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周正泉不像開玩笑,舒建軍就說:「真的?」周正泉說:「剛接到小寧的電話。」舒建軍說:「這樣吧,我的車況比你的好,你上車,我這就送你回去。」周正泉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爛吉普又像來時那樣,不是這裏出毛病,就是那裏出差錯,今天半夜也到不了鄉裏。於是不再猶豫,鑽進舒建軍的桑塔納。
桑塔納開進鄉政府後,周正泉的一只腳剛落地,小寧就小跑著奔過來,打機關槍樣告訴周正泉,昨天他離開鄉政府後,財政所長裴漢雲就發動所裏的人,加班加點把幹部們的借款條子清理出來,對了賬,然後逐筆謄到一張大白紙上,今天一早公布在鄉政府操場邊的牆壁上。牆下很快就圍滿了人,大家邊看榜,邊嘰嘰咕咕議論起來。說這錢又不是他們自己硬要借,都是鄉領導左號召右號召才借的。他們又按照領導的意圖一分不留地投給了企業,企業都不存在了,他們到哪裏收錢去?說企業不存在了,可肥了企業老板和鄉領導,這錢他們可不會還,要財政所找企業老板和鄉領導還去。還說財政的錢是國家的,國家是爹是娘,他們是兒是女,拿了爹娘的錢也要還,哪有這樣的理?
大家正在議論,副鄉長龍躍進走了過來。他一見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上陡地就騰起一股烈焰。他大聲嚷嚷道:「裴漢雲,你沒搞錯吧,我只借了1萬,你怎麼寫著1.5萬?」裴漢雲把榜貼好後,還拿著盛糨糊的瓷碗站在牆下,想把榜上的數字檢查一遍,生怕哪個地方謄錯了。聽龍躍進這一嚷,他就瞄著龍躍進的名字說:「你第一次借的1萬沒錯,可三天後你又借了5千,你吃錯了藥,記不得了?」也許這段時間龍躍進走背運,心情太壞,聽裴漢雲說他吃錯了藥,一股莫名的火氣就沖到了腦門兒上,他跨前一步,點著裴漢雲的鼻子說:「姓裴的你說說,我吃錯了什麼藥?」裴漢雲平時跟龍躍進是開慣了玩笑的,一時沒反應過來,仍然說:「沒吃錯藥,怎麼連借了多少錢都搞不清了?」龍躍進的拳頭不覺就揚了起來,咬著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頭癢?」
一旁的人對裴漢雲要他們還錢也都有怨氣,見龍躍進出來當英雄,便有些亢奮,紛紛起哄道:「龍躍進你有沒有條卵?有條卵你就硬一硬給大家看看!」裴漢雲見勢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又是不服軟的性子,也吼道:「龍躍進,你是想打人怎麼的?」裴漢雲的話還沒落音,龍躍進的拳頭就揮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裴漢雲的鼻梁上。裴漢雲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來。也是一時性起,順便揚起手上的瓷碗向龍躍進砸過去,正正當當砸在龍躍進的太陽穴上,龍躍進慘叫一聲,重重地栽倒在牆角邊。
周正泉跟小寧趕到鄉衛生院,纏著紗布的龍躍進正躺在病床上吊鹽水,人睡了過去。一旁給龍躍進換吊瓶的護士就是毛富發的老婆曾冬玉。她說:「周書記你一出門,家裏就翻了天。」周正泉擔心龍躍進的傷勢,便問:「情況怎麼樣?」曾冬玉說:「也沒什麼,砸了個口子,出了些血,沒傷著正穴。」周正泉這才松了一口氣。
大概是聽見床邊有人說話,龍躍進扭扭身,醒了。一見是周正泉,眼裏就蓄滿了淚水,他委屈地說:「周書記您要給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來了氣,心想,禍是你惹出來的,你還有臉要人給你做主。但看龍躍進正在養傷,也不好說他的不是,只說:「你安心把傷養好,別的以後再說吧。」
接著周正泉又到財政所去找了裴漢雲。周正泉說:「裴漢雲呀裴漢雲,我要你張榜公布欠款,沒叫你用碗砸人,你這是耍的哪門子威風?」裴漢雲說:「我這是正當防衛,狗日的龍躍進先動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來,起碼有兩大碗。」周正泉說:「你這也是正當防衛?哪有正當得人家又纏紗布,又吊鹽水的?」裴漢雲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說得財政所的人都笑了。
