀,從刀把上已經提取到清晰的指紋。」「兇手膽敢留下精液和指紋,就證明他以前沒有犯罪記錄,不怕我們做指紋和dna的資料庫比對。」蕾蓉沉思道。「不過,」劉思緲自言自語,「我最感興趣的,不是已經找到的東西,而是沒有找到的東西,。我在現場反覆勘察,就是沒有找到我最想得到的東西,讓其他刑警擴大搜索範圍,依然沒有找到。奇怪,那個東西本來應該留在我們最容易發現的地方才對啊……」「什麼東西?」蕾蓉心裡一緊。「火柴盒。」劉思緲望著黑沉沉的樹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沒有發現兇手一定會留在現場的——火柴盒……」


第五章 碎屍


在犯罪現場附近,警方控制了幾個疑似嫌疑人,大多是表現比較反常的圍觀者。林鳳沖正在樹林外對他們在發案前後的行動做逐一的盤問,並留下他們的電話、住址等相關訊息。劉思緲、郭小芬和蕾蓉勘察完現場出來,站在一邊默默地觀看。最後一個疑似嫌疑人怯生生地走過來,一隻手拿著本書,另一隻手不斷撫摩自己纖細的肩膀,扭捏得像在課堂上被老師突然提問的小學女生。郭小芬卻吃了一驚:「這不是華文大學學生會主席白天羽嗎?」劉思緲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在吳佳辦公室門外偷聽他們談話的「不男不女的妖怪」。華文大學離這裡不遠,不過即便如此,大晚上的他在這裡出現也太巧合了一些。何況,劉思緲在白天羽的眼神中發現了一絲由緊張和恐懼結合起來的東西。「這麼晚了,你到這裡來做什麼?」林鳳沖問。「我表弟是高三學生,我給他買了本英語高考用的書,今晚約好了在這裡給他。」白天羽說。林鳳沖把他手裡的那本書要過來,一面翻閱一面說:「你們約的是幾點見面?」「9點整。」白天羽說,「但他臨時遇到了點急事,打電話給我,沒有過來。」林鳳沖把書還給他,然後要來他表弟家的電話,打過去核實,確有此事。他的表弟是因為家裡自來水管突然爆裂,只好留在家,找工人搶修,現在還沒有修完。「既然知道你表弟過不來了,為什麼還不回學校?」「……」白天羽本來就塗了厚厚一層胭脂,這一羞答答的,臉上頓時變成了猴屁股的顏色。「說話!」林鳳沖吼了一嗓子,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刑警成天和犯罪分子打交道,個個都是鐵與血鑄就的真漢子,最反感的倒未必是那些窮凶極惡的歹徒,而是白天羽這種沒男人氣的傢伙。白天羽一害怕,倒把真話說出來了:「遺址公園小廣場那裡有許多女孩子,我想看看她們最新潮的妝扮,多逗留了一會兒,聽說這邊發生了命案,就過來看熱鬧……」「行了!」林鳳沖越聽越膩歪,一揮手打斷他的話,「你在現場附近有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沒……沒有。」白天羽有點結巴。「好了,你可以走了……」林鳳沖的話還沒有說完,後面就傳來一個聲音:「等一下!」劉思緲走了過來,白天羽頓時瞪圓了眼睛:冷若冰霜的瓜子臉上,浮動著一層晶瑩如雪的光芒,在這暗夜的樹林中突然走來,宛如仙子一般。劉思緲總覺得白天羽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是一件非常蹊蹺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眼神比李莫愁的冰魄銀針還陰冷,所以如果白天羽真的做了什麼虧心事,應該閃避她的盯視,卻沒想到白天羽如此好色,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心裡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麻煩你跟我來一趟。」劉思緲說,「看一下你是不是認識死者。」

