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男人底線

陳彤 作品,第15頁 / 共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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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有一年寒假,魏海烽的一位高中女同學忽然帶著一姑娘到海烽家來玩,女同學聽說是高攀了本城的一位區長,已經懷上孩子,那隨身攜帶的姑娘是女同學的小姑子,在省城上大學,正猶豫是出國留學還是考交大研究生,拿不准主意,所以來請教海烽該何去何從。

老太太一眼就看出那姑娘不是省油的燈,人家姑嫂倆前腳出門,老太太後腳就跟魏海烽說:「你這同學的小姑子你不能要。」

魏海烽說媽看你說的,人家就是來串個門。

老太太說串門兒也別串,串來串去指不定串出什麼來呢!

老太太沒說魏海烽為什麼不能要那姑娘,但過些時候魏海烽聽那姑娘跟別人說:「我嫂子也真逗,什麼人都敢給我介紹。他媽那張寡婦臉拉的,好像自己兒子多了不起似的。庸俗!沒見過世面!小家子氣!其實他兒子就是一窮學生,有什麼了不起的?白給我我還得考慮考慮。」

茶杯大的地方,這話不用長翅膀,走著都不用過夜,就到了魏海烽耳朵裏。魏海烽雖然也沒覺得人家姑娘好,但這麼著就讓人家給Pass了,終究不爽。老太太看兒子生悶氣,索性把話說透:「人家那姑娘不是沒看上你,是沒看上咱家。人家跟你一樣數理化拼上來的,憑什麼要嫁一個門戶低的人家?我跟你說海烽,這樣的姑娘,除非你將來出息了,你娶,你要是沒出息,碰都別碰。人家就不是給你准備的,你別耽誤人家前程,人家也別在你這兒瞎耽誤工夫。過日子就是樸樸實實的,沒金剛鑽,攬什麼瓷器活兒?攬也是白攬,瞎折騰。」

後來,魏海烽找了陶愛華。母親起先聽說是個護士,在心裏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兒子虧了,但轉念一想,就痛痛快快答應了,還說:「護士好,以後我有個什麼毛病,正好她伺候。」等魏海烽把陶愛華領回家來,老太太就打心眼裏把這個媳婦當自己家人了。陶愛華樸實,有什麼說什麼,腿腳勤便,對老太太也周到,比那些上了大學念了書的媳婦兒強。那些媳婦兒也不見得是什麼高門大戶出來的,但又不肯結婚又不肯生孩子還不肯跟老人一起住,一個個胸懷世界放眼未來的,魏海烽要是跟了她們,當媽的睡覺都睡不踏實。還是陶愛華好,說也說得,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一來就發揚了主人翁精神,灑掃庭除,買菜做飯,什麼都幹,老太太滿意了。老太太一滿意,就常常來魏海烽家住。魏陶小的時候,說來帶魏陶;魏陶大了,說來幫幫他們的忙。反正老太太是小學老師,一年倆假,常常是夏天來魏海烽這兒,冬天魏海烽再抱著孩子帶著媳婦回去看老太太。那幾年,魏海烽家事兒多得要命,一會兒弟弟上學得花錢,一會兒老太太生病得要人照顧,老太太當著陶愛華的面總說,海烽你得知足,你這個媳婦娶得不錯了,人家嫁給你圖個啥?這麼多年,給你生孩子帶娃,還得上班掙錢,一個女人家不容易。魏海烽每次聽媽這麼嘮叨,心裏都煩。他知道媽是念叨給陶愛華聽的,他也覺得陶愛華不容易,但是,難道他這個做丈夫的就容易嗎?

前幾年,他跟陶愛華鬧過一場「離婚」。那時候他們住在筒子樓裏,煤氣罐放在走廊,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洗澡要上公共浴池,陶愛華逼著魏海烽去單位要房子,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當時正趕上魏海烽母親從老家來,陶愛華就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跟婆婆告狀,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海烽母親耐著性子聽完了,先當著媳婦的面把兒子說了一通,然後背著媳婦對兒子說:「海烽啊,你媳婦脾氣不好,這女人不任勞都行,但得任怨,你這媳婦的缺點就是不任怨。你往後別跟她吵,夫妻之間,吵多了傷感情,真過不下去了,再說過不下去的。你呀,是被咱家拖累了,你這媳婦配不上你。」這事兒之後,海烽母親就不常來海烽家了。打電話,老太太就說,過一陣吧,這陣兒家裏事兒多,你們自己把日子過好了就行。其實,魏海烽明白,老太太是眼不見為淨,老太太跟魏海烽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離婚?離婚解決問題嗎?尤其是你魏海烽,你離婚就能把你生活中所有鬧心的事都一攬子解決了?眼見著人到中年,事業又沒什麼起色,啥啥都沒有,離什麼離?你離了,你媳婦成了人家媳婦,你兒子跟人家叫爹,你心裏啥滋味?你是男人,你說了離,又沒離,女人就會看輕你!所以,離不了,沒條件離,沒辦法離,離了還不如不離,就別把個「離」字掛嘴邊!

