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沈安若擠在何雙豔的床上睡了一晚,將自己的房間留給江浩洋。何雙豔直推她:到你自己屋裏去,我們什麼也看不見。沈安若後來想,正是因為心中有那樣的不確定與不安,所以才始終不願將兩人的關系更進一步。
天還未亮,江浩洋便要趕最早的長途車回他目前的工作地,要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兩人四點半便出門,在路邊攤吃了豆漿油條,安若送他去車站。兩人一路無言,一直到江浩洋的車要開動,江浩洋突然打開車窗,探身出來:「安若,不如我們重新開始。」
那是《春光乍泄》裏的一句台詞,那一年,哥哥剛剛離世,安若覺得有一瞬的傷感。當時太陽剛剛升起,向著安若站立的方向投射出萬道雖然沒有溫度卻燦爛奪目的光芒,直晃得她睜不開眼睛。江浩洋背向著太陽,安若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見他被籠在一層光暈裏,覺得心底又有東西在坍塌,融化。就這樣,總是這樣,反反複複,在她左思又想,輾轉難眠後,終於又一次下定決心要離開時,他輕描淡寫一句話,便留住了她。
這究竟是第幾回鬧,安若也記不清。第一回鬧分手,安若把當時已經幾乎齊腰的長發剪得比赫本當年更短,她以為可以幹脆利落地了斷,其實到底還是輸。江浩洋後來總愛將她短得像男孩子的頭發揉亂,又用手指幫她梳理整齊,帶點寵溺地笑:「這樣好,顯得精神多了。」於是沈安若恍惚覺得,兩人持續多日的僵持,冷戰,似乎從來都不曾有過。
再一回,沈安若自己賭氣去吃了平時雙份的大餐,把胃折騰到險些要去醫院。那一次她起毒誓,這樣的拖泥帶水磨磨嘰嘰,完全失了她的本性。如果自己還走不開,不如下輩子投胎做一只豬。江浩洋一周以後才打過電話來,偏偏三言兩語,又將她迷惑。
那時候,沈安若也十分恨自己,明明居於下風,卻總似自己在無理取鬧。她在意江浩洋對她的不在意,氣惱江浩洋對她不珍惜,卻又每每因為他一點點的在意和珍惜而心軟。她其實已經分不清愛或者不愛,兩人的相處,到了那時,竟成為一場競賽,誰先認輸,誰沉得住氣,誰心軟,誰頭腦清晰。
與江浩洋快要分手的那陣子,電視上每日重播《我本善良》,愛恨交纏,生死戀歌。
沈安若年少時最迷這部劇集,愛上齊浩男,欲罷不能,總以為一個女孩的一生,總會有個齊浩男在等著她,只是遇上的早晚而已。長大後才明白,即使遇上一個愛你的石家榮,都是一件難得的事。
那個時候她非常不待見齊浩男的前女友,一個所謂的楚楚動人的淑女,優柔寡斷,舉棋不定,傷人又傷己。這麼多年後,才終於能夠漸漸理解,當年她如何的心灰如死,決然離去,明明她還愛著他,而他也愛著她,但在彼此心裏,總是愛得不夠,抑或愛得不真誠,心中天平失了衡,終究分手。
第五章 萍水相逢
寧可讓愛被現實磨平散盡,淡化褪色,最終相忘於江湖,最好連痕跡都不要留,這樣就不會再傷心,頂多遺憾而已。
——沈安若的Blog
沈安若其實總不能明確記起她到底是為何事與江浩洋分手的,似乎從來也沒發生過什麼大事件,只是彼此都過於自尊與自我,誰也不想先妥協。
這樣也好,是誰說過,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人生便過得自在適意。
他們最後吵架的那一次,沈安若參與的一個臨時項目組的方案終於轉入實施,於是組長晚上請大家一起到酒吧慶祝。那一晚大家喝到差不多就進入敬酒的胡攪蠻纏階段,安若見情勢不妙,逃到洗手間。
她打電話給正下鄉的江浩洋,話不投機半句多,其實連吵架都算不上,江浩洋不耐煩,沈安若也心灰意冷。
最後江浩洋說:「我累了,我們明天再說吧。」
「我也累了,所以不用等明天,我們現在就開始做普通朋友好了。我們還這樣死撐著做什麼呢?只會讓兩個人都不痛快。」
江浩洋沉默片刻,冷冷地說:「隨你的便。」便掛掉電話。
沈安若回去時,那堆男人們已經喝得不分東南西北,只有她清醒著。她盯著手機,整晚上都希望它再度響起,卻始終沉寂。終於不甘心,還是撥了回去,就算要終結,也要有像樣的一句告別,一遍,兩遍……對方再也不肯接聽。
沈安若告訴自己:我只撥十遍,最多十遍,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如果他不接,那麼就真的到此為止吧。手機已經熱得發燙,一遍遍提醒「對方無應答」。
安若徹底心灰意冷,索性把手機關了機,一股絕望的涼意從腳底、手心開始滲出,漸漸地蔓延全身,連心髒都開始覺得發冷。她死死咬著嘴唇,覺得腦子裏一團混亂,又似清明無比,仿佛迷失在一個擁擠不堪的十字路口,總要選擇一條路繼續走下去。
後來大家結了賬要離開,安若說:「我等一個朋友,一會兒在這裏會合。」喝高了的男人們叮囑一通,並未覺得不妥。
安若移坐到吧台前的高腳椅上,招呼調酒小弟來一杯雞尾酒。小弟問:「女士來哪種酒?」
她以前很少喝雞尾酒,更不來酒吧,一時也想不起名字,於是說:「隨便來一杯吧,要顏色漂亮的。」
小弟來興致了:「我剛研制出七彩霓虹系列,從紅色直至紫色,共七款。您要哪一種?」
「那就每樣都來一杯好了。」安若其實也喝得有點多,覺得頭暈,偏偏思維那樣清晰。她想起自己以前,永遠都是人見人誇的乖寶寶,大人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有那麼多想做壞事的念頭。她給李奶奶家的狗食裏放了一點辣椒,因為它總欺負張阿姨家那只她特別喜歡的貓;她偷偷紮破五樓林阿姨的自行車的車胎,因為她罵一樓殘疾的趙大叔……
如今,她又有了那種強烈的想做壞事的沖動。小說裏的單身女性在酒吧一向有豔遇,就此成就一段美緣。安若想,美緣才不指望,不過如果有看似順眼可靠的男人出現,不妨瀟灑走一回,就此慶賀自己正式的以及首度的失戀。這一次,她再也不要回頭。
七杯雞尾酒一字排開,果然彩虹一般豔麗絢爛。安若問:「綠色的叫什麼?」
「碧波蕩漾。」
「紫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