「哎呀呀,這可不行!太可怕了,我心臟一直不好。」白天羽一隻手搖晃著,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劉思緲目光一凜,把白天羽嚇了一大跳,他嚅囁道:「要不……我跟你去就是。」認屍程序彷彿一出鬧劇,白天羽一看屍體就怪叫一聲,翻著白眼往後面倒,見沒人扶他,才趔趄了幾步站穩當。劉思緲以為他認出死者是誰了,誰知一問之下,白天羽一面揉搓自己的心口一面嚶嚶地說:「可嚇死我了,我怎麼會認識她?」劉思緲揮揮手,讓他走人。現場證物提取得也差不多了。勘驗人員用單獨的袋子分別套在屍體的頭、腳和手上,用膠帶鬆散地固定之後,再用黑色的裹屍袋把屍體裝進抬走。思緲和郭小芬、蕾蓉也慢慢地往樹林外走,圍觀的人群彷彿看到熒屏打出「謝謝觀賞」后的觀眾,漸漸散去。到底是當記者的眼尖,郭小芬突然叫了一聲:「吳老師,這麼巧,您也在這裡啊!」果然是陳丹的班主任吳佳,也夾雜在人群之中。他穿著一身雪白的休閑裝,左手拿著羽毛球拍,右手把玩著一個雪白的羽毛球,滿面紅光的臉上直冒熱氣,額頭上全都是汗水,扶著眼鏡腿道:「哦,原來是你們在這裡辦案啊,我鍛煉完身體經過這裡,聽說有個女孩子被人殺死了,是真的嗎?」郭小芬點點頭,問:「您每天晚上都來這裡打羽毛球?」「只要沒有特殊的情況,我都會找朋友打上一兩個小時。」吳佳笑著說,「現在的大學教師,教學負擔越來越重,要是再不注意鍛煉身體,真怕哪天也要像報紙上說的那樣『過勞死』呢!」郭小芬看著他那健美的身材,尤其是兩條一樣粗壯得像小檁條般的胳膊,笑道:「怎麼會?您這體格可真結實得像運動員啊!」又閑聊了幾句,吳佳告辭了。蕾蓉說:「思緲,你覺得這起案子和陳丹案件能否併案?」劉思緲想了想說:「從割乳的做法來看,是相仿的,但是其他地方——比如殺死受害人、姦汙、在現場留下大量的指紋和足跡甚至兇器,既顯示出兇手的殘忍,又或多或少地暴露了他的無知,缺乏陳丹案件中那種『理性的瘋狂』,所以又似乎不是一個人所為。尤其是沒有找到火柴盒,更令我不解,如果是同一個兇手,為什麼這一次他沒有給警方留下挑釁或提示性的信息呢?」

蕾蓉說:「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找到兇手,而是確認死者的身份。」死者的身份在第二天一早就得到了確認。她的名字叫柳杉,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發案當天的晚上,她由於和男朋友吵架,兼之最近一次考試成績不太好的緣故,心情煩悶,跟家裡人打了個招呼,說是到外面散散步,誰知就此踏上了不歸之路。柳杉的父母自然是悲痛欲絕,但她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同班同學,只是在聽到噩耗的一瞬間象徵性地怪叫了兩聲,就再無其他,以至於林鳳沖懷疑他就是犯罪嫌疑人。但調查之下,才知道他沒有做案時間,柳杉被殺的時候,他正和同班的另外一位女生在小旅館里做著床上運動。望著他對柳杉之死一副無所謂的神情,林鳳沖真想削他兩個大耳光!「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他媽的像冷血動物一樣!」林鳳沖忿忿然說,「死人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也如此麻木不仁!」其實,當死亡接二連三地發生,兇殺變成了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的時候,麻木不仁——也就不見得比死亡本身更加了不起。但是對於享久了太平盛世,聞慣了窗頭一縷槐花香的市民而言,對這一系列異常恐怖的兇殺案表現出麻木不仁,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柳杉案件發生的時間是6月21日,在此後的6月23日,6月25日,又相繼發生了兩起先殺后奸,受害人被割掉右乳的命案。受害人的年齡都在16歲到18歲之間,案發地點分別位於學苑橋附近的學苑公園和智新橋以北的一座非常偏僻的、正在準備拆遷的居民小區內。按照事先達成的默契,郭小芬對這兩起案件的報道都篇幅短小、下筆謹慎,卻被總編輯李恆如認為「火力不夠」,派張偉重新采寫。經過張偉筆下一番添油加醋,案情被渲染得異常血腥和恐怖。稿子在《法制時報》上連續刊登之後,該報的銷量大增,超過了其他都市報的總和——圍繞這數起案件的各種流言不脛而走,一些市民像地震前的老鼠一樣惶恐不安起來,有人在這天中午經過一個停車吃飯的路邊攤時,清楚地聽見一個把臭腳丫子搭在車窗外晾著的計程車司機給老婆打電話:「吃完飯讓她老實在家學習!要是再到外面野去,不用別人,我先把她給宰了!」

