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卓敏的戀愛好像總有各種各樣的阻隔,先是口罩,後是鐵柵欄,現在是玻璃窗,我不知道未來還有什麼,但我認為我倆終將在一起,連「非典」都不能把我們分開,這世上就沒有任何一件事物能把我們分開了。對此,我們深信不疑。
卓敏出院那天,臉龐被陽光打得燦若桃花。但醫生說她有點貧血,讓我回家一定給她好好補一下。
第16章
菩空樹總說:沒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都是舊故事的重新開演。
我不太喜歡這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半老頭子,他時常坐在鮮花寺半坡上那棵柚樹下打禪,嗅著柚樹迷離的清香,眼裏突然會閃出一股混濁的光芒。我知道他喝酒,有時候還偷偷吃肉。我不喜歡他,也不相信他。
一年前我離開成都時,曾經去過一趟鮮花寺,他站在那道灰舊的屋簷下說:「沒有新的故事……」我就想轉身離開,他仍然堅持在我身後混混濁濁地說完,「一切沒有結束,一切只是開始。」
不過有一點我是相信的,菩空樹常說世間的事就像他脖子上那條被鮮花寺傳承了八百年的念珠,沒有誰是開頭,沒有誰是結尾,一顆珠子連綿著另一顆珠子……這好比:如果我不認識趙烈,就不會後來認識蘇陽,不認識蘇陽,就不會在那家雜志社,不在那家雜志社就不會去首都機場,不去首都機場,就不會認識卓敏——但當我看見她第一眼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女孩兒將成為我一生的最愛,也會被我一生傷害,正像她後來說的:楊一,你是我的愛人,就是我的敵人。
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愛,真正的愛其實就是對愛人的一種傷害。菩空樹說:別執著。別執著。
第17章
風一吹,整個冬天的冰就在腳下毫不知情地融化。「非典」結束時,遠遠沒有盼望中的轟轟烈烈。
人們扔掉口罩和消毒水,湧上街頭,沖進餐廳,瘋狂K歌,瘋狂泡吧,像過去一樣隨地吐痰。一切恍若未曾發生。
7月13日,官方正式宣布了「非典結束」。那一天發生了一件事,蘇陽那個身在加拿大的女友突然飛回國,開門正好看見蘇陽和淺淺抱著靠枕在沙發上看碟,女友上去就抽了淺淺一耳光,然後蘇陽反手抽了女友一耳光,女友又抽了蘇陽一耳光……然後,她就成為蘇陽的「前女友」。
從這天起,淺淺正式成為蘇陽的女友,聽卓敏在電話裏說,淺淺回到寢室時,一直在笑,漂亮得像一朵夏天的花。
那一天我沒有去看卓敏,因為我飛回了成都,我要去看望我的老友趙烈。武青在電話裏催了我很多次:大口喝酒,大把吃串串。
武青就是當年用啞光刀一刀刀劃破趙烈的小個子。那年趙烈傷好以後,有一天我們又去了「回歸」,我們大口喝酒、大把吃著串串,武青走過來,站在我們背後,看了很久,上來拍了拍趙烈的肩膀說:「以後到這兒喝酒,算我的。」他是傣族人,一手飛刀出神入化,據說十步之外可以射殺任何一只蠅蟲。
第18章
成都仍然像個懷春的小寡婦獨守著她的悶騷。我發現她和一年前離開時沒有任何不同,空氣仍然濕潤曖昧,小奧拓仍然招搖過市,女孩兒仍然穿得稀薄性感,沿街的麻局仍然波瀾壯闊,飛機還在空中盤旋時,我仿佛就聽見麻將聲盤旋而上直沖雲霄。
那天晚上,在過去常去的「老萬手提串串香」,我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我吐了,零零碎碎回憶起我和趙烈過命的交情:
我還記得,一年多前那個來曆不明的夜裏,在玉林那條昏黃幽暗的小巷,趙烈的聲音有點倦怠沙啞:「明天早上來看我比賽吧,最後一次跳了。」這不是趙烈第一次和我喝酒吃串串了,但這是趙烈第一次邀我去看他跳傘。他又說,「我真的很討厭從空中往下掉的感覺,我不想跳了。」
趙烈開車送我們回家時動作搖搖晃晃:「沒事,明天跳出一個零踩點,絕對的世界水准,性感死那些各國元首的夫人們。」然後,他供奉在反視鏡上的一尊菩薩像突然斷線墜落下來,我們沉默,趙烈笑笑說:「菩薩他老人家也想跳傘。」
那天晚上,趙烈不斷唱著地下民謠《帶個姑娘去西藏》,他和我約定,等他最後一跳後就去看雪山,他說總是從飛機上看到雪山卻從沒有走到它腳下。
這是一個耀眼的早晨,我還記得,當我的破JEEP飛快超過兩輛輪子上漆著晃眼白漆的卡車時,我鼻翼翕動嗅到一股似是而非的香味,耳裏鑽進一陣嘰嘰喳喳……抬頭看去果然是一群女孩,我把兩根手指嘬進嘴裏奮力打了個悶騷的呼哨,頭頂上立馬傳來山花爛漫的「耶——」。
站在機場指揮塔前等待我的趙烈像頭興奮的豹子沖過來,對我敬了個禮:「報告巴頓將軍,請求立即轟炸柏林。」頭戴風鏡的他很帥氣,每個細胞都充滿力道的帥氣。轟鳴聲湧進,兩輛卡車的嘰嘰喳喳進了大院,女孩子們像春天裏被趕下河裏去的幸福的嬌態可掬的小鴨子一樣從車上跳下來,有幾個姑娘正向我們這邊張望。
「是文藝兵。」僅用鼻子聞我也能斷定。
「為什麼?通信營的女兵也很漂亮。」
「普通女兵下車幹淨利落——先抬腿,後撩頭發;文藝兵卻恰恰相反——先撩頭發,後抬腿。她們膽小,又是部隊裏碩果僅存的長發,所以得先把頭發撩開了才能看准落點,雖然編隊行動必須把長發盤在軍帽裏,但平時養成的撩頭發的習慣仍然暴露無遺。」
趙烈崇敬地看著我,他向遠處的女孩揮舞著手,我讓他「低調,等你落地時一定幫你搞定一個」,他使勁兒點著頭。這時指揮塔上集合的蜂鳴響了,他猛地拉上風鏡轉身走去,嘴裏念念不忘「先撩頭發,後抬腿」……
太陽完全升起。太陽照在明黃燦爛的油菜地上有種漫卷山野的憂傷,我很怕這種空曠的漂亮,我覺得世界的盡頭就是這樣空曠漂亮,只有風,沒有人,只有風刮過它自己透明的靈魂,漂亮、孤寂。
演出開始,我掛上趙烈給我的「全場通行證」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下穿行,端起相機在那些女孩身上掃來瞄去,還用一些流行的段子挑逗那些女孩子。她們笑得花枝亂顫,也有一兩個女孩兒沒有理睬我,一直仰著頭看著天空。我無趣,聽見伊爾14雷鳴般的聲音,看見一張一張雪白的傘翼像木棉一樣從湛藍天空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