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把期望值提到這麼高——畢竟他不只是試圖「寫出第二本書」,而是在寫偉大的美國小說——當然,他得在他自己的路途中設置路障。 他買了台計算機。 但那個年代,一台計算機就可以填滿整間屋子了。 只有企業和偵探才擁有計算機。 必須掌握一整套新的寫作方法和輸入方法,才能使用計算機。 哈羅德邀請我去看那嚶嚶嗡嗡的機器。 機器放在一間房間裏,一個IBM公司的人正在教他如何使用,教了一天又一天,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 那一整份長長的、潦草的手稿將被輸入計算機。 只有那時候,才能對內容、重複、內心的一致及流暢性進行適當的分析。 哈羅德·布洛基(6) 我的心直往下沉,我還在用圓珠筆在筆記本上潦草地寫作呢。 我也重寫過,但寫得很快,只有過一次;這是最不費力的一種寫作,而且是最愉快的寫作。 對我來說,困難的是寫作。 我沒什麼信心,也沒什麼耐心,一段話就會突然引起對自己的懷疑。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正穿過一堵花崗岩砌的牆,在自尊心和抵抗力並不強的巨大、厚實的防禦工事中硬擠出一條小路來。 其他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正在森林裏賽跑,但小路已經消失了,長滿了樹木雜草——或者一條路分成了兩條或者三條。 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沒有動力,也沒有方向。 哈羅德似乎就沒有這些疑問。 有時候,他談論寫作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法國作家討論過的方法。 一個法國作家可能會說,他先在頭腦裏構思出整部作品,做過研究,把引人入勝的複雜情節都組織好——現在要做的就只是「編寫」了,這意思是說實際的寫作階段,就好像那只是一個細節,像作曲家所說的「管弦樂作曲法」一樣。 我從來沒看到過那長篇巨著的任何手稿,但我看過關於如何組織編排的模糊不清、面容枯槁的戰爭報告。 我想,你可能會把哈羅德叫做現象學家。 有一次,他對我說(根據我自己寫的一些東西):「一個人寫作的時候,『她向他俯下身去』,這一直就是謊言。 」他的觀點是,簡短的表達方法(向某人俯下身去)是沾沾自喜、不真實的表達方法,因為真正的經曆(吮吸或是被吮吸)是很深奧的,不可重複的,也是充滿情感的,而且有部分想法、恐懼和戰栗。 唯一足以表達的方式就是要精確、新#小說 穎、詳盡。 出版以後,哈羅德寫道:「我不相信概述,概述一下,就讓時間過去。 我不相信這樣的概述。 說一個人在控制著他所敘述的事情,這樣的大話,我都不相信。 」 也許是因為這適合我自己的性情,我從哈羅德那裏學會了讓世界「陌生化」,然後以盡可能最清新、最火星式的方法描述它。 我和他意見不一致的是,我認為,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這麼完全徹底地加以處理的。 有背景和前景,而在背景中的東西必須被勾勒進去——不是用陳詞濫調,而是用熟悉的,甚至是容易的東西。 哈羅德·布洛基(7) 如果哈羅德關於「陌生化」的建議是他最明智的建議的話(雖然我不是總是接受的),他也能夠制造一些奇怪的小麻煩。 讀了我描寫圖書館天窗的文字後,(一扇碰巧是安裝在一所19世紀的歌劇院的天窗)哈羅德堅持說,我要把頭頂的窗戶描寫成一只眼睛。 我認為,我用不用那個比喻,對一本長達二百二十頁的書來說並沒什麼差別,但我很快就答應了他的要求,為的是取悅他,讓他看到,因為他給了我一個具體的建議,我感到受寵若驚。 他很可能讀完了整本書(就是《一個男孩自己的#小說 故事》),但對其他二百一十九頁,他沒有作什麼評論。 我的書在清樣階段時,哈羅德打電話給我的編輯比爾,說:「停止出版!懷特偷了我的風格。 」比爾可能非常強硬地說:「太荒唐了——他不會想要你的風格,無論如何,風格也是不能獲得專利的。 