在這兩起命案的現場,同樣沒有發現火柴盒。因此,在市局刑偵總隊內部,圍繞是否與陳丹案件併案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當有人提出應該讓林香茗馬上介入案件的偵破工作中的時候,杜建平頓時火冒三丈,堅決反對,揮動手臂叫嚷著「我們有決心有能力迅速偵破這起案子」。但是有決心有能力,並不等於一定會破案。劉思緲的現場勘驗不可謂不細緻,蕾蓉的法醫工作也認真之至,林鳳沖帶著手下一干精兵強將,在分局、案發地派出所幹警的配合下,展開拉網式的排查,對與命案受害者有關的關係人,都圍繞是否有不在場證明和做案動機進行了口乾舌燥的訊問,嫌疑人名單拉得越來越長……但是這所有的努力,都一無所獲。為了預防新的犯罪發生,各個分局派出了不少便衣,沒日沒夜地在案發現場一帶巡查。儘管如此,6月28日晚上,又一起血案在獨秀公園發生了。這一回與前面幾起案件的唯一區別是,罪犯在殺死受害者時,刀子扎得太深,將那姑娘的腸子帶了出來,纏繞在她雪白的小腹上,血肉模糊的一團,致使罪犯沒有實施姦汙,只把她的乳房割走了。屍體在第二天早晨被一位遛早的老人發現,由於現場過於慘烈,這位老人登時就被嚇得昏死過去,醒來后高高揚著兩隻枯乾的手臂,一面狂奔一面大叫著,聲音凄慘得像裂了一樣,警方趕到時,才發現——他已經完全被嚇瘋了!劉思緲和蕾蓉趕到后,依舊一個勘驗現場,一個驗屍,一直忙到下午四點左右才結束。坐上警車往回返時,蕾蓉發現思緲的小臉蠟黃蠟黃的,嘴唇乾裂,才想起她一天都沒有吃喝,連忙打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思緲接過,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下。「你注意點身體。」蕾蓉說,「這段時間你太累了,這樣下去很快就會病倒的。」「你還不是一樣。」劉思緲漠然地說。「我不一樣。」蕾蓉說,「我至少還在正常時間吃喝,坐在車上就打個盹兒,可你,除了工作就是思考,眼圈都黑黑的……」