魏海烽在樓圈一圈轉悠,想起母親的諄諄教導——於是,反複思考離婚的可能性和現實性。首先一個實際問題,離婚以後住在哪裏?一想到這個問題,魏海烽就頭痛。他頭痛了一會兒,想到可以等魏陶上了大學,再和陶愛華離。他這麼一想,頭就不痛了,而且心裏也踏實多了。最多三年,再等三年,他就可以和陶愛華離婚了。到時候,把房子賣掉,或者房子給陶愛華,他用存款再買一個小一點的。他甚至還想,如果這次副廳落敗,他就去南方找個學校教書,時間長了,自然而然就分開了。

魏海烽把每個細節都想了好幾遍,想踏實以後,就決定該回家回家。以前每次和陶愛華吵完了架,他回家的時候都有一種屈辱感,但今天,他居然一點屈辱感都沒有,相反鎮定得很。這是我和你的家,我回我自己那一部分。魏海烽一邊回家一邊想到弟弟魏海洋曾跟他提起過一件事,說他們單位有個女同事,有一天忽然哭得落花流水,說丈夫和自己一直好好的,忽然就提出離婚,而且是非離不可,誰勸都沒用。海洋認為肯定是男的在外面有了女人。魏海烽邊上樓邊想,哪有什麼突然的事情?肯定是那男的早就盤算好的,不過人家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男人就是這樣,什麼事情,等他全想好了,付諸實踐的時候,女人哭啊、鬧啊、後悔啊,用處就不大了。可惜,女人一般都不懂這個道理。她們在全面失敗之前,總在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沾沾自喜於那個男人終於又低垂著頭回到自己身邊來。其實,她們哪裏知道,他回來不過是他暫時沒有找到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他找到了,他就不會回來了。

魏海烽邊想邊上了樓,反正早晚要離婚,反正最終全面失敗的是陶愛華,他還有什麼不能忍的?他甚至在心裏有點可憐起陶愛華來了。門虛掩著,陶愛華在廳裏看電視,桌子上擱著剩飯剩菜,可以理解為是陶愛華「罷工」,吃過了懶得收拾,也可以理解為是陶愛華特意給魏海烽留的,怕他回來肚子餓。但魏海烽根本不領情,他換鞋以後,徑直去了自己的書房,關上門上了床。陶愛華坐不住了,她示威似的,「啪」的一聲關了電視,進了主臥,「砰」的關上門。她心想,還給臉不要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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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海烽躺在床上都聽見了,心裏竟然有了一絲快意。這樣也好,不用再聽她叨嘮——忍的成本又降低了。

魏海烽最初幾年,很怕這種夫妻冷戰,一個屋簷下,不說話,冰著一張臉,像兩個仇人一樣彼此敵視著生活,這叫什麼?但現在他發現,冷戰就冷戰,不就是不說話嗎?不說話也比一說就吵強吧?再說兒子都十六七歲了,還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嗎?不說就不說,正好消停,幹自己的事兒。而陶愛華恰恰相反,越冷戰,她心裏越沒底氣,越沒底氣,她就越惱火。惱火來惱火去,她就不僅在家裏冰著臉,而且在單位,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冰著臉,跟誰說話都像吃了槍藥似的。

那天梁爽嫋嫋娜娜地過來,對陶愛華說:「護士長,我,我不願意給男的導尿——」

「誰願意?誰也不願意!除非是有病!」陶愛華臉一耷拉,張嘴就是一梭子。梁爽趕緊轉頭麻溜兒地導尿去了,她知道這就說明陶愛華心情壞到極點。要是平常,陶愛華可體貼人了,肯定會笑吟吟地對梁爽說:「以後招護士,像你這樣,太漂亮的,堅決不能要。這不耽誤工作嘛,怎麼別人導尿都沒事兒,你一導,人家就勃起?就有那種反應?」說完,自己哈哈樂著,一邊說「得了,我去吧」,一邊還真就屁顛屁顛地去了。但現在,陶愛華凶巴巴的,沉著個臉坐在護士台後面,人家喊:「護士長,藥房讓領藥。」陶愛華眼一瞪:「讓他們等會兒!」喊的人不吭聲了,但心裏悄悄地罵一句:「德行。」

陶愛華領了藥回來,經過宋雅琴的病房,心忽然動了一下。她想,也許可以讓宋雅琴幫自己個忙——是呀,既然他們的趙偉比陶陶差著12分可以上實驗,我們魏陶為什麼不行?只要他們家趙通達肯幫忙,就肯定沒問題。魏陶不用上實驗,隨便上一個重點就行,五中、二中,都可以。

