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丁總的男人五十歲左右,一張撲克臉,看不出喜怒哀樂。他對魏海烽和劉冬兒點點頭,算是歡迎。一個海大的包間,一共八個人,魏海烽和劉冬兒坐在下首,丁總和王友善是上首,左邊兩個一個被稱為孫行長,一個被稱為範局長;右邊兩個,一個眉眼和丁總相似的年輕人,叫丁小飛,是丁總的親兒子,坐在右側的下首,上首是一個將軍肚隆起像個小課桌的中年人。從始至終,魏海烽不知道這個「將軍肚」是幹什麼的,後來隱隱綽綽地根據席間的只言片語,魏海烽猜到,這個「將軍肚」可能是某一任中央首長的某一屆秘書的大姑爺,他那做派,好像既怕人家不知道他的嶽父幹過什麼,但又不願意人家太把他和他的嶽父聯在一起。比如他要強調嶽父是嶽父,他是他,他每次去看老爺子,老爺子從來不問他在幹什麼,言下之意,似乎老爺子超脫世外,根本不管兒女的事。但全桌的人都聽明白了,他和老爺子的關系非同一般,老爺子不管他的事兒,是他沒什麼事兒要老爺子管,如果有,老爺子不會不管。
魏海烽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將軍肚」,他也不喜歡這種飯局,整個過程就像在唱堂會,每個人都要就著鑼鼓點,拼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唱念做打一點馬虎不得。魏海烽在這個飯局上,就是一個跑龍套的,但顯然他這個龍套的水平很一般,比起劉冬兒差遠了。劉冬兒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一趟洗手間,等她再回來,已經是滿園春色關不住,舊貌換了新顏。魏海烽看得出來,劉冬兒是去補了妝,著重突出了眼睛和嘴,還特意上了睫毛膏,使每根睫毛看上去都像陽澄湖大閘蟹的腿毛,根根豎立,精神抖擻,彎彎的密密的,像兩把小刷子。
她不再銀鈴般地笑,而是抿著嘴一笑,笑得無聲而層層遞進,先是從眼睛裏露出笑,然後蔓延到整個面部,最後才露出牙,整整齊齊驚鴻一瞥的那種露法。魏海烽內心詫異,劉冬兒這種笑容是天生的,還是後天訓練的?如果是訓練出來的,那麼需要多少個學時?如果是需要很多學時的勤學苦練,那麼劉冬兒是斷然不肯常常這樣笑的——她必須要面對這樣一群人,在這樣一個場合,才肯這樣笑。
魏海烽注意到,劉冬兒整個一頓飯,幾乎沒有吃,她一直像海綿吸水一樣,吸著在座的每個人的每句話每個字甚至每個停頓。魏海烽幾乎有點可憐她——但轉過念來想,自己哪有資格可憐人家?對,劉冬兒是在巴結,無論誰說話,她的眼睛就轉向誰,目光炯炯,饒有興致。魏海烽在內心深處不無悲哀地想,這頓飯吃完了,對自己興許就是真的完了,但對劉冬兒則不一定。魏海烽頭一次意識到,劉冬兒是這樣一種女孩子,只要她想讓你喜歡她,她總有辦法。
吃過飯,丁小飛提出洗個桑拿,大家欣然雀躍,劉冬兒臉紅了一紅,跟一群男人去洗澡,她顯然是不合適的,何況這之中還夾著自己未來的導師。對這種事兒,劉冬兒幾乎不用權衡,就知道孰輕孰重。她找了個得體的理由,說是要回去整理行李。小飛挽留,劉冬兒拿眼睛看王老頭,她不能因小失大,小飛再好,跟她太遠,但王友善則決定她未來三年的命運。果然王老師和藹地開口了:「就讓冬兒先回去吧,還有些資料需要整理,青田這邊催得很,要出一本會刊。」
魏海烽及時看出本次桑拿的目標對象不是自己,所以他趁亂趕緊找了個借口,說是和老婆約好要打一個電話。王老頭的臉不自覺地陰了陰,但隨即通情達理地說:「也好,你陪冬兒一起回去。」他管劉冬兒叫冬兒,而不是連名帶姓地叫,這讓魏海烽感覺有點異樣。
其實,劉冬兒本名叫劉冬,冬天出生的,父母就叫了她劉冬。她上大學以後,做了兩件事:第一件,她箍了牙,整整兩年,不吃肉末肉絲以及一切帶殼帶皮的東西,比如螃蟹比如瓜子,這需要很大決心,但劉冬兒做到了,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她一定能做到,她不是一點點苦都吃不了的女孩子,雖然有的時候從表面看,她好像很需要人照顧似的,實際上,只要計算清楚,她是不怕委屈自己的;再一件,就是自己的名字,她嫌「劉冬」這個名字太普通,但又不願意改動太大,那樣顯得太刻意,最後,她決定在「冬」字後面添加一個「兒」。劉冬兒為了說服戶籍警給自己改身份證,特意鑽研了「符號學」。