「我不想再有新的受害人……」思緲沉默了片刻說,「對了,香茗是不是要到警官大學去講座,講座之後,他能不能……」欲言又止。蕾蓉聽得出,她的意思是想問林香茗能不能參與到偵破工作中來,但又要強,不願意說得太直接,於是笑笑說:「他最近確實是要到警官大學講座,給他的老師johndouglas來中國講學打前站,先給學生們講一講基礎的犯罪行為剖繪理論,至於之後他能不能介入,還要看局裡領導的意思。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連續發生這樣的惡性案件,我估計部里很快就要下達督辦令了。」她停了一停,接著說:「我還想起一個人來,也許有用,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香茗的高中同學,一向管我叫姐姐……」話還沒有說完,警用呼叫器響了!剛一接聽,裡面傳來了林鳳沖急促的聲音:「思緲,你和蕾蓉馬上到四匯建材批發市場這邊來!通匯河的北岸,快!發現了一樁分屍案!」一剎那間,思緲突然想起了「萬劫不復」這個詞。她看了看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苦役犯,殺人者的行為像拴在她脖子上的繩索,牽著她一路踉蹌,苦不堪言。蕾蓉看出,劉思緲已經疲憊得就在病倒的邊緣,於是拿過呼叫器:「我們太累了,能不能讓分局的同志先初步勘察一下現場?」呼叫器那邊,林鳳沖的聲音頓時平緩了許多:「好吧,你們先回去休息一下吧,都太辛苦了,主要是在分屍現場發現了火柴盒,所以我才想叫你們……」劉思緲一把奪過呼叫器大聲說:「林科長,我們馬上就到!你千萬組織警力保護好現場,任何人不得擅入!」如果把位於城東的興旺路和興旺橋比喻成一個十字,那麼,在十字劃開的格子里,究竟發生了什麼?在這個十字格的東北角是赫赫有名的華茂中心,儘管名字叫得響亮,但青白色的、略嫌方正的樓宇透露出掩蓋不住的寒酸氣,彷彿是一塊塊灑了蔥花的豆腐;西北角的宏洋公寓通體暗紅,如同豬血豆腐一般;西南角那高高矮矮,上下起伏而又通體相連的soso中心,白得發污,又令人不禁想起這是一份只灑了醬油卻忘了放皮蛋的皮蛋豆腐……

但是,東南角,就是另一般光景了。沒有豆腐,沒有蔥花,沒有醬油,沒有皮蛋……總之,那些為了掩飾醜陋、虛弱的本質而故弄玄虛的設計造型裝飾美化,在這個十字格的東南角統統沒有。存在於此的,僅僅是質樸的真相,比如覆蓋上了一層柏油般黏黏涌動的通匯河水,比如市城建道路工程有限公司外皮開裂的樓房,比如路口混亂不堪的塔吊和形狀古怪的地基,還有從這個格子興起,並瀰漫於整個十字格的塵埃,一遍遍地提醒著人們:這裡的所有浮華無不根基於腐爛和骯髒,並且早晚還要歸結於腐爛和骯髒。警車由西向東行駛到興旺橋,向南拐去,河水那腐臭的氣息立刻湧進半開的車窗,東郊水果花卉批發市場外面的小販還嫌味道不夠濃重,把小爐子上的毛雞蛋翻了又翻,令人有天翻地覆的作嘔感。而就在這熏天的臭氣中,蠕動著無數灰敗的人:坐在馬紮上、腳下踩著印有麻衣神相的黃色破布的算命老頭;售賣的物什不一,但面目大多猥瑣的各類小販;像廚房裡覓食的蟑螂一般在行人和機動車間狡猾地鑽來鑽去的三輪車夫……所有人臉色都是黃里透黑,肝炎未愈似的,神情中透露出對環境、對周圍的人——甚至對自己的極度厭倦和厭惡,但仔細看去,這厭倦和厭惡中,又多少有那麼一點慵懶的舒適感。一個穿著花衣服的小女孩,站在由塌陷路面構造成的水坑裡,拖著長長的濁鼻涕,神情呆板,像是出殯時的紙人,很快就要被燒掉……「你說……」劉思緲想要說什麼,又沒有說下去。「什麼?」蕾蓉問。「你說……」劉思緲看著車窗外那一張張不同而又相同的面孔,茫然地說,「你說他們活得有意思嗎?」「你怎麼會這麼想?」蕾蓉驚訝地問。思緲卻再也不說話了。遠遠地看見一座長滿了野草和灌木的土丘下面圍滿了人,雖然已經掛上了黃白相間的隔離線,但是那些看客依然像膽小而又貪婪的鬣狗一樣,小心翼翼地往前蹭,警察們不時呵斥著,收效卻不大。

