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男人底線

陳彤 作品,第5頁 / 共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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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海烽不勝其煩,不僅是煩陶愛華的絮叨,還煩這些爛事兒——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時間全充斥著這些雞零狗碎的爛事兒。魏海烽做不到完全不聞不問,但聞和問,不僅要搭時間搭精力絞盡腦汁,有的時候還要搭進心情,弄不好還會惹火上身。比如這3000元自費藥,憑魏海烽對趙通達的了解,如果當時趙通達在場,那麼他不至於就舍不得為自己老婆花這個錢,畢竟是親夫妻;但現在是陶愛華替他花的,那麼趙通達心裏可能多少會有點不舒服。趙通達心縫兒小,好猜忌,說得重一點,趙通達可能真會猜忌陶愛華從中得了什麼好處,醫護人員借給病人開貴重藥拿回扣的事,天天上報紙;說得輕一點,他雖然不會懷疑到陶愛華的人品,但內心裏可能會覺得陶愛華拿他的錢不當錢,不管什麼藥,說買就買了,連問也不問一聲。

如果這不是3000元,而是300元多好啊?如果是300元,魏海烽就當心意人情送給他趙通達了,但偏偏是3000元,他即使肯送,趙通達也未必肯收。

「你倒是說呀?趙通達明天肯定上醫院來,我見他怎麼說啊?」陶愛華推魏海烽一把,沒等魏海烽回話,就又自顧自說下去:「他那種人,我就不明白他上病房幹什麼來了,一來手機就響,永遠站在走廊接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接,等接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了,日理萬機也沒他那麼理的……」陶愛華滿腔怒火,對趙通達的新一輪聲討已經是箭在弦上。

魏海烽趕緊刹住陶愛華,即使陶愛華聲討的是趙通達,即使趙通達跟自己毫無關系,但總在自己耳邊聲討,一晚上了,換誰誰也受不了。魏海烽說:「這事兒,你當時為什麼不問問雅琴的意思,她說要,你再付錢也不晚啊……」

「你這叫馬後炮。我還不應該接他趙通達的錢呢。我是醫院的護士長,又不是他們家的護士長,我管得著他老婆的事嗎?噢,把老婆往醫院一扔,自己就跑了,你工作再重要,還有老婆的命重要嗎?我算看透你們這些男的了。」陶愛華火了。

魏海烽也急了,回手就殺了陶愛華一回馬槍:「是趙通達把他老婆扔在醫院,不是我魏海烽。我就不明白,你這會兒這麼能說,當時幹什麼去了?你當時怎麼不沖著他趙通達說,你走了,你老婆萬一有點事兒,我們醫院負不起這個責任。」

「我告訴你,要是換個人,我能說得比這還難聽呢!這不是趙通達嗎?我不得為你考慮考慮?我罵了他,給了他難看,他說話就要當你頂頭上司,到時候誰受罪?誰難受?我無所謂,我跟他沒關系,你可跟他抬頭不見低頭見,說不定,到時候還得天天跟人家低眉順眼地早請示晚匯報呢!」陶愛華回過來的是窩心腳,魏海烽被窩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耳邊嗡嗡的,像被一大群蒼蠅蚊子包圍著。

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魏海烽夾起被子去了書房,陶愛華跳下床,直接從裏面把門插上。魏海烽氣得發呆,在書房坐了一陣,沒頭沒腦地寫起了「離婚協議書」。不過,才寫了一個開頭,就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離婚?是想離就能離的嗎?離了以後,他住哪兒去?如果還住在一起,那跟現在這樣有什麼區別?再說,陶愛華又不是頭一次這麼鬧,去年這個時候,不是鬧得更厲害?她就是這麼個人,大炮筒子,直腸子,心裏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計後果。年輕的時候,談戀愛的時候,魏海烽喜歡她也就是喜歡這點,直來直去,愛憎分明,不藏著掖著,不拐彎抹角。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全都幹幹淨淨寫在臉上,不像他暗戀的「朱麗葉」,總是低著頭,從來不用肯定句或否定句,永遠是霧裏看花,永遠是美人涓涓隔秋水,總是走很遠很遠以後,回頭看一眼待在原地的魏海烽,但就那麼一眼,很吝嗇很文藝的一眼。不像陶愛華,大大方方,一雙天然妙目,看你就是看你,不會把視線「刷」地移開,又輕盈盈地飛回來,可就在你要用你的目光去接應的時候,那視線又移開了,仿佛你剛才做了一個夢,或者是一種幻覺,人家根本就沒有看你,是你一直在看她了。陶愛華從來不那樣,她一直是個幹脆利索的人,就像她紮頭皮針,一針進去,絕不拖泥帶水。

