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得醜,卻並非奇醜。他的兒女長得都像他的老婆,只憑長相,簡直看不出他們會是一家人。女兒們回娘家,碰到熟人,總是說「回去看我媽」。沒人想起過他。他活得連光棍漢都不如,光棍漢還能有一口自己的鍋,他什麼都沒有。
大家都認為他脾氣好,怎麼罵他都不會還口。他們錯了。不信,找個人試著去罵他一句「豬八戒」。
那年,有個女孩從他身邊過,罵了他一句「豬八戒」。他頓時暴跳如雷,破口大罵,罵的都是別人罵不出也聽不得的髒話。他直罵得那個十幾歲的女孩臉一陣紅一陣白,用手堵起耳朵,沒命地哭喊著往家跑。他追在後面,邊罵邊追,揚言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全村人的面,他也敢把她剝光如何如何……
整條街的人都聽到了,羞辱得沒一個人敢來勸。他整整罵了一個鐘頭,那女孩的母親實在忍不住,出來求他,別罵了,再罵我們全家人連死的顏面都沒了。這麼一求,他才住了嘴,並對女孩母親事先放出醜話:要是她再罵我,我不把她做了就不算人!反正我一個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你那個還是黃花大閨女,哪條命值你們去琢磨吧!
女孩的母親哆嗦著走了。他老婆聽他在外面沒臉沒皮地潑,坐在院子裏幹嚎了一陣。
第十二章 呼喚母親
第十二章
我們正專心學唱歌時,我感到了窗戶上有些異樣。順著望過去,才看清那是一張人臉,貼在膠帶粘補的玻璃上。他的眼睛很亮,以至於透過玻璃我都能辨清他在看什麼。他在看講台上領唱的人,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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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級的胡老師甚是喜愛我,她激動不已地我父母說,你們的克克是個天才!
我們家冷不丁蹦出這麼個天才。
事出有因。一年級的語文考試,最後一道題目是看圖寫話,是這麼個說法,實際上相當於小作文。圖有四幅,描述的是一個一年級的小朋友在雪地裏扶起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奶奶,小朋友助人為樂。我跟其他人一樣,用那幾個學過的字編了幾句對話,冒號、引號、感歎號用得一絲不苟。不同的是,我把那幾句對話分成了兩段來寫。
胡老師很吃驚:還沒接觸過作文,你就知道怎麼分段了?!
原來那叫「分段」。這麼點靈感並不是什麼天才表現,全歸功於整天有事沒事瞎翻家裏的書,書翻多了,盡管不識字,還是能記住點什麼。
聽了胡老師的結論,母親一喜:你以後別當空軍了,去當個作家!
什麼是作家?我不理解這個新名詞。
作家呀,就是寫書的,寫來給別人讀,還能賺錢!母親解釋道。
對於賺錢,我並不在乎,要命的是,「寫來給別人讀」,這個誘惑緊緊抓住了我。這不是我終日夢來夢去又講不出來的心願嗎?原來,你在這裏,等著我!
坦白地講,母親對我的期望像夢一樣脆弱,一觸即碎。她毫無憑據地自我暗示她的孩子將出人頭地,但這種暗示充實不了她內心的空虛。上大學,對她,對全村的人,都是謠不可及的事情。在他們心裏,大學生只能夠出在官府之中,富人之中,投胎在鄉巴裏的孩子都是被老天爺篩選出來的那部分,剩下的沒出息的命。母親無法改變孩子們所面臨的處境——嚴重的營養不良、艱苦的讀書條件、將來昂貴的學費——但她在盡力改變孩子們的心態,使他們變得不平凡。
母親長在我們耳邊叮嚀:你們倆是最出色的孩子,將來一定能成就大事!
她教我和宇兒唱歌,唱她那悠遠的山歌,還唱《信天遊》。《信天遊》這支歌是讀一年級時母親一句句教會的,至今難忘。母親唱:我低頭/向山溝/追逐流逝的歲月/風沙茫茫滿山穀/不見我的童年……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你聽過它沒有,它的歌詞是那樣美,旋律又是那樣美,像傾訴,像回味,愛恨交加,揉雜一團。我愛聽這首歌,裏面不再有毛主席、*,它有的是山穀、大雁、小河、山丹丹花……
我想問母親,歌詞是誰想出來的,張了張嘴,沒有問。一定是作家,我想。
學校裏沒有音樂老師,課程表上只有語文、數學;數學、語文,輪流著來。一次,六年級的男老師突發興致,把學校那唯一的一架鋼琴抬到我們的教室,興沖沖地宣布要教我們唱歌!同學們高興極了,高興慘了,激動得一個個「啊、啊」直叫。胡老師叫我們背著手,坐直,我們就那樣做,連最搗蛋的幾個男孩子都坐得規規矩矩的。鋼琴聲起,男老師唱——學習雷鋒好榜樣。一句唱完,他喊「唱!」我們就跟著唱起來,五六十個人的聲音合起來,淹沒了鋼琴聲。那個男老師可能只會灘幾支簡單的歌,卻驕傲得已經不行。他的琴彈得短促而無力,粗關節的手指生硬地搗著那兩排黑白相間的鍵,彈「學習雷鋒好榜樣」時,彈出來的聲音跟我們唱的一樣,單調。但在我們心中,那是親耳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天籟一般!
「學習雷鋒好榜樣」我們唱了一下午,男老師彈了一下午。我們唱得太投入,結束時才發現早已口幹舌燥。胡老師領頭鼓掌感謝,我們跟著一齊拍巴掌。男老師滿意地咳嗽幾聲,去合琴蓋。看到他這個動作,我突然就舉了手。
「林克克,有什麼事?」胡老師問。
我從後面站起來,大家一齊把頭扭向我,我猛然間後悔了,臉開始發熱。
「有什麼事說吧。」那個男老師插了話。
我就說了:「我想……我想唱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