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裏火車路,老人受得了嗎?家裏玉米糊糊粗面條的生活,對付得了裝大米的胃嗎?
再窮我也不怕,我就是要跟你們走!
見姥姥下了死心,父母無話可說,決定帶她走,車票火車上補。正在這時,大姨咋咋呼呼從外面跑來,懷裏塞著一個布包袱。母親心裏一咯噔:壞了。這幾天來,大姨老跟在母親屁股後,抱怨得沒完沒了:我再也不想在這山裏窩下去了,妹妹,你只當作一次菩薩,帶我出去吧。讓我在你家那裏嫁個人,咱姐妹倆也有個照應。
當時,大姨已經結婚,生有一子。大姨的男人是個心眼很實在的山裏男人,他為管不住這個女人懊悔一輩子。
看來大姨是不甘心。
她跑到母親面前,氣喘籲籲地說:妹妹,你看,我都准備好了,帶我走吧。
不行。母親一口回絕:日子過得好好的,你別亂來好不好。姐夫是個靠得住的人,再說,孩子都那麼大了。
看來你是不肯了?你要是不肯我今天就給你跪下!
說著,大姨「撲通」就跪下了。
母親沒轍了。
姥姥在一旁發話:起來,回家去。白養你了。好好的日子讓你給攪亂完了!
大姨也不是死心眼,姥姥一罵,她索性站起來,拎起包袱跑出去了。
母親他們趕到火車站時,一看檢票口就絕望了。
還是那身衣服,那個包袱,大姨正站在檢票口,東張西望。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從山裏趕來的。山裏到火車站,一共三百裏路。
母親又氣又笑。那麼大個人怎麼跟小孩一樣呢?
母親走上前,扯著她走:你怎麼來的?
大姨眼睛一亮,笑了:妹妹,你願意啦?我就知道你心腸軟,嘻嘻。
她不說是怎麼來到火車站的。
父親沒跟大姨打招呼,心裏直嘀咕:山裏的女人咋都這麼厲害?!
因為她們的欲望。
3
姥姥又幹又瘦,因為營養不良。她的頭上一直包著一條白肚巾,把頭發裹得嚴嚴實實。山裏的女人一年洗一次頭,是在過節的時候。平日裏,她們裹著肚巾,暑伏天也如此,幸好四川的夏天不怎麼熱。這是她們的風俗習慣。
大姨長得胖胖的,身體很壯。她的模樣我已完全忘記了。唯一能記起的一件事就是姥姥背著宇兒,拉著我去她的新家,她給了我一只蘋果。姥姥指著她讓我叫「姨媽」,我沒叫。自始至終我沒喊過她一聲。這是後話。
姥姥大半輩子沒出過山,做夢一樣來到河南後,便水土不服,天天早上流鼻血。每天一大早,我就站在廚房門口,整個人貼在門框上,眼直直地盯著堂屋,一直待到姥姥用手捏著鼻子,仰著臉,「啊、啊」地出來。她一邊「啊」一邊咕噥著什麼,我全聽不懂,只覺得有趣。白色的肚巾很刺眼。
見到生人,我很害羞。姥姥初到那幾天,我總會躲在一旁觀察她們,很新鮮。父母從四川到家的當天晚上,母親做了一大鍋韭菜燉粉條,給姥姥和大姨一人整了一大碗,端到跟前。她們顯然餓極了,搶過碗,二話沒說,「哧溜哧溜」吃起來。母親也吃,但吃得很慢,很猶豫,邊吃邊看她倆。
她們誰都沒發現,我蜷在裏面靠牆的床上,鑽在被子裏,只露兩只眼,跟個幽靈一樣。
那晚,幹瘦的姥姥一口氣吃了三碗,大姨也是。吃得母親直歎氣。
後來,跟姥姥熟了,我就想靠近她。
她不喜歡我,就跟當年不喜歡母親一樣。
我淘氣,時不時從背後扯一下她的粗布衣褲,或是抓一下她的胳膊,她就要生氣。她會轉過身追我,邊追邊罵「龜(閨)兒子」,追不上要叉著腰罵上一陣,再回頭向母親告狀;追上了就用手擰我的臉,提我的耳朵。這時候,我就大哭,非哭到母親跟前不可:「媽,她打我!」
「打你?活該!小毛孩兒那麼皮幹啥,在別人身上摸來摸去,不要臉!」姥姥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