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鐵柵欄在,鐵柵欄兩側的樹也在,但幾乎沒有人。平時的空前盛況突然消失了,就像一個人被剃去了眉毛,看上去視覺缺陷。
我沒看到卓敏,發短信沒有回複,打電話沒有接聽。這樣的事情最近時有出現,有時是因為教導處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後經常把她叫去批評,有時是因為那個終身未嫁的民舞老師酷愛在排練後傾訴她當年的愛情故事,禁止手機發出任何聲音。
淺淺尖叫著跑來,但離鐵柵欄還有十幾米的地方就不敢動了:「卓
敏,疑……疑似了。」我瞪著淺淺,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她斷斷續續喊著:「昨天晚上她就有點發低燒,她不想對你說,到了今天中午剛練完功就暈倒了,溫度39度4!學校趕緊給防疫中心打電話,三院剛剛把人拉走,現在所有樓道和寢室都在消毒!我馬上要去接受排查了,媽呀,我會死嗎……」淺淺臉色如紙,然後倒地。
剛才那輛擦肩而過的救護車!我瘋狂掉頭追去……經過兩輛救護車,我砸著喇叭大聲喊著「卓敏」,我希望她能從熟悉的喇叭聲中蘇醒,哪怕只是在車窗裏懨懨地做個手勢。
遊魂一樣飄蕩到三院,遠遠看見一個擔架車正從救護車上下來,上面的人一動不動,所有急救人員戴著防毒面具。我出示「特通證」沖進去,在急救電梯門關上那一刻問:「是不是卓敏?」冷若冰霜的聲音:「從白頤路過來的。」
我轉身向消防通道跑去,我固執地認為,如果不能在卓敏推進觀察室前看她一眼,我將永遠看不到她了——那一刻我腎上腺素激增,居然和電梯速度相差不多跑上了四樓。
從兩個身形如山的保安的縫隙中,我看見卓敏水青色的練功服還未及更換,看見她長長的黑發瀑布般拖到了地下。我看不見她的臉,我不知道她現在是昏迷不醒還是淚流滿面。
我和阻止我進入的保安廝扯的時候,那個叫齊帥的胖子就奔跑過來了,他看著我的記者證表情古怪:「你挺勇敢,有的記者是打都打不進來,你是勸都勸不出去,可敬可佩!」
菩空樹大師說我一生多災多難,但我又會遇到很多貴人,胖子齊帥就是這一次我的貴人,他答應一定幫我完成這次采訪,甚至晚上都可以留在醫院——條件是我必須拍一組表現醫護人員艱苦卓絕的照片刊發在我們這家中央部委直屬的雜志上,他還說「最好還能發在新浪網上,影響大,而且現在誰都不敢上街買報紙雜志,都貓在家裏上網」。
菩空樹大師說:如果足夠寂靜空曠,你就會聽見世界上所有聲音。
那天晚上我留在醫院沒有走,我就坐在醫院空曠走廊的一條長椅上,耳膜裏各種殘忍的聲音將我淹沒……有一刻我好像聽見卓敏在哭,像嬰兒一樣在哭。我輕輕走到急救室玻璃窗往裏看去,各種儀器閃爍著詭異的熒光,卓敏戴著巨大的氧氣面罩,在鎮靜劑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她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她美麗的軀體那麼不真實,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像是一個憂傷的傳說。
白天的追逐使我已經脫離恐懼和焦慮,這個夜晚我的大腦空白如洗,我靜靜坐在長椅上,感到靈魂脫體而去。
後來,我好像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卓敏穿著白衣白袖欲走還留,她在一團滴著水珠的雲霧裏披頭散發,像是被一只神秘的大手拖著,然後轉頭,似乎在呼喊我的名字,她的眼淚一滴滴落下雲端,在半空中變成了一顆一顆的水晶珠子……我大叫著醒來。
那兩個高大如山的保安看著我的樣子,眼神驚愕。
第15章
清晨醒來,聲聲鳥鳴,鳥鳴會讓清晨掛著些濕意,但我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慢慢睜開眼睛,頭暴痛,但痛楚讓我感到真實。使勁轉動眼珠,眼前海市蜃樓般出現一張蒼白透明的臉,卓敏從上而下凝視著我,眼底已有一道斜斜掠過的陰影。
我看見她對我說話,可聽不見;我對她說話,她同樣聽不到。咫尺之遙卻如世界盡頭,我用力去推隔離室的玻璃門但紋絲不動。我大叫醫生,我看見卓敏在厚厚的玻璃窗那邊淚眼婆娑。
一個高大的醫生跑過來厲聲斥責我,他命令保安馬上把我拖走,我企圖反抗但仍然被強壯的保安反剪起雙手動彈不得,等我昂起脖子尋找她,她已消失在玻璃門後。
這個世界上,卓敏其實就是個孤兒,她無依無靠,獨自在北京跳舞。我拼命掙紮著不想離開,我知道我有點情緒化,其實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卓敏,想確認她昏倒之後會不會醒來……齊帥迅速趕來向那個醫生解釋了很久,我被放開,但被要求立即離開。
我掏出一切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醫生推開;我編造足夠打動人的理由,醫生很不屑;我向他們作揖,醫生露出煩躁的表情;我甚至有點卑微地說:「如果下跪可以留下來我就跪下了,求您。」說完這句話,我好像發現眼睛有點濕潤。
齊帥揮舞著手和醫生爭論不休,那個醫生看了看我,轉身匆匆進入觀察室對卓敏進行搶救。二十分鐘後他出來了,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有點貧血,休克了;她很幸運,從血清透析結果來看應該只是感冒而不是『非典』,不過現在不能確認,必須觀察一周。」
他走到走廊那頭,又回來,想了想,說:「你可以每天上午來這裏看看她,但只有十分鐘,記住,這是我最大的權限。」
我大喜,回頭,卓敏正躺在那張潔白的床上,她向我笑笑,那抹笑容,柔弱如燈。
每天上午十一點整,我就會准時出現在醫院四樓急救室那扇玻璃窗前,我曾經十分痛恨那扇玻璃窗,現在卻成為我們互通兩個世界聲息的唯一出口。
那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世界,我們聽不見對方一點聲音,也不能使用手機、錄音筆等一切通訊工具,但我們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她指指眼睛,我知道她想我了;我摸摸眉毛再豎起拇指,她知道我在說她仍然很漂亮;她把嘴角往上一翹,我就知道是要我開心過好每一天;有時候我們就各伸出一只手隔著玻璃窗貼在一起五指輪流彈著鍵盤,節奏默契,那是我們在鐵柵欄兩側隔空演練出來的「雙劍合璧」……她的體力正在恢複,手指靈動,像跳舞的精靈。
我會帶上一個題板,把想說給她聽的話寫在上面,我會畫上各種史努比狗的漫畫動作,讓她和護士在玻璃窗裏笑得直不起腰,還有一次,我在上面寫下了她最喜歡的那首民謠:「在那東方的山頂,升起皎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臉龐,浮顯在我寂寞的心房……」這是她很喜歡的民謠,她看著題板,臉上開始出現紅暈。
還有一天卓敏就可以出院了,醫生破例允許我多待十分鐘,我說:「謝謝!」轉身把嘴唇貼上玻璃窗,卓敏的眼神像水一般清澈流動,隔著玻璃窗合上了我的嘴唇。
這是我倆第一次真正的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