思緲她們剛一下車,林鳳沖就迎了上來:「屍體就埋在這個土丘上,上面覆蓋的草木相當蜇人,一般情況下人還真不會上去。」一個棕色皮膚的小男孩正在抽泣著跟警察做筆錄:「我上去找球,看見地里有個黑色的角兒,一揪,是個袋子,我就撕拉開了……媽呀,嚇死我了!」幾個警察圍在孩子旁邊議論:「分屍案一般都是熟人做的」,「這孩子可給嚇得不輕啊」,「不知道今天這起案子能不能和最近的系列姦殺案併案」,「法醫和現場鑒定專家還沒有來,不知道屍體有沒有缺少乳房……」劉思緲快步走了上去:「你們幾個,在做什麼?!」警察們都愣住了,不知道她是做什麼的,但她身後跟著的林鳳沖,大家可都知道來頭。「現場勘驗的無語原則,你們知道不知道?」劉思緲生氣地說,「嚴禁在有圍觀人群的現場附近議論案情!萬一犯罪嫌疑人就在人群中聽著,怎麼辦?你談足跡,他回去燒鞋;你談傷口,他回去毀兇器……咱們這案子還怎麼辦?」「這裡離人群挺遠的啊,哪裡有什麼犯罪嫌疑人……」一個警察小聲嘀咕了一句。劉思緲一指那孩子:「萬一是他家裡人做的案呢?報案者中,30%都和案件有或深或淺的關係,這個你們難道也不知道?」她轉身對林鳳沖說:「這樣不行,我要求杜處授權,由我擔任指揮長!」林鳳沖點點頭,給杜建平打了個電話,然後鄭重地對她說:「杜處已經同意:由你擔任現場的指揮長,全權指揮現場勘驗的一切工作。」警察們都非常震驚,指揮長不啻於犯罪現場的欽差大臣,權力極大,一般都是由分局副局長以上級別的人物來擔任,現在卻讓這麼個年輕的冷麵美女來當,有些人在心裡嘀咕她是不是警界高層人物的「小秘」。劉思緲果斷地下達命令:首先是擴大了現場保護區的範圍,把圍觀者都趕得遠遠的;然後是設立崗哨,禁止包括警察在內的任何人進入現場中心——土丘。

城市假期 Amocity!

  

「上過土丘的,除了罪犯和報案的孩子,還有誰?」準備登上土丘的劉思緲一面往皮鞋的前掌上貼不幹膠,一面問林鳳沖。「接案的一位警察,還有我,沒有別的人。」林鳳沖有些好奇,「你往鞋底貼不幹膠做什麼?」劉思緲非常驚訝:「這個你都不知道?這樣可以把刑偵人員與罪犯的足跡區分開來啊……你把報案的孩子的足跡樣本給我一份——你的和那個接案警察的樣本也給我,你就不用再上土丘了,我和蕾蓉兩個人上去。」說著也遞給蕾蓉一塊不幹膠。林鳳沖尷尬地笑笑。「思緲。」蕾蓉跟著劉思緲往土丘上走,對她說,「你留學歸來,確實掌握了很多先進的現場鑒定技術,但是不要因此就看不起咱們的刑警,他們的甘苦和才能,有許多你並不了解。」「我沒功夫去了解他們。」劉思緲說,「protect(保護)現場是當刑警需具備的基本素質。導致犯罪現場破壞的主要原因有四種:氣候、罪犯、受害人家屬、案情第一發現人,可是有些時候,警察比這四種原因都更善於破壞現場!與其讓鑒證專家在事後費勁地辨析一地腳印哪個是警察留下的,哪個是罪犯留下的,為什麼不事先就用標記物區別清楚呢?」「那你也沒必要把林科長排除在現場勘驗之外啊,他一向很支持你工作的。」蕾蓉說。「你誤會了。」劉思緲站住說。沒有太陽,土黃色的天宇,她站在土丘的斜坡上,身體兩側簇擁著無數落滿了塵埃的、暗綠色葉子的灌木,蠟黃的臉上滿是不馴。蕾蓉凝視著她,目光茫然。「勘驗犯罪現場時,勘驗人員的數量是有講究的。實踐證明:人太少了會疏漏證物,人多了有可能不小心損壞證物,而兩名勘驗人員則剛剛好——這就是為什麼我叫上你的原因。咱們倆,夠了,叫上林科長,就變成了三個人,沒必要。」劉思緲說完,又補了一句:「這和他支持不支持我工作,無關!」說完,她就提著銀灰色的現場勘察箱登上了土丘。