「好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要搞『文革』了是不是?」周正泉說,「回收欠款的事,暫時緩一緩,等把你們兩人的事情處理清楚再說吧。」
說是要處理,周正泉卻不急。他知道這樣的事急不得,當事人正在氣頭上,不容易處理,弄不好又會把火點著。
周正泉這裏不急,龍躍進那裏急。一是因為他心虛,事情是他鬧大的;二是他不想總在衛生院待著,處理決定沒下,他心裏就沒底,不知這藥費最後由誰出,如果讓他本人出,那就慘了。於是,走出衛生院,回鄉政府找周正泉和毛富發。找到周正泉,龍躍進說:「周書記你撤了我的副鄉長,甚至開除我的党籍,我屁都不會放一個,但我的傷是裴漢雲砸的,醫藥費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說:「你沒見我正忙?計劃生育、征糧收稅、綜合治理、群眾上訪,現在又要減負,哪樣躲得了?」
找到毛富發,龍躍進又把跟周正泉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毛富發說:「這事你還是多找周書記,鄉裏的事書記說了算。」龍躍進說:「你是鄉長,我是副鄉長,我的事你不做主誰做主?」毛富發說:「好好好,我找找周書記,要他趕快研究。」
龍躍進才心安了些,掉頭回了衛生院。忽然覺得腳上不對勁,挪也挪不動了,請醫生一查,才發現腳杆子骨裂。原來那天被裴漢雲砸倒時,他的腳正好在水泥牆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當時只注意血流如注的頭,後來在衛生院裏躺著,也沒在意,今天多走了幾步才痛起來。醫生說,腳上的骨裂雖然不太嚴重,但拖的時間多了幾天,治療起來就費事了。龍躍進一聽就傻了眼,不知這藥費又該加到哪個數。
龍躍進走後,毛富發找到周正泉,說:「龍躍進他們的事還是研究一下,定一個調子吧。」周正泉說:「好吧,幾個主要負責人碰個頭,研究一下。」
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覺得給龍躍進個記過處分算了,至於醫藥費,裴漢雲出一半,公家報銷一半,龍躍進家庭困難,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說:「這事還不能就事論事,回收欠款是鄉党委集體決定的,不給跳出來鬧事的龍躍進一個重點的處分,今後我們這些人就別在幹部、職工面前說話、做事了。特別是減負後,稅收征收難度加大,鄉裏面臨的困難和矛盾越來越多,學校有人鬧事,各項正常支出安排不了,幹部、職工工資沒著落,連下村的補貼都沒處領,這些都與沒錢有關。所以回收幹部、職工老欠顯得尤為重要,處理龍躍進決不能心慈手軟。」
最後周正泉表態說:「我看這樣吧,龍躍進的副鄉長職務停兩個月,讓他反省反省;醫藥費他不能一點兒不出,事情的起因還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漢雲出。」
第04節
四
龍躍進在衛生院花的藥費不多不少,總共1020元。處分決定下達後,裴漢雲咬咬牙,拿出510元錢,出了該自己出的那部分醫藥費。裴漢雲想得通,錢雖然出得冤枉點,卻沒輸理,想想還是合算的。
龍躍進卻接受不了,停職反省無所謂,就是把党籍開除了,他也說過他不在乎,只是要出510元的醫藥費,比放他身上的血還讓他心痛。於是他天天拖著一條瘸腿,在鄉政府院子裏轉悠,書記、副書記、鄉長副鄉長、人大辦主任、武裝部長、司法員,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該找的他找了,不該找的他也找了,見誰就要跟誰訴說半天。開始還有人聽他說兩句,後來大家就煩了,遠遠看見他瘸過來,就趕緊躲起來。
這天晚上,也不知龍躍進是第幾次走進毛富發家裏了,曾冬玉聽見他的腳步聲,就去關門,卻被龍躍進搶先一步,把來不及關死的門生生給頂開。曾冬玉就怨毛富發,她說:「家裏又不是你的辦公室,要辦公家的事,你上辦公室去。」毛富發也一見龍躍進就頭暈,他說:「龍躍進呀,龍躍進,你老找我幹什麼呢?」龍躍進說:「我不找你,找誰去?你再不給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這裏。」毛富發說:「龍躍進,你別亂來,這是我家裏。」
