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校園,白雪茫茫,他們沿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走,魏海烽說,她聽。魏海烽頭一次跟一個女生說自己的家——他的家在一個小縣城,父親原先是縣醫院的醫生,在弟弟出生的那年出車禍死了。弟弟比他小十歲,叫魏海洋,在母親教書的小學讀書。母親做了一輩子小學老師,教過自然、常識、語文、算術,可能有一陣子還帶過音樂和體育。等魏海烽全說完了,他的朱麗葉還是安安靜靜地陪在他身邊。他們又走了一陣子,那一陣子,魏海烽覺得全世界都安靜了,只有他和她。最後最後,魏海烽拉住她的手,對她說,他想和她這樣走一輩子。她聽了,並沒有像魏海烽期待的那樣,激動地撲到海烽的懷裏,相反,她更安靜了。又過了很久,她開始說她自己的故事——她的父親的父親解放前是上海一個大資本家,後來跑到美國去了,她父親是教授,母親是演員,現在他們全家要移民美國,如果快的話,可能寒假就走。魏海烽拉著她的手一下子松了,他感覺自己正在結冰,從頭到腳,被凍成一根冰柱,連口熱氣都哈不出來。他的朱麗葉低著頭,似乎是在等他把她的臉輕輕捧起,但他被凍住了,他僵在那裏,一句話沒有。他們就這樣結束了,還沒開始就完了。後來他說了一些言不由衷的祝福的話,然後把她送回了宿舍。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在操場走到後半夜,第二天就因為肺炎住進了醫院,然後碰到剛從護校畢業的陶愛華。那個時候陶愛華十八歲,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那一年他二十一歲吧,他在她面前那麼不好意思,倒是她大大方方的。魏海烽曾經仔細回想他和陶愛華的每個細節,他認定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是被動的,只不過在外人看來,似乎他是主動的一方。
劉冬兒到底冰雪聰明,她見魏海烽並沒有要哄自己的意思,不但不惱羞成怒,反而幹脆利索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這一點讓魏海烽開了眼界,敢情現在的女孩子已經能這樣遊刃有餘了。劉冬兒眼光裏還是有淚,但似乎是笑出來的眼淚,她笑得咯咯咯的,讓魏海烽莫名其妙,以為她神經不正常了。劉冬兒邊笑邊說:「你以為我在勾引你啊?我是逗你玩呐!『三不男人』!」
魏海烽腦子一下子沒轉過來,什麼什麼「三不」?哪「三不」啊?
「不離婚,不拒絕,不主動啊。不離婚是因為離婚成本太高,不拒絕是還有一顆不死的心,不主動是怕承擔責任。」劉冬兒說話的腔調像一個調皮的小姑娘,但魏海烽知道她是裝出來的無所謂。這樣也好,他既不為自己辯駁,也不點穿她。回到酒店,洗過澡躺床上,魏海烽想起陶愛華平常總掛在嘴上的一句話:「現在的女孩子,比起我們那個時候,不知道強多少倍。」
海烽想,真是這樣。他原本以為劉冬兒怎麼著也得跟他哭哭啼啼一陣子,哪裏想到竟然就這樣完事了,海烽在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幾分失落。
魏海烽不勝其煩,不僅是煩陶愛華的絮叨,還煩這些爛事兒——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時間全充斥著這些雞零狗碎的爛事兒。魏海烽做不到完全不聞不問,但聞和問,不僅要搭時間搭精力絞盡腦汁,有的時候還要搭進心情,弄不好還會惹火上身。
第二部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但對於魏海烽和陶愛華來說,這條規律完全不適用。
魏海烽一進家門,就見陶愛華陰沉著個臉,見到他連個笑模樣也沒有。陶愛華在省人民醫院做護士長,幹幹瘦瘦,整天板著一張臉,動不動就訓人,新來的小護士臉皮稍微薄點的,輕輕松松就能被她訓哭。其實,陶愛華並不喜歡訓人,把人家訓哭了,她心裏比哭的人更難受。但陶愛華要強慣了,不僅自己做事情半點懶不肯偷,而且也容不得別人有絲毫的馬虎。
據說陶愛華年輕的時候也算是醫院的「五朵金花」,漂亮得能給男病人當止痛藥使,那時候她脾氣也好,說話輕聲細語的,常常臉紅,哪兒像現在?陶愛華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科裏那些小護士背後說她什麼,有說她有病的,也有說她長得就跟「三查七對」似的。可陶愛華沒辦法,她是護士長,她不「三查七對」誰「三查七對」?