她跟人家說,名字就是人的符號,「劉冬」和「劉冬兒」這兩個符號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卻傳遞出了完全不同的含義。但可惜,人家派出所的人根本沒興趣聽她講「符號學」,人家跟她說,你說的「符號學」是西方哲學,我們中國人連中國哲學都沒搞明白,去趕那時髦幹什麼?劉冬兒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她不過是要改個名字,何必要繞那麼大彎子?於是,她跟人家講道理,說「我的名字」為什麼「我」不能隨便改?人家說你改可以,但戶籍管理是有制度的,沒有正當理由,名字是不能改的。
「什麼叫正當理由?」劉冬兒咄咄逼人。
戶籍警慢條斯理地說:「反正嫌自己名字太土,不好聽,不是正當理由。」
劉冬兒為加這麼個「兒」字折騰了一年多,托了無數關系,找了無數人,甚至還鬧上報紙,將改名字的問題上升到姓名權和人權的高度,最後終於如願以償。這件小事足以說明劉冬兒的性格,只要她想辦的事,誰也別攔她。
丁小飛奉父親之命送魏海烽和劉冬兒到電梯間,一邊走還一邊勸說他們:「洗個桑拿能耽誤多長時間?要我說還是一起吧。」魏海烽微笑著推辭,他知道丁小飛並不是真的要挽留他,不過是沒話找話。人貴有自知之明,魏海烽明白如果自己的數量級足夠,那麼就不會是丁小飛送他去電梯,而一定是丁總親自送,而且絕不僅僅是送到電梯。但現在卻是丁總陪王友善、「將軍肚」他們去洗桑拿。魏海烽雖然不在乎這種表面文章,但他並不是不懂這之間的差別。
總算電梯來得及時,魏海烽一腳邁進電梯,恨不能電梯門立即關上,他連多一分鐘的敷衍都覺得累。但他馬上就發現自己的自作多情,人家丁小飛根本沒有注意他魏海烽,丁小飛的目光越過魏海烽直接奔向他身後的劉冬兒。魏海烽自覺地閃到一邊,但又情不自禁地觀察劉冬兒。她的小手舉在胸前,幅度很小的擺動,嘴裏說著「拜拜」,很可愛的樣子。臉上的笑容,跟電梯關門的進度完全成反比,電梯門徐徐關上,劉冬兒的笑容層層綻放。但接下來的事情,則完全出乎海烽意料。電梯門剛一關上,劉冬兒就英姿颯爽一把抓住魏海烽,張牙舞爪地沖他叫著:「陪我去吃碗面,我餓死了。」
魏海烽笑了。他本來想揶揄劉冬兒幾句,但畢竟兩個人關系沒到那個份兒上,所以他只厚道地笑了笑,沒有說別的。劉冬兒對他是怎樣都可以,不必小心翼翼地矜持,也不必刻意地扮單純扮無知或笑得那麼春意盎然循序漸進。
夜風習習,兩個人坐在露天大排檔,劉冬兒要了啤酒、麻辣燙,她邊「吸溜吸溜」地吃,吃得興高采烈、津津有味,邊「嗚魯嗚魯」地說,說得勁頭十足、眉飛色舞。
她問魏海烽:「你猜現在導師之間比什麼?」
魏海烽西服革履地坐在夜市上,覺得自己傻得沒邊兒。他只盼著劉冬兒趕緊吃完好走,所以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比什麼?比誰的學生發表了多少論文,做了多大學問……」
劉冬兒喝大口啤酒,說:「那是以前,現在導師比的是,誰帶出的學生做的官兒大!」
魏海烽心底輕輕一震,臉上沒有表情。畢竟是老機關了,喜怒不形於色,這點基本功,魏海烽還是具備的。劉冬兒伸過酒瓶給他倒酒,她倒得慢,啤酒沫一點一點沿著杯壁上升。魏海烽忽然之間感到一種落魄中年的尷尬。一瞬間,他幾乎有點恨自己,他想起王友善好像暗示過自己,要給他介紹一些有上層關系的人物。可是,機會來了,他的表現卻連劉冬兒都不如。王友善在學校是以不愛帶學生聞名的,他每年招研究生,最多只招一名。在魏海烽之後,王老頭歇了幾年,一個學生都不帶,直到劉冬兒這一年。學校紛紛傳言,王老頭之所以打算重出江湖,除了因為劉冬兒激發起了老人家老驥伏櫪志在千裏的心氣兒,還因為魏海烽不爭氣,如果讓魏海烽做老爺子的關門弟子,那老爺子就太沒有臉面了,等於這個門沒關住。魏海烽只要一想這些事兒,就無比懊惱。
「你怎麼了?是不是吃醋了?」劉冬兒的臉上已經有了兩朵紅雲。
「吃什麼醋?誰的醋?」魏海烽一時間沒明白劉冬兒的意思,但不待劉冬兒回複,他就明白了劉冬兒的意思。他只是有些生自己的悶氣,但並沒有吃劉冬兒的醋,劉冬兒怎樣對丁小飛他們,是劉冬兒的事兒,跟他是無關的,他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太自作多情。他本來預備了很多話,想要解釋給劉冬兒聽,比如他已經有了老婆孩子,他要對自己的家庭負責等等;再比如,他不能接受劉冬兒,因為她只比自己的兒子大五歲,她對他來說還是個孩子。但現在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這個機會——劉冬兒占了絕對優勢,她居高臨下,讓他那些話根本說不出口,他根本沒機會做一個高尚的純粹的沒有私心雜念的男人。
