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男人底線

陳彤 作品,第8頁 / 共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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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兒,陶愛華忽然歎了一口氣,沒頭沒腦地說:「已經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了。」

魏海烽知道她這次說的是雅琴,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

宋雅琴其實是趙通達的師妹,他們那戀愛談得叫一個機密,魏海烽當初聽老秦說趙通達跟宋雅琴好上了,還以為老秦在開玩笑,說:「哪個宋雅琴?不會吧?我跟趙通達就在一個宿舍住著呀。從來沒見他帶什麼女孩回來啊。」老秦說人家低調,再說人家憑什麼要帶回宿舍給你看啊?按照交大的規矩,凡是交了女朋友的男生,都是要請大家喝酒,並且要把女朋友介紹給大家的,但沒有人跟趙通達提這個要求。其主要原因,一是趙通達沒那麼合群,二是宋雅琴也有點勁兒勁兒的。

所以,魏海烽和趙通達做了鄰居以後,魏海烽幾次想提醒老婆陶愛華別那麼上趕著跟人家雅琴熱乎,但終歸沒有說。沒有說是不好說。即使說了,陶愛華也未必能正確理解自己的意思。

宋雅琴出來進去,靜悄悄的像一只貓,既不愛打聽別人家的事,也煩別人跟自己噓寒問暖。而陶愛華是個熱心腸、大嗓門,尤其喜歡和知書達禮的文化人交往。倆人樓梯上抬頭不見低頭見,每次都是陶愛華先招呼宋雅琴,每次都招呼得熱情洋溢聲若洪鐘;雅琴也回應,但每次都是不急不緩不冷不熱地回應。開始陶愛華沒注意,後來有一次,她偶爾在晚報副刊上看到一篇小短文,題目叫《我的芳鄰》,文章署名雖然是「宋惜惜」,不是小宋的真名宋雅琴,但陶愛華一看就知道裏面那位討厭多事的「芳鄰」是照自己描的——「芳鄰」是個護士長,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兒,現在整天邋裏邋遢,像個沒文化的家庭婦女。「芳鄰」的老公沒多大出息,所以「芳鄰」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兒子身上。如果哪一天,「芳鄰」眉開眼笑,一定是她兒子受了學校表揚;如果哪一天,「芳鄰」歇斯底裏,則一定是她兒子考得不理想……

陶愛華怒從心頭起,下班回家碰到宋雅琴,直眉瞪眼過去就問:「那個宋惜惜就是你吧?」

宋雅琴先沖陶愛華一笑,還是不慌不忙不溫不火不親不熱不遠不近地一笑。在以前,陶愛華認為宋雅琴這樣笑,沒什麼,人家是文化人,人家斯文;但現在,宋雅琴這樣笑,在陶愛華眼裏,就有了輕慢和看不起的意思。所以,不等她宋雅琴笑容落停,陶愛華就真刀真槍地沖上去:「你為什麼不敢用真名?」

宋雅琴輕描淡寫地解釋:「文學創作一般用筆名。」

陶愛華被噎住,臉漲得通紅,她把宋雅琴堵在樓門口,大聲質問:「我又沒得罪你,你為什麼要醜化我?」

宋雅琴保持笑容,跟陶愛華解釋,文學創作,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陶愛華狂怒,反駁宋雅琴:「別以為我就不知道什麼叫文學,你那不叫高於生活,你那叫低於生活,我的生活不是你說的那樣。我要那麼寫你,你高興嗎?」

宋雅琴回答:「我無所謂。歡迎你寫。再說,我寫的是一個護士長,又沒有說她姓陶,叫陶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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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陶愛華沒詞兒了。

宋雅琴揚長而去,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她不屑於和陶愛華這樣的人理論——在她眼裏,陶愛華的熱鬧,陶愛華的煩惱,都是那麼庸俗不堪。對於她來說,陶愛華的存在,除了給自己提供生活原型,沒有其他價值。

雅琴的那篇文章,魏海烽後來也看到了。魏海烽看到的時候比較晚,基本上全機關的人都看過了才輪到魏海烽。文章裏有一句話,對魏海烽的刺激比較深:判斷一個男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看他娶了什麼樣的女人。

魏海烽注意到宋雅琴在文章裏那種不動聲色的炫耀。她的「芳鄰」是一個庸俗無聊淺薄愚蠢的女人,一天到晚只知道鞭策自己的丈夫,在對自己的丈夫失望以後,又把工作重點轉移到兒子身上。這是一個既可憐又可悲的女人,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都因為她,而生活得壓迫緊張。那是一種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筆調。魏海烽當時心裏想,女人,真是淺薄,丈夫剛剛做了基建處處長,自己就來悲歎鄰居的生活。

