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愛華得理不饒人,嗓門大得像金山戰鼓:「辦不成你們也該說一聲啊,對不對,我們好另想辦法!」
老朱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但畢竟拿人家手短,所以只好敷衍:「是是,這是我們的疏忽,主要也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說才好,一猶豫就到了這時候。」
陶愛華氣得胸脯起伏,問:「你們家老譚呢?」
老朱張嘴就說:「出差了!走好幾天了!」
「什麼時候回來?」
「說不准。十天半月一個月兩個月,都有可能——」老朱說著說著,自己就停了下來,她發現陶愛華眼睛直直看著前方,眼睛裏「劈裏啪啦」往外迸火星。老朱脊背一陣發虛,不由得回頭看去——老譚滿頭大汗,正扛一輛自行車從樓裏出來。
老朱嚇得張口結舌,她臉上笑著,尷尬著,嘴裏說:「護士長,小陶,你聽我給你說……」
陶愛華怒目圓睜咬牙切齒:「你不說他出差去了嗎,啊?合著你是一直在騙我啊,啊?騙我沒有關系,問題是,你們把我們孩子的前程給耽誤了!……老譚,你給我過來!」
那天傍晚,機關的人看了一場好戲,也有人上去拉扯勸說的,但陶愛華孤軍奮戰,越戰越勇。她指著老譚夫婦,破口大罵:「你們也太黑了吧,辦不了事兒就說辦不了,不說!東西拿了,事兒不辦,裝沒事人兒!」「收了東西不辦事不說,連個回話都沒有,這還叫人嘛這!」「事辦不了,說呀,說了我們另找人另想辦法!不說!裝沒事人兒!生生把我們的事給耽誤了!這叫人辦的事嘛!」
老譚氣得渾身發抖,對老朱喝道:「她送的什麼東西,給她拿來!」
他又轉過臉去,對陶愛華說:「陶愛華,別給臉不要臉!你偷偷摸摸提著東西巴巴地給我們老朱送上門來,我們老朱沒當面給你扔回去就是給你留著面子!」
陶愛華說:「哈!給我留著面子!謝了啊!跟你說姓譚的,我可一直給你留著面子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把我送的東西,轉送給了基建處趙通達趙大處長的老婆!」
「你血口噴人!」老譚只會說成語。在當眾吵架的時候,說成語是很吃虧的。
陶愛華聲情並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別的我不知道,我送你的西洋參,盒上撕了個小口,我拿膠水粘過!現在那西洋參就在趙處長老婆病房的櫃子裏,是我親手幫著放進去的!……是你給送去的吧老譚,是不是想讓趙處長幫你什麼忙啊?」
可憐的老譚像一截悲憤的木頭,任憑陶愛華狂風暴雨般的摧殘。有人看著可憐,就去拉老譚,說:「老譚,回去吧回去吧。」也有人去勸陶愛華:「護士長,消消火消消火。」
魏海烽那天晚上本來約好和魏海洋一起吃飯。因為夫妻冷戰,他就不願意早回家,可是在辦公室待著,又會讓人說閑話。最近只要他晚上走得稍微晚一點,就會有人推開他的門,對他說:「喲,魏主任,還忙哪?又寫什麼內參?」搞得他很是狼狽。他約了魏海洋,結果剛在餐館坐下,就接到魏陶的電話,說媽媽跟人家打起來了,再問跟誰,說是跟譚叔叔。魏海烽馬上變了臉色,他就知道肯定是陶愛華去跟人家要東西了。他站起身就往回趕,魏海洋開車,邊開車邊聽魏海烽氣急敗壞地說,你嫂子我真拿她沒辦法,我跟她說,這東西送了人家就別惦記往回拿,往回拿得罪人不說,而且,而且……
魏海洋接上去:「而且以後誰還敢幫你們幹事兒?幫忙本來就有幫成幫不成一說,哦,幫成了,你覺得那是應該的,你送禮了,沒幫成,你就打上門去,要人家把禮給還給你,這叫什麼呀?嫂子就是目光太短淺。咱中國申奧,申了多少回?頭一回沒成功,沒成功咱再申請,再想辦法,噢,沒成功,你就讓人家把你送的禮物都退回來,那還有第二回嗎?你得讓嫂子明白,重要的不是送出去的東西,重要的是辦事兒,事兒沒辦成,禮也不是白送了,你還落一人情呢。誰也不短你們家那瓶XO你說是不是?」