魏海烽扔了筆,把寫了個開頭的「離婚協議書」扔到抽屜裏,上了床。生氣歸生氣,但他確實困了。

這是一張單人床,設這張床的原始目的並不是為分居方便,而是為了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他以前常常到魏海烽這兒蹭吃蹭喝,最近幾年來得少了,兄弟倆雖然在一個城市住著,但一年反而見不到幾面。魏海烽心裏隱隱覺得這和自己這幾年比較落魄有關系。兄弟倆,漸漸變得沒什麼話說,說什麼呢?魏海洋在光達管理學院當講師,談笑皆權貴,往來無白丁,說著說著,就會說到誰升了官,誰發了財,都是身邊的人,也不是故意刺激魏海烽。但魏海烽並沒有修煉到八風不動,每每聽到這些,表面上「噢」一聲敷衍過去,但心裏不是沒想法的。魏海洋也提出過替他約許明亮,一起坐坐啊什麼的,但魏海烽都拒絕了——一個單位的上下級,有什麼話非要在下面坐坐的時候說嗎?再說,魏海烽知道,許明亮絕對不是一個誰跟他坐坐,就能坐出名堂的人。領導喜歡什麼人,有的時候跟家長喜歡哪個兒女一樣,是沒道理可講的。雖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和肉還不一樣呢,總有心頭肉和滾刀肉的區別。實事求是地說,許明亮從來沒有虧待過魏海烽,但顯然他真正重用和欣賞的是趙通達。這也難怪,人家趙通達命好點正。多年以前,趙通達還只是交通廳下屬公司的一個工程師的時候,許明亮恰巧是這個公司的總工,倆人在一個項目上摸爬滾打,知己知彼。所以,日後隨著許明亮的官運亨通平步青雲,趙通達芝麻開花節節高也在情理之中。這種關系你不能說他不正常,就像木匠喜歡用自己順手的舊工具一樣,領導喜歡自己的老部下,無可指責。相對「忘本」而言,「念舊」總是美德。許明亮念舊,你魏海烽能說什麼?再說,趙通達也是研究生畢業,而且和你魏海烽是同一個學校出來的,只能重用一個的時候,人家憑什麼非得舍近求遠?子曰:仁者愛人,愛有差等。什麼叫差等,就是親疏遠近。作為一個領導同志,如果對所有的下屬都一視同仁,那就沒有權威了。你總得器重其中的一些,讓這些受器重的得到榮譽和利益,這樣才會使其餘的人受到鼓舞,所謂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這個方面,周山川就不如許明亮。盡管周山川是一把手,但在交通廳這麼多年,他一直強調,幹部就是人民的公仆,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而且越是他器重的幹部,他越要求嚴格。分房,他出面做工作,叫人家讓給普通群眾;評職稱,他親自上人家家,帶著禮物勸人家高風亮節。一來二去,沒有人願意受他器重,甚至有人公開說,當幹部要這麼個當法,還有什麼意思?混來混去,就混一個「俯首甘為孺子牛」?我要真想當「孺子牛」,我戴一袖箍站街上協管交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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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們說不出周山川什麼,他以身作則兩袖清風,一輛破自行車騎了大半輩子,你能說人家什麼?直到後來有人實在看不過去,對周山川說:「您是廳長,您帶頭騎車,讓下面的人怎麼辦?都跟著您騎自行車?騎一輩子自行車?」

這事兒是周山川自己沒想明白,你廉正是廉正了,可是你得清楚,別人跟著你幹,給你拼死拼活,人家圖什麼?圖個一輩子像蠟燭一樣,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在這一點上,許明亮就比周山川想得明白——當領導怎麼才有凝聚力?你不給下面的人好處,光讓人家無私奉獻,人家缺心眼啊?

機關人有一句口頭語,跟著許明亮,年年有進步;跟著周山川,年年犯錯誤。這話的意思是說,許明亮重視解決部下的實際需要,一有機會,就給人家一個提拔;但周山川則不同,「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周山川極其重視幹部隊伍中的「蟻穴」,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周山川就會要求他分管的幾個部門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要不就去基層聽取意見。現在這年月,人家都在表揚與自我表揚,全社會都提倡激勵機制,誰還愛自找罪受?周山川雖然平易近人,但在機關,人氣兒上比許明亮差多了。當年基建處處長位置空缺,周山川提魏海烽,許明亮提趙通達,幾個回合下來,趙通達勝出。但機關的人說,這不是趙通達的勝利,這是許明亮的勝利。半年以後,魏海烽被調到辦公室做主任,雖說都是處級,但處和處是不一樣的。魏海烽知道,提拔他,有一半是為著給周山川一個面子,畢竟人家是一把手,雖然快到退休年齡了。

出了幾天差回來,辦公室一切照舊。沒有非得要魏海烽批的文件,也沒有非得要他做的決策。時光像靜止一樣,但人卻在靜止中悄然老去。

魏海烽在辦公室坐了一天,到快下班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省文物局打來的,措辭嚴厲,說泰華集團在青田野蠻施工,發現文物不僅沒有及時匯報,反而加緊施工,如不制止,後果將不堪設想。打電話的是位老同志,情緒激動,上綱上線,他在問了「魏海烽」的名字以後,語重心長地說:「魏海烽同志,文物是不可再生的資源。你們不要做曆史和民族的罪人啊!」