她有意走過宋雅琴的房間,看見護工正在幫雅琴搖床。雅琴要把床搖起來一點,護工動作幅度太大,「哐當哐當」地搖,不是太高就是太低。陶愛華趕緊進去,親自低下身子給雅琴搖,一邊搖一邊問,還用再搖一點嗎?是不是太高了?我再給你往下放放。

等都搖踏實了,陶愛華臉紅了。她想應該找一種自然的方式張口,比如說,從趙偉說起。她開始誇趙偉,說趙偉懂事,趙偉聰明,趙偉這好那好什麼都好。宋雅琴穩穩當當半靠在床上,她已經很虛弱了,但她意識還是相當清醒。她想陶愛華一定有事求自己,會是什麼事呢?宋雅琴本來就是一個心思縝密的女人,再加上和趙通達生活時間長了,所以在這方面對人的警惕性很高,總覺得別人對自己一好、一溫順,就肯定是有求於己。當然,事實證明,很多時候確實也是這樣。宋雅琴靜靜地聽,以逸待勞守株待兔。實際上,她很享受這種過程。

陶愛華終於說到了魏陶,說到魏陶差6分的事兒。

宋雅琴明白了,陶愛華沒有明說,但雅琴聽明白了。她等陶愛華說完,故意停了停,以造成一種靜場的效果,好像開會時領導要發言似的,先鴉雀無聲,領導才肯開口。雅琴終於肯說話了,而且說得慢條斯理的。她說:「小陶,要我說,十七中就挺好。照我的意思,趙偉就沒必要非考實驗中學。實驗中學好,好在哪裏,就是應試教育搞得好,其實,那對孩子的身心是一種摧殘。我,你是看見了,沒力氣去管孩子的事兒了,孩子要考實驗,也考上了,就上吧。他要是沒考上,或者不喜歡讀書,我絕對不會逼他,沒意義,你說是不是?」

一席話,把陶愛華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陶愛華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煩趙通達兩口子了。這倆人絕對是「天仙配」,沒一個會說人話,要不,怎麼他們能過到一塊兒去?

宋雅琴說完話,做出很累的樣子,不等陶愛華再有所表示,馬上指示護工把一些保健品啥的裝一個口袋裏,給陶愛華拿回去。陶愛華忙說不要不要,自己家都有。宋雅琴於是說,那些蜂王漿什麼的得趕緊拿回家放冰箱,趙偉剛才來的時候忘了帶走,趙通達又忙,今天不知道過不過來,托陶愛華給他們捎回去。這也算是給陶愛華一個台階,可以讓陶愛華沿著這個台階體面地下來。

陶愛華趕緊過去幫護工收拾,收拾的時候,看見了那盒她送給老譚家的西洋參。她當即氣得眼睛發亮,她把西洋參放回床頭櫃,只把蜂王漿提走,邊走邊對宋雅琴說:「你好好躺著,我下班就給他們帶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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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雅琴客氣地說,他們也吃不了那麼多,你自己留點,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一點蜂王漿。

陶愛華氣得昏了頭。當一個人氣昏了頭的時候,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比如說,陶愛華雖然是被宋雅琴給氣著了,但現在她要去找的卻是老譚。

正是七月流火,陶愛華騎車回家,一身臭汗,在樓下見到魏陶抱個籃球正要去玩,當即迎頭棒喝:「去哪兒?」

抱個籃球能去哪兒?陶愛華當然知道魏陶要去哪兒,她不等魏陶說話,張嘴就是一梭子:「少爺,別整天打球了,沒事在家多看看書吧!」說完,把手裏的蜂王漿遞到魏陶手裏,說:「去,給趙偉送去。我不願意見他們家人。」

陶愛華轉頭「噔噔噔」走了。魏陶緊張地連聲喊:「媽媽,你要上哪去?你要去幹嗎?」

陶愛華頭也不回,對魏陶說:「你別管。」她大步流星,一雙腳跟踩著風火輪似的,幾下子就把魏陶甩沒影了。

正是機關下班時間,到處是打飯買菜接孩子的人。人們相互叫著李處長張主任之類的打著招呼。陶愛華怒沖沖,走得橫沖直撞的,快到老譚家樓下時,迎面撞上老譚的愛人老朱,也是冤家路窄。陶愛華一雙眼睛恨得要冒出火來,老朱本能地想躲,但實在沒地兒躲,只好趕緊滿臉笑容地打招呼:「陶護士長。」

陶愛華不理她這一套,橫眉冷對單刀直入:「我們孩子上學的事,你跟你們家老譚說了沒有?」

老朱立刻做焦急狀,皺著眉頓足捶胸道:「說了!他也很著急,孩子的事是大事,都是一個孩子,都理解。他那天回來後聽我一說,當晚就給好幾個人打了電話。本來以為是挺好辦的一件事,沒想到難度會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