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從小我的頭發都是黃色的,母親使遍了各種土方,又給我剃了七年光頭,讓我當了七年的「小尼姑」,依然變不成黑色。同學們叫我「黃毛丫頭」、「黃炮撚兒」、「金毛獅王」……啥外號都有過,只跟這可惡的頭發有關。
怪不得讀中學時體育老師不許我參加班級體操比賽,因為要上鏡頭,我跟別人不協調。母親一氣,把我帶到理發店,把黃的染成了黑的。如今,又恢複了原形,因為眼下黃色很流行,別人不再對我的頭發有偏見。
對自己的身份,我毫無選擇。小時候,我總希望自己的父母是偉大的人民教師,希望他們是文明人,會賺公家的錢。那份錢在人們眼中很神聖。對於這些,我無法選擇。
唯一能作主的,是掌握自己的命運。
2
宇兒一歲時,父親陪母親回了趟四川母親的娘家,帶上宇兒。臨走前,母親向鄰家叔叔借了塊手表,給父親戴上,又把我托付給奶奶照看,還吩咐我;不許一個人跑到河溝那邊去玩!想吃餅幹就去小賣鋪拿,回來我付錢!
這是母親離家後第一次回去,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母親走後,我跟著奶奶吃飯,晚上一個人回去睡。早飯吃的是玉米粥,蘿卜絲菜;中午是擀的面條,上面一層黑紫黑紫的紅薯葉子,霜打過的,吃起來沒滋沒味,感覺卻很特別。晚上依然吃中午剩下的面條。幾天下來,一端飯碗,胃就飽了。
晚飯後,我就回家去睡。奶奶不放心,要留我,我一溜煙兒就跑得無影了。我不想跟她睡。我不喜歡她。那段日子過的是夏天,白天瘋跑得很困,回去往床上一滾就睡著了。門大開著,月光灑了一屋的亮,晃來晃去偷不到一件值錢的東西,床上的「瘦泥猴兒」送人都沒人要,渾身又髒又臭,野孩兒一個。
有時,半夜裏要醒來。醒來時,想到的不是父親、母親跟宇兒,而是有沒有好吃的。於是,借著月光,翻箱倒櫃,折騰一陣,最後從床底下的瓦罐裏摸出一個雞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砰」一下在桌角上磕出一個洞,掀掉碎殼,嘴對在洞口,一仰頭,喉管張開,「咕咚」一聲整個雞蛋就柔柔滑滑地流進了胃裏。吃完,我滿意地把幹幹淨淨的蛋殼扔在地上,又滾到床上睡死了。
很少想到父母,腦子裏被強烈的食欲占滿了。
父母去了一趟四川,什麼吃的都沒帶回來,卻帶回來了兩個人——姥姥跟大姨。
父親回到家,隨身帶的衣服不見了,手腕上的表也不見了,兩手空空,跟路上遭搶劫了一樣。
這次經曆給父親留下了唯一的印象:那裏人太野蠻了!
三個人箍在髒亂擁擠的車廂,一路「咣當」著顛簸了兩千多裏路,爬秦嶺,過隧道的,車累,人也累。車外的風景父親沒心思看,只記得一路上都是山。列車進了火車站,所有人才忽地打起精神來,嚷著罵著推著擠著向站外奔,像在逃命。三個人被人流推出了站,背在身上的軍用包被擠在掖下,重重地抵著委靡的胃。
出了站,在一家面攤前,花了兩毛錢,買了兩小碗面,父親兩口就吃完,咽下肚才後悔不已。那個辣喲,生於北方的肚腸忍受不了,痛得絞汁。父親眼睜睜看著那麼大油水的湯不敢喝,心裏痛得很——太可惜了。母親見了川味,眼讒,心更讒,沒事兒一樣將兩碗紅湯一齊灌下肚。看著母親這股豪勁兒,父親傻了。
那面叫「紅油辣子面」。
家鄉有句俗話:能吃辣的女人能管家。
母親家給父親留下的印象就是:石頭房子、大便桶、羊腸山路,和一群赤腳淌鼻涕的山裏娃。
父親驕傲地說:她家窮的叮當響。
母親反駁:你家太富了,富得住三間破草房!
母親家鄉有個規矩:出門在外的女孩回來要挨家挨戶給沾親帶故的人送錢。母親沒錢,親屬們便生氣了,背著父親,將母親堵在牆角,咬著牙說:好,你不給家裏做貢獻,以後有你好過的!走到哪兒都跑不了你!
這也許是母親不願回家的重要原因。
他們無論如何也得從母親這兒拿去點什麼。於是,母親的衣服,父親的衣服,父親的手表,被他們偷偷拿走了。幸好,宇兒沒被拿走。母親後來說,換了克克,他們也要偷走。我聽了心裏直打冷顫。在母親那個家族,我這一代人中,純一色的男孩子,所有人都想養個女娃。親舅舅和非親舅舅們曾幾次拖人寫信給母親,說要養個女娃,求母親把我送進山。母親堅決不同意,所以,回四川時帶上的是宇兒,而不是我。
別人說河南人最戀家,一碗玉米糊糊,一間破草屋都會使他魂牽夢饒。至少在父親身上,這句話很應驗。父親到了母親家睡了一覺,醒來便嘮叨著要回家。母親聽了煩,便說:那個家有啥舍不得的,家裏有座金山要你守啊!
父親喃喃道:克克一個人在家,我放心不下,她才三歲,又那麼野……
母親不再發火了,答應了父親三天後回,因為最早的那趟火車在三天後。
在我面前,父親總是很嚴厲,滿口髒話,看我不順,扒下褲子就揍。想不到,他是那樣惦記我。
父親在山上幫忙幹了三天農活,累得一塌糊塗,直巴望著離開。
臨走時,姥姥冷不丁提出了個要求:我要跟你們走!
父母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