魏海烽放下電話,屁股在椅子上坐了半分鐘後,決定先去問問副主任張立功。屁股決定腦袋,魏海烽清楚省文物局和交通廳的矛盾,兩家結怨很深,省裏一位政協委員是省文物局出身,曾經激烈地提出過,領導幹部任免應該實行「一票否決制」,這一票就是文物保護——如果在任期間,有破壞文物的行為,一經發現,就地罷免。

當然,這位政協委員的提議沒有最後通過,但兩家的梁子就此結下。魏海烽倒不是怕做曆史和民族的罪人,這種量級的罪人,一般人是沒有機會做的。不過魏海烽知道這件事的利害關系。他問了張立功,張立功翻翻眼睛說:有這事兒?

這話等於沒說。張立功跟許明亮跟得很緊,他對魏海烽只保持必要的客氣,倆人基本屬於井水不犯河水。按道理說,副主任是協助主任工作的,但因為張立功比較強勢,又仗著許明亮撐腰,所以基本上他和魏海烽可以做到平分秋色。

張立功二十七八歲,一臉精明。魏海烽對張立功是看不慣的,他不僅凡事直接請示許明亮,而且更過分的是,凡是自己交代他做的事,他連陽奉陰違都不肯,而是直接給頂回去。

比如魏海烽對張立功說:「青田的事兒,是不是你辛苦一趟?」

張立功連磕絆都沒打半個就給回了:「我去不了。許廳讓我跟他下去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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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海烽壓住火,他本來想警告張立功兩句,但最終忍住了。魏海烽轉身走了,張立功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心說:「再過半年,沒准兒就該你跟我請示了。以為自己是誰?」

魏海烽出差剛回來,還不知道,機關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要在年底前實行「幹部競聘上崗」,也就是說要拿出一批領導崗位來,讓大家自由競聘。也有人說,所謂自由競聘,其實還是領導說了算,早就內定好了,不過是借競聘這麼個形式,把領導不喜歡的一些幹部拿下,換上他們自己喜歡的人。比如這次競聘,基建處處長這個位置就沒有拿出來,但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就要考慮公開競選,擇優錄取。理由是,這次競聘是一個嘗試,所以先從一些「輕」「緩」的部門開始。

魏海烽去了廳長辦公室,廳長周山川慈眉善目和藹可親。據說早年間,他可不是這樣的。這幾年,他的老部個個不辭而別,傷了他的心,但也從另一個方面提醒了他——該封的官你就得封,該許的願你就得許。天天攥根小鞭子,鞭打快牛,喂人家草,擠人家奶,人家能不寒心嗎?什麼叫尊重人才?把人才當老黃牛使,那叫尊重嗎?

魏海烽簡要匯報了青田的事,周山川沉吟片刻,說:「說說你的想法。」

魏海烽說自己打算親自下去看看。周山川立刻滿臉欣慰,連聲說好,最後又補充一句:「要注意政策。」

周山川如釋重負。本來他以為魏海烽會問自己競聘的事——至少會關心第一批競聘的崗位中有沒有辦公室主任。已經有很多部門的頭兒來找過自己了,比如法規處、老幹處,他已經耐心跟大家解釋過了,第一,這件事還沒有最後定;第二,即使最後定了,也是廳党組集體通過,並不是針對某個人某個崗位;第三,希望大家端正態度,擺正位置,共產党的幹部,如果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還配領導群眾嗎?但魏海烽一句沒問,搞得周山川很忐忑。他心情複雜地追問魏海烽:「還有別的事兒嗎?」

魏海烽說:「沒有了。」

魏海烽從廳長辦公室出來,迎面碰到剛從許明亮辦公室出來的趙通達。趙通達雖然沒有直接問競聘的事,但許明亮是何等體諒下屬的領導,他一見趙通達進來,就給趙通達吃了定心丸:「通達,基建處不動。不過你也要考慮培養接班人了,你早晚要往上走的,到時候不要讓別人說,基建處的工作沒人接,把你扣在那裏,你就得不償失了。」許明亮的話說得分寸得當,趙通達聽了滿臉放光,這等於是暗示他不久的將來就會「往上走」。倆人在說了一些工作方面的事情之後,許明亮又關心了一陣子趙通達妻子的病情,最後許明亮很體察趙通達似的說,過幾天自己要下去走走,准備讓張立功跟著。

趙通達愣了愣,許明亮馬上把話說在明處:「通達,你兒子馬上中考,雅琴又住院,你先忙家裏的事。張立功呢,跟我談了,他想競聘辦公室主任,幹部隊伍要年輕化,我想應該給他一點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