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母親咳了兩聲,清嗓子。
大家都坐直了,沒人不認得台上那個即將為我們唱歌的人——我的母親。因此,犯不著任何自我介紹,母親甩開亮嗓就唱了起來。
一遍唱完,大家仍沒有反應過來。
「好不好聽?」母親沖著下面一片黑壓壓問。
「好——聽——」幾秒鐘後,孩子們又活躍起來。
「好!現在大家跟我唱,我唱一句你們唱一句。我低頭/向山溝——唱——」
孩子們嗚哩哇啦地跟著唱,一個比一個嗓門提得高,那麼高的聲音回旋在又破又暗的教室裏,真讓人震撼。如果把這些孩子弄到黃土高坡上去,一齊唱信天遊,那將是另外一番景象。黑鴉鴉一群窮孩子對著山溝,扯開嗓門,聲嘶力竭,猶如呼喚自己的母親。但比起黃土高坡上的孩子們,他們略顯蒼白、柔弱、安靜。
我們正專心學唱歌時,我感到了窗戶上有些一樣。順著望過去,才看清那是一張人臉,貼在膠帶粘補的玻璃上。他的眼睛很亮,以至於透過玻璃我都能辨清他在看什麼。他在看講台上領唱的人,我的母親。真正引起我注意的,不是那雙窺探般的眼睛,而是他脖子上的那圈白色。白得鮮亮,白得刺眼,正是我見過的那件白襯衣,穿在同一個人的身上。
3
他沒有發現我,我趕快扭回頭,止住心跳。我知道他是誰。剛開學時開集體大會,全校二百多人擠著站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第一排正中的那個人臉對著校長辦公室的木門。門開著,可以看清裏面的一切,有書、有桌、有椅、還有床,鋪了花床單,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我們在打鬧著排隊時,他在辦公室來回踱著步子,手裏端著一個白瓷缸子,小口抿著茶,時不時向門外望一眼。他的白襯衣、黑皮膚喲!
一個男老師小跑到黑壓壓的隊伍前,吹了聲尖銳的哨子,喊:「立正!」接著,他又跑到校長門口一側,指著一個人叫:「你,右手舉起來!大家向中看齊!」
那個人像是沒聽到,眼睛仍留在那間簡單整潔的辦公室裏。男老師嘟囔了句「敢違反紀律!」就沖到那人面前。那麼大的身軀擋在那兒,把視線完完全全擋斷了。那人仰起脖子,舉起臉看男老師,發現男老師正看著自己。「你,右手舉起來,沒聽見?」男老師吼道。那人條件反射一樣舉起了細細的胳膊,心裏像被人抽了一鞭。很多人都看到了那只柴火棍胳膊撐起的手,便開始細細碎碎地移動腳步,沒人敢再說話,連咳嗽都壓得低而又低。
「稍息——」男老師一聲令下,全體同學一齊出腳,「啪」地一聲,不甚響,踏在泥地上。
「校長,隊伍整好了。」男老師把頭遞到辦公室門口。
他緩緩走出來了。我早就猜到他是校長,但從未想到當校長會有如此驕傲的派頭。
鼓掌,鼓了有半分鐘。他大概覺得差不多了,便伸出一只手,做出一個向下壓的手勢,那掌聲便漸漸收了尾。他開始講話了,主要針對一年級的小同學,又說歡迎入學,又說入學後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還說要嚴格遵守紀律,違反者由老師懲罰。
他正站在中間的那人面前。那人又是舉起臉看他,時不時眨眨眼,條件反射。其他老師的嘴在孩子們頭頂說話時,要孩子們盯著他的眼睛,說是禮貌。孩子們很聽話地用脖子支起頭去看那雙眼睛,結果,那嘴一動,孩子們就覺出下小雨來了,臉上、眼睛上雨滴不斷,不敢抬手去擦,只是一下接一下地眨眼睛。那人不停地眨眼睛,卻發現校長不眨眼就不眨眼,眨一次卻要連續眨好幾下。奇怪的是,那人這次沒覺到下雨。他的聲音很渾厚,話說得慢悠悠的,一句比一句短,最後是兩個字:解散!
我相信那人的脖子都仰疼了,一解散,那人就垂著腦袋,無精打采地被人推著向教室走。
那個人就是我。因為太專注而聽不到老師的話的違犯紀律的事,我是常犯,為此挨罵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校長的白襯衣跟歐陽叔叔的一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這麼多年來,每當勾起對他們的回憶,我能最清楚地記得的,依舊是那件白襯衣。而他們的臉,卻像水中的倒影,是碎了又碎,難以拼就圓滿的了。再有清楚記憶的就是那時埋在心裏的一個強烈的願望:父親也能穿件那樣的白襯衣!父親的皮膚很白,一點都不粗糙,穿上了肯定很好看。但我的父親至今沒穿過。他曾經嘗試過一次,但因為自卑而失敗了。他說「這樣穿出去別人不笑話才怪呢」,於是,他就脫下了,又換上了平日裏的衣服。
4
會彈一曲《學習雷鋒好榜樣》的男老師為了展示自己的才華,將那架鋼琴一個班一個班地搬過去,全校每個學生都在他那單調的伴奏中歌唱過雷鋒。實話說,小學寥寥幾個老師中,他算是最有才藝的一個人了。老師中只有一個女的,就是我們一年級的胡老師,若是論廚藝,她會很無敵。
沒有學生不覺得那架鋼琴神奇,誰都想上去摸一把,彈一下,看他在自己手下能發出怎樣的美妙聲音。這裏的孩子膽子大得很,偷桃偷杏偷蘋果,偷瓜偷棗偷花生,連地裏長得正旺的水嫩玉米棒子都要偷,偷來生一堆野火,燒烤著吃。大人總在防這些搗蛋的孩子,每個果園裏都放養有幾條大狼狗。狼狗追來,他們就跑,果子滾落一地,跑到河崖上就跳。久而久之,一個個練成了飛毛腿。
要是沒人來偷彈這架鋼琴,肯定是天大的不正常。誰都知道鋼琴偷不得,這是村裏唯一的鋼琴,它要是丟了,全村不沸騰起來才怪。只有偷著彈。但即使彈一下,也是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這個偷彈鋼琴的動了太歲爺頭上的土的人是我的堂哥——林濤,二伯母的兒子。濤哥是個天生的體育健將,哪項運動都能做得漂漂亮亮。他讀初中時參加全鄉五千米長跑比賽,得了第一名。這倒無所謂,意料之中,有所謂的是他跑回終點歇了一大會兒了,汗都吹幹半天了,第二名才搖搖擺擺著從遠處出現。那天,恰好縣體育隊一個教練在場,一眼看中了他,要他立即回家給家人通個信,第二天就進體育隊。濤哥一聽,樂了,又撒腿往家跑。他家離這兒很近?教練問旁邊一個人。六裏半。那人回答。逑!不要命!教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濤哥一口氣跑回家,對二伯母講了。二伯母臉一沉,說,誰有錢供你去縣上當運動員,供你到初中畢業已經不錯了。這事想都別想,你!
濤哥是怎麼跟教練說的,濤哥說他家拿不出一分錢供他去當運動員。教練說,走,我跟你媽說去。於是,教練來到了二伯母家。二伯母一句話就把他噎出了門。二伯母說:好,你要是要他就帶走,我不出一分錢,你每個月給我兩百塊錢。
教練氣呼呼地走了,不在對濤哥提及此事。教練一離開學校,濤哥就收拾書包回家了。幾天後,他懷揣著從二伯母那裏偷來的三百塊錢,獨自下了廣州。如今,濤哥在廣州作散打教官,日子總算安穩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