「在交通廳有意思嗎?」劉冬兒轉移話題。說到底她是一個善解人意與人為善的姑娘。魏海烽在那一刻有了傾訴的願望,他本來只想敷衍幾句,類似「還行」或者「就那麼回事」,但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當了官就有意思,沒當官就沒意思。」
「那你現在算當了官還算沒當官?」劉冬兒單刀直入。
「也可以算當了官,一個說了不算的官。」
劉冬兒「哦」了一聲,然後問:「那你為什麼還待在那兒?」
魏海烽的冷幽默有了用武之地:「小姐,我嶽父又沒伺候過中央首長,我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嗎?」
劉冬兒哈哈大笑,魏海烽在她的笑聲中也笑了起來,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在機關,就是笑也要講個分寸時機,既不能笑在眾人前面,也不能笑在眾人後面。你笑得太響,會有出風頭的嫌疑;笑得太輕,又難免讓人腹誹,認為你是在敷衍。
倆人笑過之後,魏海烽買了單,然後一路走回酒店,氣氛好得不得了。最後的最後,魏海烽原先預備的話,全讓劉冬兒說了。劉冬兒對魏海烽說:「我知道你老婆是個護士長,沒什麼文化,脾氣還特別不好;我還知道你有個兒子,比我小不了多少。但我不在乎,我又不要求你離婚,也不在乎你有錢沒錢,我只要你肯陪我,陪我說說話,聊聊天,像今天這樣,吃吃夜宵喝喝啤酒,就行……」
劉冬兒仗著喝了點酒,一邊走一邊把頭枕在魏海烽的肩上。魏海烽隱忍著——他相信劉冬兒說的每句話都是發自肺腑的,但他斷然不肯做這樣的男人。他不需要也不喜歡這樣的曖昧,這種曖昧對他而言,不只是一種負擔,而且還是一種侮辱。劉冬兒太年輕,她還不懂得,掌握一個男人,首先要懂得尊重他的自尊心,尤其是對魏海烽這樣的男人。你憑什麼就認定他一定肯陪你?在你寂寞的時候,孤獨的時候,需要一個人陪著說說笑笑的時候,他會像救火隊員一樣出現在你的身邊?
劉冬兒邊走邊搖晃魏海烽的胳膊,她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這個權力,而恰恰是這樣的得寸進尺,使魏海烽忍無可忍,他感到自己像劉冬兒手心裏的一樣玩具。他站住,直到劉冬兒放開他,他才說話,語氣雖然很溫和,但話說得完全不留餘地。魏海烽說:「我不會哄女孩子,也不愛哄女孩子,我喜歡獨處。陪你聊天說話逛街這些事,我不合適,也沒興趣。」
說過這話,魏海烽發現劉冬兒的眼睛裏有了淚光,但他並不安慰她。他想那不過是一個年輕女子自尊受了傷害之後的正常反應,如果他安慰了她,他和她就有了纏扯,纏來扯去就有了恩怨,然後他的生活就會和她的揪在一起。他不想要這些麻煩。他沒有說謊,他的確不愛哄女孩子;如果他愛哄女孩子,他當初的婚姻就不會是和陶愛華。
那時候魏海烽是大三,那時候的交大因為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所以女生即使長得像只大肥鴨,也被男生當天鵝寵,膚色白一點的是白天鵝,膚色黑一點的是黑天鵝。魏海烽很少主動追女生,他在男生堆裏太紮眼了,所以總是有女生會以各種各樣的借口來找他,最常見的是找他借書,或者約他聽講座;高級一點的是請他聽演唱會,或者看話劇。後者他一般都拒絕,不是他不喜歡這些活動,而是他囊中羞澀,一想到母親節衣縮食供自己讀書,自己卻跟女孩子聽歌看戲,他心裏就有罪惡感。魏海烽屬於那種知道自己很優秀所以更加珍重自己的類型,他絕不肯隨隨便便就和誰墮入愛河。
不過那時他確實暗暗地喜歡一個女生,那女生是校話劇團的,他為了她,參加了學生劇團的幹部競選,然後一上任,就利用職權排了《羅密歐與朱麗葉》,他是羅密歐,她是朱麗葉,連演十場,場場爆滿。他想她是知道他的心思的——寒假之前,她問他假期去哪兒,他連想都沒想,說回家。她問他家在哪兒,魏海烽猶豫了一分鐘,還是告訴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