魏海烽放下行李,在心裏沉重地歎了口氣。陶愛華最煩他出門,他不出門,還能買菜做飯搭把手,陶愛華下班還可以吃個現成;他一出門,裏裏外外一攤子事就都落在陶愛華頭上,也是奔四十的女人了,生活的重擔撲面而來,不是不勇於承擔,確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魏海烽不是不體諒陶愛華這一點,但一進門就見她冰著一張臉,心裏的那點體諒瞬間就演變成了不滿。兩口子過日子,誰欠誰的?他最恨別人給他臉色看。但他忍了。
這幾年,魏海烽的家庭地位連年下跌,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全怨陶愛華。陶愛華並不是一個勢利的女人,但她過得不痛快,一個過得不痛快的女人,你能要求她每天高興得跟個哈巴狗似的嗎?再說,陶愛華是自己老婆,又不是賓館服務員,不能因為人家沒有給你笑臉,你就投訴;更何況,在一個家裏,你要投訴,上哪兒投訴去?
飛機晚點,魏海烽是坐機場大巴到市裏,然後又換乘公共汽車才到的家。他這個級別,跟單位要車不是不行,但他不願意沒事找事。公家的便宜不是隨便占得的。單位那些小車司機,一個比一個勢利。魏海烽要車,他們要是不想來,幾句就給他搪塞了。你一個辦公室主任,能有什麼急事兒?過來接你,你得領情,不來接,你也說不出什麼來,就是說出什麼來又怎麼樣?他們是司機,又不是機關幹部,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魏海烽得注意影響,人家根本就沒什麼影響需要注意。更何況,司機班一向跟廳領導近水樓台,背後給你紮一針,順手得很。
早幾年,有一次魏海烽去省裏開會,他打電話的時候,司機班說有車,可等他坐了電梯下去,司機班說車已經讓趙通達要走了。魏海烽勃然大怒,也是年輕氣盛,攏不住火,跟司機班吵了起來。事情鬧到副廳長許明亮那裏,許明亮輕描淡寫地說,派車要根據工作需要,而不是根據先來後到,工作有輕重緩急嘛。一句話,魏海烽就成了「輕」「緩」,而趙通達則成了「重」「急」。
後來趙通達為車的事兒專門來跟魏海烽解釋過。趙通達說他要知道那車魏海烽已經要了,他說什麼也不會上車就走,他當時到司機班要車,司機班說車就在院裏停著呢,他連想都沒想開車門就上去了。趙通達一真誠,魏海烽就啞了。他還能說什麼?說什麼都沒意思。人家本來是又「重」又「急」,結果還跟你這個既「輕」且「緩」的人解釋,人家那肚量,人家那姿態,魏海烽要是再掰扯就太沒勁了。但他還是生氣。如果這事兒換過來,那車本來是等趙通達的,他魏海烽是後來的,司機班可能這麼不負責任地讓魏海烽上車嗎?不可能。他們有眉眼高低著呢。說到底,是魏海烽混得不好,既不善於跟領導肝膽相照,也不善於跟群眾打成一片,上下都沒人,當然吃不開。
魏海烽脫了外套,換了拖鞋,他想先去洗個澡,然後靠在沙發上看看報紙,但他知道,他只能這麼想想,不能真這麼做。結了婚,就不能只顧自己了。他如果不迅速出現在廚房,陶愛華馬上就會大聲嚷嚷出來:「我也上了一天班,我不累啊?我還剛把一死屍送到了太平間呢!」
陶愛華並不是不講理,在她眼裏,她的工作,就辛苦程度上來說,要比魏海烽的強許多倍。魏海烽住在單位的房子裏,只要步行十分鐘就可以到辦公室,上班的主要姿勢是坐著,接接電話開開會,讀讀文件聽傳達。但陶愛華就不一樣,她騎自行車上下班,每天扔在路上的時間差不多一個小時,在醫院一分鐘也不得閑,這個要水,那個排尿,這事兒那事兒,忙得團團亂轉,稍微一個不小心,怠慢了病人,遇到犯渾的家屬,直接大嘴巴招呼。醫院裏,護士挨打的事兒可不是傳說。
