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戲了,我老老實實跟一群孩子進了教室。
1
愛美是女人的天性。
母親說她年輕時很會賺錢,同在一個廠子裏上班,別的女工做流水線,她做電工,一個月賺的錢比男工還要多。母親的錢,百分之八十用來吃,用來打扮,剩下的寄給姥姥。年輕時的母親,兩條辮子烏黑油亮,兩條腿修長而結實,臉蛋更是漂亮得一塌糊塗,特別是那雙眼睛,充滿了誘惑。遺憾的是,我們姐弟倆誰也沒沾上那雙眼睛的邊。我的眼長得像父親,單眼皮,不大,眼珠烏黑,輪廓分明。
母親愛整潔,甚至有些潔癖。家裏所有的家具每天都要細細地擦上一遍,不許沾上一點灰土。屋裏的地更是要幹淨,每間屋子的牆角都放有一個小紙箱,充當垃圾箱。父親對此很不屑,常隨地吐痰,或是趿拉滿是泥濘的鞋子進屋。母親就要大發脾氣,三番五次強調,要是再這麼髒,你就睡豬圈去!即使是豬圈,也幹淨的很。豬圈裏鋪的是水泥地,母親每天一次清掃,把糞便倒入便池,又用水洗幹淨,並且,三五天要消一次毒。
父親整個心操在他那五花八門的破爛上,不管母親再怎麼叫忙,叫累,他都不會幫一手。每次,母親外出幾天,父親都欣喜若狂,帶領我們姐弟倆徹徹底底髒一次——只吃飯不洗碗,碗吃完了趴在鍋沿上吃。隨便往地上吐痰,東西隨便扔,不脫鞋子都可以往母親的大床上躥。我們爺兒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母親一回來,進門大叫一聲:「老天爺呀!攪成豬窩啦!」接著臉都不洗,就開始動手打掃,一邊幹一邊挨個兒罵我們,說是我們仨連豬狗都不如。
按母親的標准,農村裏,能和豬狗相提並論的,還真沒有幾個人,我說的是從前。四四家就是典型。四四媽特髒,出了名的。那個女人成年不洗澡,連腳都很少洗,在她身上,衣服遮不住的地方盡顯灰垢,耳根、脖頸、手腕、腳踝,上面黑烏烏的,一塊一塊,簡直能揭下一層。四四家裏,豬呀、雞呀滿屋子跑,跟人一個待遇,屎尿到處都是,找個站的地方都困難。
一次,母親去四四家串門,進了屋,四四媽趕緊蹲在地上,雙手「嘩嘩」掃出一塊幹淨的地皮,掂過一只四腿小凳往上面重重一按:「嫂子,坐吧!」母親見狀,苦笑不得,正准備坐,突然聽見幾聲「哼、哼」。母親問:「啥東西在屋?」四四媽環顧四周,沒發現什麼,就站起身,掀開布簾子進了裏屋。過了一會兒,只聽見四四媽吆喝:「走、走、走,出去,出去。」又是一陣呼吸粗重的「哼、哼」,很不情願的調子。幾秒鐘後,那個東西拱開布簾子,大搖大擺出來了——是頭大母豬!母豬的尾巴搖搖擺擺,掃著四四媽的褲腿。
「誰知道它啥時候拱床底下了。」四四媽說。
真怪不得,我喝了一次四四家水缸裏的涼水就拉出了一條蟲子。不知道四四拉出了幾條?
2
宇兒我倆做事愛逞能,不能不說是母親慣出來的毛病。母親愛表揚小孩子,屁大點兒的事,只要你做了,她就要表揚半天。小孩子虛榮心強,偏偏愛聽這些話,聽到時心裏跟喝了蜜似的,於是,做事更加賣力。
正因為母親那張嘴,讓我們不知不覺中幹了不少活,賣了不少力,同時,也給她減輕了不少負擔。母親表揚的話就是我們的工錢。
我跟宇兒兩個,一個比一個逞能。每天早上,我們比賽看誰起床早,早的人可以搶走掃帚跟抹布,第一個幹活,第一個得到表揚。那時侯,大人的一兩句誇獎對我們來說簡直比什麼都重要。一個幹了活,受了表揚,另一個就會不高興,甚至哭鼻子,母親便趕緊找點小孩子能幹的瑣事,分配過來,不高興的才馬上勁頭十足地幹,幹完了一定要讓檢查:「媽,你看我幹完了!」這時,母親會走上來,假裝檢查一遍,嘴裏「嘖嘖」稱道:「喲,幹的真好!克克(或是宇兒)真能幹,真聰明!」幹活的人樂滋滋的,覺得不過癮:「媽,再給我找點活幹吧!」母親怕累到了我們,就說:「今天就幹到這兒,明天再接著幹。出去玩吧。」要是宇兒,就會扔下工具,高高興興跑出去玩。宇兒很知足,一天受一句表揚他就覺得夠了。換了我,就不行。我非要再幹點什麼,再受點表揚不可,為了掙取母親的誇獎,我甚至不出去玩,別人來叫也不出去,母親趕也趕不出門。還好,母親沒來趕,只是勸我歇會兒。我性子野,出門去玩往往太專注,跑得很遠很遠,母親天天為怕我跑丟而發愁。有一天,當母親發現她的誇獎能收回我的野心時,她感到欣慰。
