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傘開始了。我從未想到跳傘也有這麼性感的畫面,漂亮得讓人看一眼都會崩潰。
第19章
趙烈墜落得一點預兆都沒有,然後就像一顆天外隕石墜落下來。
更准確地說,他像被一根巨大的白色木棍從高空中刺下來的一個可憐小球,在地心引力作用下飛速墜落,從而證明著伽利略的偉大發現。
趙烈是如此優秀的世界跳傘冠軍,與生俱來的空中驕子,他在八百米左右的飄逸動作和紅外導彈般的落點讓對手在十年內都絕望,趙烈永遠是比賽的壓軸選手。所以這次他仍然是最後一個出跳,像往常一樣打了個呼哨從伊爾14巨大的肚皮中跳出。
但引導傘靈蛇般詭異彈出,纏住正准備張開的主傘,六百萬分之一的事故,傘打不開,兩支傘在空中糾纏不清,最終在巨大風力的拖曳中擰成一根巨大的堅銳無比的白色棍子,把趙烈向地面狠狠紮來。
那是極其絕望的八十秒的等待:每秒九點八米,全長八百米,白色的大棍子帶著我們聽不見但殘忍清晰的呼嘯,向遠處的油菜地紮去,然後一縷青煙,然後無聲無息。
殮屍的人說:趙烈下半身全部紮在油菜地裏,一條腿骨從肩膀上冒出來,巨大的下墜力量讓皮膚和骨頭之間震裂,殮屍時稍用力就會讓皮膚滑脫下來。因此,他們最後是用一張降落傘才把他的骸骨撿起來的。
我根本沒有能力聽完殮屍人的全部內容,但我想起頭天晚上趙烈向我借了一個微型DV綁在胸前,趙烈說他要拍攝最後一跳的瀟灑表情……事後我要來那部摔壞的DV,從殘存的DV帶中悲愴回顧了那一分鐘的可怕情景:呼嘯而過的氣流讓趙烈的臉孔已經扭曲,他試圖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割斷引導繩,但巨大的下墜力道讓傘繩已堅韌如鋼筋……最後一刻,他放棄了,他對著我們這個方向喊了句什麼,但聽不清,我認為他一定是向我喊了什麼,也許是喊我們再也不能一起在玉林喝酒吃串串了……但我並沒有去找唇語專家解讀。
這樣的解讀,對他,對我,都是一種殘忍。
專程從重慶趕來看兒子比賽的趙烈的父親在主席台上揮舞了一下蒼老的手臂,癱了;我身後女孩子們集體失聲尖叫,一排排暈厥倒地,還有一個女孩兒從主席台掉下,我下意識去抓住她,但沒有成功。她掉落下去像一片輕逸的羽毛。
世界末日,場面混亂。當我清醒過後,發現手心有種透骨的冰涼,我看了看……試圖去找那個掉在主席台下面並讓我掌心透骨冰涼的女孩,但我找不到她。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台子上哭著大罵:「趙烈,你真他媽操蛋,你在最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在最不該消失的時候消失……」
習慣是緩慢的毒藥,忘卻是迅速的解藥。
我們對著趙烈的遺照又喝了一大杯,我看著照片,他仍然很帥氣,帥氣得每一個細胞都充滿力道,這張照片是那天跳傘前我給他拍的,我按動快門之後,他還笑著說:「真棒,以後就把它當遺照吧。」趙烈一直喜歡這麼說話。
趙烈死後,我一直想把大腦硬盤中那個悲傷的春天的上午刪去,但同樣的夢魘一直尾隨著我:我被一個巨大的白色的水母拖向海底深處,我拼命逃脫但無能為力……經常大叫著醒來。
就這樣,我離開成都,北漂北京,從上個春天到這個春天,正好一年。幸好上天讓我遇上卓敏,一個我愛著並且也愛著我的女孩,她用她美好的容顏,幫我擺脫掉那個夢魘。
第20章
逃回北京,正穿越著和大車店一樣混亂的首都機場候機廳,她的電話就來了,帶著哭腔。
「楊一,你沒人性。」
「發什麼妖精?難道只剩獸性?」
「就是獸性!你跟著一個女的跑了,我使勁追,追了好久都追不
上,那女的還回頭對我冷笑,你也跟著她一起笑。」
「……我什麼時候跟女的跑了?」
「昨天半夜,夢裏,最後我是哭醒的,現在還哭呢,馬上來學校,必須賠禮道歉!」
我無語……突然大笑三聲,候機廳的人避猶不及地看著我。
這是「非典」正式結束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走進她們學校。我發現,曾經熟知的每一個細節變得那麼陌生:鐵柵欄還在,但兩側的男生女生卻不在了;兩排樹還在,但枝葉之間清亮茂盛的感覺不在了;那些風還在,但風中飄散的竊竊私語卻聽不見了……小商小販不見了,武警小戰士不見了,我曾經妄想練就「穿牆術」穿過那扇灰黑色的鑄鐵大門,現在輕易可以走過,走過時,心裏卻悵然若失。
想起《肖申克的救贖》裏那個被牢獄生活折磨出慣性的黑人,十幾年後,他不「報告長官,我要尿尿」,就尿不出來。
我走進那幢爬滿常青藤的四層青磚灰樓裏,悠長的走廊有種幽深的涼意,女生們都出去了,只有她的門開著。她背對著門正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瓶裏泡著一串水晶,那串每天都戴在手上的水晶。
一縷縷微小氣泡從水晶表面漸次升起,就像正在呼吸,水不露聲色地折射著光線,讓水晶煥發出靈異光彩……我的眼底突然惘然疼痛。
我悄悄站在門邊不說話,看見她小心翼翼把水晶從瓶子裏拿出來放到一塊白色哈達上,讓窗台上的陽光蒸發上面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