說是土丘,倒不如說是草丘更合適,坑坑窪窪地覆滿了高矮不齊的野草和灌木,像是一鍋沸騰的水,怒放出無數綠色的蒸汽。其間也有幾處光禿禿的黃土地,如同鬼剃頭似的。儘管不遠處就是躁動的運通快速路,但這個土丘卻如此陰險和冷酷,彷彿是蹲在草叢中,隨時準備在都市的動脈上狠狠咬上一口的怪獸。劉思緲和蕾蓉,一個從東到西,另一個從南到北,各自勘察了一遍,經過拋屍中心點時也不停留,目的是勘察足跡和尋找除屍體外的其他證物。土丘雖然很小,但她們彎著腰,低著頭,撥開蜇人的荊棘,小心翼翼地使自己的足跡不與嫌疑足跡相重合,不時拿鑷子,按照「一切不屬於現場原始環境的存在皆可視為證物」的原則,將疑似證物一一裝進紙制證物袋。但是,裝有碎屍的黑色塑料袋旁邊的那個火柴盒,兩個人卻暫時都沒有動——有如達成了默契一般。走格子結束,兩個人都感到腰酸背痛。蕾蓉捶著腰眼說:「你有什麼想法,現在可以談談嗎?還是按照無語原則咱們都保持沉默?」劉思緲把纏繞在長發上的那些草粒慢慢地摘下來:「附近又沒有圍觀者,當然可以交流——除非,你、我之間有一個是兇手。」話太冷,以致於蕾蓉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啊。」思緲也覺得自己說得不合適:「對不起。我談談我的看法。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這裡僅僅是埋屍現場,而不是兇殺現場,因為沒有任何搏鬥痕迹。現場可疑的足跡一共有三趟,都是有進有出。足跡均為皮鞋造成,規格也一致。所不同的是前兩趟足跡的鞋底花紋呈橫向波浪形,而第三趟足跡顯示的鞋底是圓點橫條花紋……」「這麼說,前兩趟是一個人留下的,第三趟是另一個人留下的?」蕾蓉沒想到思緲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能掌握如此多的信息,感到非常好奇。思緲搖了搖頭:「現在還不能肯定。鞋底花紋雖然不同,但鞋的規格一致,所以更可能是同一個人換了雙鞋導致的。這三趟足跡,我按照新舊程度推斷,為三個不同的時間走入現場形成。其中,第一趟的殘留最為密集,範圍也最大,顯示這個人是把整個土丘仔細走了一遍,目的很可能是尋找哪個地方更適宜埋屍。」

一面說,劉思緲一面按照足跡,像小鹿一樣在草叢間模仿著走動,然後接著說:「第二趟足跡,我認為是犯人在埋藏屍體時留下的。」「為什麼呢?」蕾蓉越發地好奇了,從足跡中怎麼可能看出這麼多的東西?「每個人的行走都有自己的習慣,形成一定的步幅特徵。步幅特徵體現在左右腳運動之間的關係上,包括步長、步寬和步角。」劉思緲說,「正常行走條件下,人的步幅特徵有一定的穩定性,但人的心理因素、地麵條件和負重等,都會引起步幅特徵的改變。」「你看,這第二趟足跡,走向埋屍地點的與離開時的相比,在步幅特徵上出現了明顯的差別。」劉思緲指著地面對蕾蓉說,「幅度縮短了、寬度加大、步角明顯縮小了,步行線有變成曲線狀的特徵。另外,此人的步態特徵也變了——步態特徵是指行走時每隻腳在起腳、碾腳、落腳過程中的運步規律特點。第二趟足跡中,走向埋屍地點的足跡的步態特徵,有壓痕加重、重壓部位前移、擦痕和挑痕加大、摳痕加重等改變——這說明了什麼?」蕾蓉搖了搖頭。劉思緲彎下腰,一邊做著背包袱行走的動作,一邊說:「你看,只有在背負重物的情況下,步幅特徵和步態特徵才會出現這樣的改變啊,而離開時沒有了重物,步幅特徵和步態特徵就恢復了正常,和第一趟足跡完全一致了。」「還有,根據鞋印長度、步長、壓痕等推斷,兇嫌的身高應該在1.80米左右。」劉思緲沉思道,「但是,第三趟足跡就非常古怪了,我現在還搞不太明白兩點……」在旁邊一直望著她的蕾蓉,此時嘴角掛上了微笑。蕾蓉並不喜歡太驕傲的人,但是她由衷地感到,劉思緲的傲慢是有道理的。作為法醫,她經常和刑警一起出現場,但是從來沒有見到劉思緲這樣,專業知識如此豐富,而對待現場又如此認真的人,「她辦案時有如熱戀,不顧一切,心無旁騖,痴到極點也聰明到極點。」蕾蓉想。