我就是天生一個過分投入的人。母親讓我做事,只要願意,我就會做得忘乎所以。對自己喜歡做的事,更是廢寢忘食,不搞到筋疲力盡不會停下。小學五年級的暑假裏,我迷上了剪紙。得知學前班的老師有本剪紙的書,我便天天守在她家門口討。最後,她借給了我。即使不看在我這般耐性上,她也要借給我。我的學前班就是她教過來的。那時的冬天非常冷,大雪一下就是一尺來厚。為了上學,不管刮風下雨,我都是六點鐘起床,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褲棉鞋,吃完母親做的早飯,就挎著大牛皮書包出門。出門第一站不是去學校,而是拐到女老師家,叫她起床。她家的院子很大,沒大門。我從自己的家門口一直走到她的窗戶底下,這算是第一站。她的窗戶很小,有雕花的木窗欞,上面糊著報紙。我踮起腳尖,嘴對著報紙,叫:「老師!老師!」一直叫到裏面傳出迷迷糊糊的一聲答應,我才離開,去學校。她讓我叫她起床,我覺得是很驕傲的事。
拿回剪紙書,我就把自己鎖了起來。我甚至把過年寫對聯的紙偷出來,藏在席子下面。我開始剪,一幅一幅照著剪,什麼都忘了。那次,我整整在屋裏關了一個月,再熱也不出門。匆匆吃飯,匆匆上廁所,只為坐在桌前剪那些玩意。父母見我整天這樣剪來剪去的,很是擔心,怕我腦子出了毛病。父親甚至想揍我。那天,他一腳踹開了我的門,惱怒地說:「出去!再不出去把你這些東西燒了!」我木木地看了他幾秒鐘,再看看滿桌子滿地滿床的剪紙,很著急,怕他一沖動真會點一把火。母親進來,看了看我的「傑作」,說:「剪的不錯!幹脆把它們貼到牆上去!」父親罵句「倆神經病」,卻不再管。
母親幫我把那些剪紙拿膠水貼到牆上,一面牆都貼滿了,還剩下許多。「剩下的怎麼辦?」母親問。看看那些東西,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最後,一狠心,我說:「這些扔了,不要了。」過分的多餘連我自己都覺得麻煩,便不再剪了。
3
我是五歲半入的學前班,之前是個文盲,大字不識。本來五歲就可以去跟著混了,母親是這麼想的,但我堅持要放羊,不去讀書,母親依了。我為自己爭取到了半年的美好時光。
以前農村裏,人們沒聽過「幼兒園」這個詞。「學前班」也叫「育紅班」。學前班跟幼兒園的區別就在於,學前班是小學之前的啟蒙班,也是強化班,讓孩子對學習培養基本的素質。一年的學前班下來,會學上一百來個漢字,幾十道算術題,作業本要用上一打,因為一個字往往讓寫一百遍,甚至更多。在學前班,另外一項要培養的,就是對老師的畏懼。學前班的老師雖然是女的,雖然年齡不大,二十歲左右,卻很凶,常常打人,孩子們都怕她。
學前班的老師沒有什麼教學思想,只要不讓你閑著沒事調皮搗蛋,再教上百十個字,她的任務就完成了。家長們跟沒什麼教育思想,之所以要把孩子送去,是因為一方面孩子到了入學年齡,另一方面到那裏有老師管著,大人也省心了。入學第一天,所有人都挎著五顏六色的布書包,由大人陪著,來見老師。大人們對老師的要求驚人地一致:「這孩子不聽話你就給我打!」老師笑笑說:「放心吧。」
我們的村子很大,在我家那塊,每家最少有兩個孩子,有三個或三個以上的,肯定是女多男少。那麼多孩子中,我跟四四最要好。四四比我大一歲,她媽要她去讀學前班,她不幹:「克克都不去,我也不去。」她媽說:「克克比你小,年齡不到才不去的。」「反正我跟克克一起去。」
四四媽罵也不行,打也不行,只得放她一馬。這樣,我倆又廝混在了一起。
我放羊,四四割豬草。有時,我們就一起去。相對其他孩子,我們倆比較早熟,在一起聊的東西也很多。
「四四,你長大了想幹啥?」我最喜歡問別人這樣的問題,母親也最喜歡問我們這個。
「我想跟一個城裏人結婚。」四四低著頭小聲地說,臉紅得跟豬肝一樣。
不只是她,連我聽到這句話都羞得無地自容。
「呀——四四,你膽子可真大。」我真是打心底佩服她。
「你可別跟人家說,只是咱倆知道。拉鉤!」她伸出小指,膽子果真大了些,臉也不太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