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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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母親去見了他的兄弟們,那些兄弟稱他為「頭兒」。他給母親安排了住處,這使母親驚喜得手足無措。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讓母親呆在家裏給兄弟們做飯,母親十分樂意。母親無時不在憧憬這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男人將來有一天會要她。她千方百計接近他,但他表現得那麼冷漠,似乎在故意不跟她說話,也從來不問一句她的從前。母親感到很失望。人,總是這樣不容易滿足。
母親不甘,主動接近他:「幫我找個工作吧,我想賺錢。」
他沉思片刻,還是沒有答應:「在家呆著吧,外面亂得很。」
「我不怕。你留我之前我還不是一個人在外活得好好的?給我找個事做吧!」
「不行。你好好在家做家務就行了,這些已經夠累的了。」
「不!我有手腳,我不想在這兒白吃白住。你到底為什麼把我留下?可憐我?你曾經把我看作妓女——」
「我留你是為了讓你好好長大成人!」
他忽然變得很嚴厲,不管母親再怎麼糾纏不休,他都堅決不答應放她出去工作。母親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日子過得風平浪靜,舒舒服服的,這樣過了一年多。他把母親看作自己的親生妹妹。他告訴母親,他是工人家庭出身,爹娘在文革初始雙雙懸梁自盡。他的爹娘是清白的,只是憤世嫉俗,恨透了那個世道。他深覺對不起二老。二老留下的遺書中交代他要照顧唯一的妹妹。但妹妹在二老死後的一天,突然失蹤了。悲痛之餘,他打起精神,與以前的兄弟一起,幹起了這個。不管能有多大作用,他都盡力去做,認識的、不認識的,只要是條無辜的命,他都會去嘗試。那些人跟他熟了,多少會留個情面。
他還對母親說,你跟我妹妹一樣大年齡,我救了你,別人也會救了我妹妹。
母親的感受,更多的是憐愛和失望。
不知為什麼,母親隱隱覺得他是在冒險,因此,常有種不祥的預感。
出事這天什麼預兆都沒有。
他被人報複了。一群人把他堵進死胡同,打得他半死。
半夜裏,他的兄弟們發現了他,把他抬了回來,使勁捶母親的房門:「華兒!華兒!」母親驚醒,起床開門,門閂剛動就被他們撞開了。母親朦朧著眼,隱約看見他們抬著一個人,血肉模糊。
「華兒,把頭兒放你這兒。你會包紮不會?」一個兄弟緊張地問。
母親一聽是「頭兒」,腦袋轟地大了。自己整天胡思亂想,盼著這一天,等它真的來了,自己又後悔不迭。
「華兒,你到底會不會?」見母親瞪著眼不吱聲,那人急了。
「會、會,我會。」母親反應過來,連忙回答。
兄弟們放心了,松了一口氣。他們把頭兒輕輕放在母親的床上,交代了一句:「別讓別人知道!」
母親鄭重地點點頭。
他們一走,母親就開始動手為他清洗了。他的頭被打破,濃稠的血順著額頭流下來,結成痂,覆蓋了一只眼睛。胸前的襯衫被撕破,布條一縷縷垂下來,扣子一顆不剩。他的胸部,印著深深的幾條血痕,還留下明顯的人的腳印。深藍色的褲子上沾滿泥水,烏濁濁地從褲縫處劃開,從腳踝到大腿處。他的腿露出一半,健碩的肌肉掙著脫出來,即使這樣,也帶給了人無窮誘惑。母親看了一眼他微張的雙唇,便折身關了門,一個怪念頭閃進腦中:「他是我的了。」
母親打來一盆溫水,端到床前。十八歲的姑娘站在床前,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用指尖一點一點地去撥他的衣服。她把他剝了個幹幹淨淨,一個成年男子的身軀在她面前暴露無遺。她有幾分得意,有幾分感激,還有幾分渴望。災禍一定是壞事,這是誰說的?
母親細心地為他擦拭著全身的血跡,倒了一盆一盆的血水。她像是在為一個嬰兒清洗全身,那樣虔誠。一點點為他擦洗額頭、眼睛、嘴唇、脖子、胸口、胳膊、手指、大腿、小腿、腳趾時,那種偉大的母愛在母親心底被激發了出來。她愛他,像愛自己的孩子,細心、憐惜、責備。
早在那座大山裏忍饑挨餓時,母親便了解了一些中醫知識。她托那些兄弟出去弄來中藥,自己為他熬,為他敷,為他洗。他醒過來了,感激地看看母親,又欣慰地睡熟。
他的兄弟們,為了掙飯錢活命,為了給頭兒買藥療傷,私下裏一起去偷油。這事母親知道,她沒告訴頭兒。在緊急關頭,誰能避免美與醜、善與惡的糾纏?自古之士,以義為先。兄弟們明白他們在幹什麼,也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待他們,但仍義無反顧地去了。所以,在被抓的那一刻,他們沒一個企圖要逃,真正做到了有難同當。
在母親的悉心照料下,他慢慢好起來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就完全康複了。他要求出去活動,兄弟們苦口婆心地把他勸住了。母親的心痛一下子轉為驚喜。她慶幸自己能與他一起多呆一段時間,她甚至希望他永遠不要康複。
這天夜裏,母親上床睡覺,這是她一個月來首次上床。他一見此情形,臉刷地紅了,說,我也去我屋裏了,一個月來讓你操了這麼多心。你救了我一命,我永不會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