魏海烽聽著越發地煩,他覺得這個弟弟自從上了MBA以後,說什麼都一套一套的。魏海烽趕到的時候,戲的高潮剛過,但陶愛華還處在亢奮狀態,她一邊撥開拉扯她的人,一邊對圍觀的人吆喝著:「哎,我說,哪位有興趣呀,去跟我上病房看看老譚夫婦送給趙處長的禮物!」
老朱眼淚都氣出來了,她只會說:「你胡說!胡說!」
魏海烽沖過去,一把拉上陶愛華,陶愛華愣了一愣,畢竟夫妻好幾天沒說話了。
倆人沉默地往回走,周圍的人主動和他們回避視線。快走到樓門口的時候,碰上趙通達,夫妻倆都有點尷尬。趙通達手裏提著飯盒,邊上有人過來,對魏海烽夫婦只是禮貌性地點點頭,卻親熱地回過頭去,和趙通達打招呼:「趙處長!出去啊?」
趙通達點點頭,說:「啊。上醫院。」
「車呢?」
趙通達擺手:「正是開飯時間,司機同志也得吃飯。我出門打個車,很方便的。」
對方敬重地點點頭,加快腳步走過去。
世界仿佛一下子變得很小很小,小得讓都讓不過去。趙通達迎著魏海烽夫婦走過來,步履穩重,臉上掛著笑,而且笑得一絲不苟,像一尊面具。相比之下,魏海烽和陶愛華則笑得不那麼到位,一個笑得心虛,一個笑得勉強。後來陶愛華對魏海烽說,今天這事兒,趙通達未必知道。他要是知道,他能沖咱們笑嗎?
魏海烽氣得差點罵陶愛華沒腦子,他認為趙通達百分之百什麼都知道。他只要一看趙通達那種一絲不苟的笑,他就知道趙通達什麼都知道。而事實上,魏海烽猜對了。今天,臨下班的時候,趙通達接了個電話,所以下班就稍微晚了那麼一點,因此他剛進院門就正撞見陶愛華在那兒跟老譚夫婦嚷嚷。他本來想過去勸勸,但馬上他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聽到了「趙通達趙大處長」的稱呼,他就停住了。再聽聽,他聽不下去了,這個時候,他顯然失去了「勸」的資格,如果他去勸,會給別人以「掩人耳目」的猜想。何況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沖他笑笑,那笑裏有同情;有的人掉過頭去故意不看他,那是厚道的人,怕他尷尬。他站不住了,只好硬著頭皮往家走,假裝什麼也沒聽到,一邊走一邊和對面的人和藹可親地打著招呼——「趙處長,吃了嗎?」別人問。「沒有呢。」他答。一問一答都很得體,仿佛沒有人在不遠處以花腔女高音指名道姓地稱他為「趙通達趙大處長」。
趙通達撐著回到家,一進門就氣得直哆嗦,正好這時趙偉在看電視,日本動畫片。趙通達當即火冒三丈,他連想都沒顧上想,就把自己的一腔怒火像丟炸彈一樣丟到趙偉腦袋上:「整天就知道看電視,學習能搞好嗎?」
趙偉一聲不響,起身關電視,進自己房間,「咣」,關了門。
趙通達氣得心口一陣疼。他正要過去理論,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他趕緊歎口氣,坐下,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家裏請了個阿姨做飯,阿姨手腳勤快,但嘴上愛東家長西家短。阿姨開了門,一見趙通達就說:「趙處長啊,來晚了,來晚了。你們對門魏主任的老婆和人家打起來了。圍了好多人,人山人海啊。我擠都擠不過來。」
趙通達點點頭,只說:「沒關系沒關系。」他對阿姨這樣的人一向很好,並不是因為他具備平民意識,而是他知道,越是這樣的人,你越要對他們客氣,你要是對他們刻薄,他們那張嘴可是不饒人的。
阿姨一面進廚房,一面說:「這個陶愛華,我看是腦子進了水,只送人家一瓶酒兩條煙幾盒西洋參,就讓人家把他們孩子弄到重點中學去,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差一分兒,一萬塊,他們家魏陶差了6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