「哪兩點你還搞不太明白?」蕾蓉問。「第一點:第三趟足跡與第一二趟足跡到底是不是一個人留下的?」劉思緲說,「它們的步態特徵的確非常相像。步態特徵有一個三步原則,就是無論怎麼偽裝成另一個人行走,從第三步開始,一定會暴露出自己的步態特徵——除非長時間練習……但是,第三趟足跡的邊沿呈現輕微的不完整,而且出現了擦挑痕……也許是我多心了?」「這些說明了什麼呢?」蕾蓉聽得一頭霧水。「這些都是小腳穿大鞋的表現,不過也難說……」思緲嘀咕著,「不過我更想弄清楚的是第二點困惑——既然他已經在第二趟足跡中把屍體掩埋了,那麼為什麼他還要走這第三趟?他應該從此遠離埋屍地點,避免嫌疑才對啊!」遠方,儘管沒有太陽,但是確鑿無疑的是,原本灰澀的天宇,正在一點點地陰暗下去,彷彿一張正在慢慢合攏的嘴巴,即將把這座獸脊般的土丘吞掉。蕾蓉心裡突然一沉,感到自失起來,於是對思緲說:「咱們趁著天沒黑,趕快給屍體做初步勘驗吧。」兩個人走到裝有碎屍的兩個黑色塑料袋旁邊,先觀察掩埋塑料袋的土坑,坑挖得很淺,面積卻很大,掘痕混亂,形狀也極不規則,思緲觀察了一下說:「這是外行挖的坑,用的工具是……探路者小號三折鍬,型號ek1101,規格是25x16cm那種。」兩個黑色塑料袋再普通不過,大凡在小商品批發市場逛過的人都會熟悉,現在都已經從形狀不規則的土坑裡挖掘了出來。其中一個袋子被撕裂開了一個口子,是那個發現的小男孩造成的,從裡面露出一節斷肢,是胳膊的上段……灰白色的表面很皴,完全像豬肘子,大片大片的血跡將斷離處渲染得一片烏黑,仔細看才辨出是紅色……旁邊就是那個火柴盒,說來也巧,發現黑色塑料袋的男孩子當時一撕,就剛好把它和斷肢一齊撕了出來。蕾蓉拿起火柴盒,打開,和劉思緲一起看了很久,眼睛里都浮起無盡的迷惘。思緲緊緊咬著乾裂的嘴唇,蕾蓉像默哀似的沉默著。