」然後掛了他的電話。 哈羅德一直在打電話過去,威脅說要采取法律措施,但他很少跟我聯系,而比爾也不再接他的電話。 哈羅德還指責約翰‧厄普代克偷了他的個性。 「我就是《東鎮女巫》中那個魔鬼,」哈羅德宣稱。 時間一年年過去,哈羅德許諾要出版他的書了。 有時候說是長達兩千頁,有時候又說他寫了三千到六千頁。 世界最有名的時尚攝影師理查德‧埃夫頓告訴我,自從確信哈羅德是美國最偉大的作家之後,他就一直和他合作。 埃夫頓有一本出版1947年到1977年間攝影作品的書,哈羅德給他寫了引言,是一篇花了力氣且挺雅致的文章。 他小說的題目從《動物晚會》換成了《脫韁的靈魂》,就是說,從一個引人注目的題目換成了一個容易被忘記的題目。 據報道,他又從克諾夫出版公司回到法拉、斯特勞斯出版公司去了。 作為異性戀和女性的新潮大祭司,他不需要令人難堪的證據了,反而需要道格‧格魯諾和查理所代表的東西。 查理此前已於1975年搬了出去,和一個新戀人住在一起。 道格於1980年搬離那套公寓。 哈羅德讓一個女人搬了進去——埃倫‧施萬姆,他在公園跑步時認識的一位作家。 (關於他們是怎麼認識的,還有不同的版本。 其中之一是說,埃倫問戈登‧利什,誰是當今最偉大的作家。 搞清楚是哈羅德時,她便傾心於他了。 還有一個版本,說他們是在一家書店相遇的,就是當時很時髦的僅次於惠特尼的布克公司。 )埃倫和哈羅德都把頭發剪短了,這樣兩人看上去比較像,就像海明威死後出版的非常出色的小說《伊甸園》中的那對情侶一樣。 為了哈羅德,她離開了富有的丈夫。 查理成了艾滋病早期的犧牲品,去世了。 道格找到了新戀人,與哈羅德和埃倫一直友好地保持聯系,雖然媒體再也沒有提到他。 我想約會道格,但對我來說,他太溫柔、太真誠了——此外,他還不抽煙。 他會走很遠的路到沙漠地帶去拍野牛,每天早晨六點就起床,繞著水庫跑步。 而我那時候十有才撚熄我一天中第七十二支香煙,鑽進被窩睡覺。 我覺得,在道格身邊,我滿臉都是被煙熏的黑色,而且很膚淺——很快,他找到一個認真的戀人,這麼多年後,他們還在一起。 哈羅德·布洛基(8) 我一直聽到關於哈羅德的狂熱言論。 他接受了康奈爾的教職,偶爾教一學期的書。 也在那裏教書的艾莉森‧盧裏告訴我,哈羅德曾控告一位和藹的老作家——詹姆斯‧麥康基,說他爬過幾個屋頂,像個飛賊一樣進入他在伊薩卡的臥室,為的是從哈羅德的小說中抄襲大段大段的文字,當作自己的東西來發表。 這引起了很大的騷動。 在一個更加理性的世紀本來可以用簡單的決鬥來解決的問題,卻亂七八糟地延續了好幾年。 蘇珊‧桑塔格對我說過她見哈羅德的那個夜晚。 他對她說:「你和我,蘇珊,是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 」她回答說:「噢,真的嗎,哈羅德?難道沒有其他作家?比如說,納博科夫怎麼樣?」 「噢,他什麼也不是,」哈羅德說,「但是,至少他有那種風度承認虧欠我。 」 「真的嗎,哈羅德?他在哪方面欠你呀?」 就好像為了對孩子把事情說簡單點一樣,哈羅德慢了下來,長出了一口氣,笑著說:「你記得《洛莉塔》的開頭有個已經死去的父親嗎?」 「是的……」 「你記得他的名是什麼嗎?」 「記得,他叫哈羅德。 」 哈羅德聳了聳肩——例子說完了。 哈羅德似乎很認真地相信,他在《第一次戀愛和其他傷悲》中的故事給了納博科夫以啟迪——他的風格被偷竊的又一個例子。 作家希拉‧科勒告訴我,和哈羅德吃飯的#小說 時候,她對他說,她很高興能見到他,因為戈登‧利什說過,他是在世的最偉大的作家。 「哦,他把你比做莎士比亞呢,」她對哈羅德說。 哈羅德惡狠狠地看著她,說:「我打賭,他不會抓住莎士比亞不放的。 」哈羅德暗含的意思是,因為這個令人痛心的侮辱,他正考慮再次換家出版社。 C.K.威廉斯是獲得普利策獎的詩人,哈羅德那代人中最和藹、最有才華的人。 埃夫頓把他介紹給哈羅德,可很快哈羅德就和他幹上了。 哈羅德指責威廉斯偷了他書中的東西,寫成了詩——雖然後來哈羅德也意識到,因為書還沒出版,威廉斯是決不可能看到他的書稿的。 