魏海烽在「晚報事件」之後,有意無意地注意過宋雅琴。這是一個無論他怎樣注意,始終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女人:她不難看,但也沒什麼特點,從來不化妝,眉目都淡淡的;仿佛對什麼都沒熱情,渾身上點熱火氣兒都沒有。但魏海烽總覺得她的矜持,實際上是一種拿捏出來的姿態,而不是性格使然。她並沒有清高到恃才傲物不食人間煙火,她還是食的。比如前幾年有一次機關組織旅遊,帶家屬的那種,她就很會來事兒。許明亮中午吃飯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飯菜質量不高啊,宋雅琴聽到耳朵裏,不聲不響去了賓館後廚,系上圍裙,現有資源一組合,就給領導端上四菜一湯。都是家常菜,但樣樣精致,許明亮吃得頻頻點頭,當著一桌子人的面誇獎趙通達福氣好,娶的老婆上得廳堂,入得廚房。這種事兒,陶愛華就不會,她也不是不懂得應該去討好老公的上司,但是她討好起來總是很吃力而且極不得要領。比如魏海烽把她介紹給廳長周山川,她居然能握著周山川的手說:「周廳長,老聽海烽在家說起您。」當著一飛機的人,魏海烽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周圍的人笑成一片,許明亮打趣說:「海烽有在家議論領導的習慣啊?不說我們還真不知道,說說說說,都在家說我們廳長什麼?」笑聲更響亮了,有的人笑出了眼淚。

陶愛華臉紅了,但嘴卻像開了的閘門,收也收不住:「海烽說咱們周廳長關心群眾,平易近人,沒有架子……」

所有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宋雅琴抿著嘴樂,一邊樂還一邊和趙通達換了個眼神。魏海烽不忍卒聽,趕緊把陶愛華攔住。事後,魏海烽為這事兒和陶愛華關起門來吵了一天。本來他是不想吵的,他只想提醒陶愛華,不會拍馬屁就別亂拍,結果他也不知道哪句話沒說對付,陶愛華反倒跟他吵了起來。陶愛華說:「你以為我愛做你家屬跟著你屁股後面去玩啊?我們醫院組織澳大利亞七日遊我都沒去,我跟你出來是給你面子。我誇你們廳長,怎麼就不行了?哪句話說得不對了?你講理不講理?我告訴你,我這都是為了你。你別不知好歹。」

陶愛華就是這樣,不管自己老公有沒有落實兒子的事的能力,但她先要下指示,先要給壓力,她不是不體諒魏海烽,這就是她的脾氣。凡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04


交通廳副廳長許明亮同志死得不是時候。追悼會這天,正趕上全市中考成績發榜,孩子成績好的,接了手機,樂得忘乎所以,高興得幾乎有點不像話,好像不是來遺體告別,而是來投胎做人似的;孩子成績差的,急於找人,站在告別室外面一個電話接一個,忙得沒空去遺體前三鞠躬。魏海烽剛下車,正准備進去告別,手機響了,電話是醫院打來的,陶愛華磕磕絆絆地說:「魏陶中考成績出來了,差6分上重點。你給找找人……」

魏海烽的心倏地一下子落到穀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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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室裏哀樂陣陣,告別室外,手機鈴聲此起彼伏。畢竟死的不是自己家人。

魏海烽心急火燎地進去鞠了仨躬,抹頭就打了輛車。他等不得再搭單位的班車,兒子沒考好,這就是大事兒。雖然他知道自己趕回去也不見得能幫上什麼忙,但不趕回去肯定是要天下大亂的。魏海烽刻不容緩趕回家。剛到樓下,就看到陶愛華從出租車上下來。陶愛華一年到頭全騎車上班,怎麼今天打車了?魏海烽緊走兩步趕上,結果陶愛華一抬頭,把魏海烽嚇了一大跳,鼻青臉腫不說,而且腰也受了傷,兩手扶著,直不起來。魏海烽問她,她有氣無力地說:「唉呀,別提了,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魏陶的事兒,你找著人了嗎?」

魏海烽歎口氣,說:「下午遺體告別,找人不方便。」

陶愛華翻他一眼,魏海烽忙說:「先說說你,你這是怎麼回事?」

「一人老爹,得了癌,晚期,醫院床位緊張,安排不進去,那人一急就動了手。護士這活兒,真沒法幹。」邊上著樓,陶愛華邊說,居然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拍片子了嗎?」

「沒有。」

「怎麼不拍個片子?」魏海烽口氣中帶點埋怨。

「先說魏陶的事吧,就差6分,得趕緊找人了,實在不行花點錢。」陶愛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