「呼」!一陣風。每個草尖都在顫抖。蕾蓉把火柴盒裝進證物袋,指著黑色塑料袋對思緲說:「咱們打開吧。」劉思緲點點頭。兩個黑色塑料袋,蕾蓉分別進行了編號,裝有火柴盒的是a,另一個是b。劉思緲用一把軟制毛刷往袋口附近刷細鋁粉,希望能發現指紋,但是失敗了,很明顯,罪犯是戴著手套往袋子里裝填碎屍的。b塑料袋裡面除了斷肢外,主要是軀幹腹段,屍段上穿有粉色針織短褲,一條衛生護墊附於陰部。a塑料袋裡面也有一些斷肢,還有軀幹胸段,屍段上穿有一件黃色的無袖背心,黑色乳罩。兩個塑料袋裡都沒有發現死者的頭顱。蕾蓉一直存著心,所以把斷肢稍稍一數,就用極冷竣的聲音說:「少了一條右大腿!」彷彿一股電流瞬時間流過全身,劉思緲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和陳丹的案子併案了!」陳丹案件中的那條大腿骨,總算在這裡找到了出處。再加上那個火柴盒,初步可以斷定,眼下這起分屍案的兇手,很可能就是殘害陳丹的人。儘管案情迄今依舊撲朔迷離,但是在千頭萬緒中,總算接上了一根線頭!就在這時,突然聽見土丘下面一陣喧鬧,而且聲音還在不斷接近。劉思緲對蕾蓉說:「你繼續做檢驗,我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剛剛走下土丘,劉思緲就看見一個長著黃臉的人正在和幾個警察撕扯著,一個勁兒地想往隔離線裡面沖。「怎麼回事?」思緲走上前問。「這個人說他是新聞記者,非要到犯罪現場去採訪和拍照。」一個警察氣憤地說。黃臉看到劉思緲,眼睛登時就有點發直,然後把腦袋一歪,很牛氣地說:「我是《法制時報》記者張偉,想必你也聽說過。現在想進去採訪一下,放心,犯罪現場的規矩,我懂——你們別只給郭小芬開綠燈。」「郭小芬?」劉思緲冷冷一笑,「她的綠燈,電壓也不見得比你更穩。」她猛地想起,就是這個張偉,最近在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對割乳案進行「詳細報道」,文字血腥得幾近變態,字裡行間對警方的辦案能力充滿了諷刺和挖苦。

「好吧,你不是要看現場嗎?跟我來就是。」劉思緲遞給張偉一塊不幹膠,讓他貼在鞋底,然後朝土丘走去。警察們面面相覷,不曉得這位一向把現場視若閨房般嚴密保護的警花,到底打的什麼算盤。蕾蓉正在把a塑料袋中的軀幹胸段小心翼翼地搬到一張白色背景布上拍照,張偉跟著劉思緲走到跟前,思緲一指道:「看你的報道就知道你其實並沒有見過屍體,也搞不清楚殺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看看真實的吧。」已經腐敗的屍體胸段上,離斷處一片血污,由於腐敗氣體中所含的硫化氫的作用,乳房變成了綠色,像發霉長毛的兩個饅頭,上面有許多又肥又白的蛆蟲,不停地翻滾著……「嘔——」只看這一眼,張偉就感到中午吃下的還未消化凈盡的飯菜,匯成一股酸流,如噴泉般湧上喉頭,即將吐出的一剎那,劉思緲狠狠地一推他:「要吐下去吐,別污染了我的現場!」他跌跌撞撞地往土丘下面走,快到底時,被一塊石頭一絆,以標準的狗啃泥姿勢向地面摔去,要命的是一直在他喉頭洶湧的東西,借著勢頭,先行一步狂噴到了地上,然後,他的半張臉都埋進了自己酸臭無比的嘔吐物中!「蠢材!」劉思緲輕蔑地說,「我就知道,耍筆杆子的都是銀樣蠟槍頭!」蕾蓉無奈地笑笑,說:「初步屍檢結束:全身斷面切割整齊,創口較銳利,骨面鋸痕、斷端整齊,分屍工具是高速度電鋸。」「死因是什麼?」「骨骼未見骨折,所有臟器未見銳器損傷,懷疑是機械性窒息死亡——勒死。」蕾蓉說,「部分斷肢經過高溫處理——拿鍋煮過,這樣做的目的是遮蔽屍臭,煮過的肢體不易因為腐敗發出臭味。」劉思緲點點頭:「你分析的有道理。」「此外,死者的職業——」蕾蓉說,「胳膊上有密集的注射痕迹;雖然皮膚顯示她還很年輕,但兩個乳房的乳頭和乳暈已經因色素沉澱,變成了黑褐色;而且她的乳房發育本來很好,卻整形做了硅膠填充。還有……」她用鑷子從塑料袋中夾起一根毛髮:「這應該是死者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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