哈羅德道了歉,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哈羅德·布洛基(9) 後來,《脫韁的靈魂》出版了,招致可怕的慘敗。 詹姆斯‧伍德雖然在為它辯護,也說它「像顯微鏡那樣到處充滿自戀」。 我們曾經崇拜的在《紐約客》上的文字,現在全都被改寫得面目全非,不忍卒讀。 沒有人能讀得懂。 讀了幾百頁了,我們卻還深陷在童年時代的早期——哈羅德的見解和觀察似乎完全不合情理。 對兩三歲時發生的事情,誰也無法記得那麼詳細。 皮亞傑闡釋過,即使我們可以完全獲得嬰兒時期的記憶,由於把它們刻入記憶的語言是一種早期語言,與我們現在所認為的語言不同,所以,對我們來說,它們是說不通的。 不管怎樣,誰在乎呢?我想,都是那可恨的計算機和哈羅德無限擴大的改寫機遇惹的禍。 書不再是一種成就,而是汙跡斑斑的改寫本。 他的傑作一旦以這種顯而易見、毫無反響的方式告敗,哈羅德便把時間用來為《城市談》寫些小文章。 他是個好記者,善於挖掘故事,並樂意對他那奇怪的風格加以克制,以便和普通的受過教育的讀者交流。 顯然,為了賺錢,他還寫電視播出的節目。 後來,有一天,哈羅德在《紐約客》上寫了篇短文,宣稱他得了艾滋病,就要死了。 哈羅德聲稱,他是60年代被感染上艾滋病的。 因為那是他最後一次和男人有染。 我不知道,道格對這全然否定他們在一起那麼多年關系的說法會如何反應。 我想,只有哈羅德才能就他因為艾滋病而即將病逝的事寫上一頁半的東西來盡力惹惱他的讀者。 不久以後,哈羅德又和他最好的兩個朋友——裏納塔‧阿德勒(《快艇》)和理查德‧埃夫頓幹架了。 他寫了本關於他得艾滋病、反對同性戀的怪書——《這瘋狂的黑暗——關於我死亡的故事》。 他聲稱,這本書之所以能寫成,是因為他決定要誠實,不說謊。 然而,實際上,他掩蓋了很多事實。 他從來不提道格‧格魯納,或者他那些數不清的伎倆。 他表現得像是他和查理‧約迪的聯系主要是建立在他們倆都是孤兒的基礎上的(哈羅德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 他聲稱,他和查理的戀愛關系(在書中,這聽起來像是他唯一的同性戀關系)是一種再次經曆小時候遭受他繼父性侵犯的創傷的方式。 成年以後,他說他「嘗試同性戀是為了挫敗自己的傲氣,打開自己的心靈,面對孩童時代被侵犯的故事」。 這一經曆可能對哈羅德接受一再被強暴的事實有幫助。 可哈羅德接著說:「我認為他就是那個傳給我艾滋病的人。 」在同性戀的圈子裏,很早就已經定下來,試圖指出誰是那個傳染給我們的人是不合適的。 這麼大肆譴責,簡直是浪費口舌——特別是像我們其他人一樣,哈羅德不是只有一個男友,而是有很多男友。 哈羅德去世的時候,感覺人們對這事的興趣已經突減了。 他顯然是個聰明、大材小用、好惹是生非的人。 他很有天賦,還有點瘋狂。 他自己的妻子(埃倫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年輕時他曾經和一個雜志編輯結婚,並育有一女)寫了本小說(諷刺性地取名為《他如何救了她》)。 小說中,哈羅德被塑造成一個惡魔,毀了他身邊的每一個人。 他去世的日子差不多和更著名的俄國#小說 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是同一天。 很不幸,很多人都把他們倆弄混了。 現在,他幾乎都被忘記了——失去這個有抱負的大天才,似乎是很可悲的。 我們大家全都想要他成功。 我們中間有個天才,這會更有趣。 請別寫作(1) 第1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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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師、繆斯和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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