魏海烽站在廚房門口,看陶愛華下面條,這是他的義務。他可以不動手,但不能不在場;可是光在場不說話,陶愛華也是不會滿意的。上一天班,沖鋒陷陣似的,回到家,還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再要求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能嗎?陶愛華說話,就是一台電腦,老這麼使,也得死機。現在陶愛華是因為待機時間過長而黑了屏,並不是真的死機。如果真死機,更麻煩。
魏海烽調整心態,趁陶愛華回身的時候,給了她一個正大光明的笑容,並及時追上一句:「雅琴怎麼樣了?」
雅琴就是趙通達的愛人,姓宋,跟魏海烽也算校友,在學校的時候沒說過幾句話,後來嫁了趙通達,就更沒什麼話說。現在癌症晚期,住在陶愛華他們科,用陶愛華的話說,死馬當活馬醫,沒幾天了。魏海烽本來也就是隨便找一話茬跟陶愛華搭訕,哪裏想到,這話不問還好,一問,陶愛華瞬間「系統激活」,臉上不「黑屏」了,可嘴又開始叨嘮,像一只漏水的馬桶,滴嗒嗒,滴嗒嗒,說過來說過去,就是那麼幾句,魏海烽忍住煩,耐著性子往下聽。一邊聽還一邊想起許明亮的一句名言——領導講話就像老婆講話,你就是不愛聽,不想聽,聽煩了,你也不能表現出來。魏海烽這時想,領導講話,你不專心,最多是升不上官,但老婆講話,你不耐煩,那你就別想過了。
關於「雅琴住院」這一專題,陶愛華已經來來回回說了七八個回合,正敘、倒敘、插敘,意識流,蒙太奇,閃回,經典回放,反反複複顛來倒去,每一回合的結束語都是:「你們的趙通達,簡直當官當得沒人味,老婆都病成這樣,他該忙什麼還忙什麼。說工作忙,誰工作不忙?」然後,在這句話之後,立刻從頭開始,再說一遍,每一遍都補充一點上一遍沒有的內容,但大多數章節段落是完全重複的。
陶愛華越說越氣,魏海烽本來心裏是想勸陶愛華別為別人家的事兒生氣,可話一說出口,就像在為趙通達辯護:「通達肯定也是身不由己。」
陶愛華「嗤」的一聲,笑了。「什麼叫身不由己?純屬官迷心竅。我在電視上都看見了,他跟著你們許廳去考察梅海大橋,就站在許明亮後面。我就不信,憑他跟許明亮的交情,他要說老婆病了,許明亮能逼著他上電視?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魏海烽不做聲了。他看出來陶愛華的一腔怒火不是沒來由的。
果然陶愛華忍了又忍,沒忍住,還是說了——「昨天一大早,趙通達到醫院跟雅琴照了一面,然後就跑到我那兒,給我留了5000塊錢,說自己要出個短差,一天半,有什麼事兒讓我先照應。結果趙通達前腳走,後腳醫院就給雅琴開了3000塊錢的自費藥。我當時沒多想,替雅琴交了錢。今天我越琢磨越不對勁,自費藥是不能報銷的,萬一到時候,趙通達心裏不樂意,怎麼辦?」
魏海烽皺皺眉頭,沒說話。
「你說等我見了趙通達,跟他說這藥他要是同意自費,那就退他2000塊錢,要是他不同意,那這藥算是我送給雅琴的,退他5000塊錢……」陶愛華邊吸溜著面條邊問魏海烽。其實,以前她不這樣吃,但現在她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完全不考慮現場有沒有觀眾,或許,她不認為魏海烽是觀眾。有一次陶愛華「嘎吱嘎吱」地吃蘋果,魏海烽說她,她連臉都沒紅一下,一邊繼續「嘎吱嘎吱」一邊「嗚魯嗚魯」:「我這是在自己家裏,在自己家裏,吃個蘋果還要注意形象,累不累啊?」
魏海烽忍耐著,夫妻吃面條,應該怎麼吃?有規範嗎?為這些小破事兒拌嘴,不值當。
「想什麼呐?快說啊,別跟個沒事兒人似的。」陶愛華用胳膊碰了碰魏海烽。
「沒想什麼,就是覺得你要真這麼跟趙通達說,肯定把他得罪了。你想啊,什麼叫他要是不同意,這藥算是你送給雅琴的?」魏海烽說。
「那你說怎麼辦?」陶愛華的聲調一下子提高了八度,還配合著驟然放下的碗筷,「嗵」的一聲,‧在桌子上。
一直到吃過飯,倆人上床,陶愛華還在嘀嘀咕咕這3000元的自費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