毛富發嘴上這麼說著,心裏直怪周正泉不該讓龍躍進出那一半的醫藥費,但毛富發又不好在龍躍進面前明說,只啟發他說:「虧你還在鄉裏混了那麼多年,鄉裏的事誰說了算,也搞不清?」
聽話聽音,龍躍進後來就很少來找毛富發了,把目標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幾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辦公室和宿舍門口去堵他。龍躍進說:「周書記呀,我人都變成這個樣子了,你已讓我停職反省,還要我出那麼多錢,天下沒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嘛。」周正泉就向他解釋說:「党委是根據基本事實,並從全鄉的大局出發,才做出這樣的結論的。」龍躍進說:「你們做領導的從大局出發,我沒意見,可吃飯吃米,說話說理,這個理字總不能丟到廁所裏去吧!」
三次五次,周正泉還耐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了,大聲吼道:「龍躍進,你好歹是個党員,党委的決定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則開除你的党籍、幹籍。」龍躍進說:「我還沒犯到這一步。」鐵了心要讓周正泉不得安寧。大家就開玩笑說,龍躍進是逼周正泉的婚,看來周正泉不嫁給龍躍進,龍躍進是不會放過他的。周正泉沒辦法,就不在辦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裏睡覺。但龍躍進總能找到周正泉,他只要在哪裏一出現,龍躍進就立刻瘸著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沒辦法,便把派出所所長顧定山喊到身邊,像是專職保鏢一樣,只要龍躍進一上來,顧定山就把他攔住,不讓他靠近周正泉。
這天,夏存志陪分管党群和教育的縣委副書記李旭東到龍溪中學來檢查工作,給學校帶來25萬元扶貧幫教款子。這對龍溪中學無疑是一筆大數字,學校不但可償還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資款,還可拿出2萬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門砌上去。周正泉擔心龍躍進會出來搗亂,反複叮囑顧定山,好好看住他,不讓他到學校去。
不承想還是讓龍躍進沖進了學校。當時李旭東和夏存志一行已聽完宋天來的匯報,周正泉本來安排好到鄉政府前面的悅來酒店去吃中飯的,李旭東卻堅持要在學校食堂與老師和學生們共進中餐。而此時離開餐時間還有個把小時,李旭東興致很好,提出在校園裏走走。李旭東李副書記要走走,大家就義不容辭地跟著他走走。校園本來不大,一圈下來,要不了幾分鐘。周正泉忽然想起宋天來曾幾次要他題寫校門的事,他沒空也沒心思給他寫,今天何不趁此機會,讓書法上有些造詣的李旭東來題?周正泉跟夏存志和宋天來一說,兩個人也很贊同,於是他向李旭東提出這個要求。
開始李旭東還推辭說:「我的字平時寫給自己看還行,要題校門還不貽笑大方?」夏存志說:「李書記是師大中文系畢業的高才生,字如其人,剛勁挺拔,誰不知你書法上的造詣?」周正泉也說:「李書記的字在省市書法大展中多次展出過,秉承的是魏晉風骨,題校門再合適不過。」經不住夏存志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懇求,李旭東才同意下來。於是一行人走進校長辦公室,取墨備紙,只等李旭東醞釀好情緒,大筆一揮了。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龍躍進那幽靈般的一瘸一瘸的身影仿佛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突然出現在校長辦公室的門口。龍躍進一邊往裏擠著,一邊高聲喊道:「李書記,您可要給我做主啊,我出了510元冤枉錢啊!」
正拿著狼毫,斂神屏氣,准備往宣紙上運筆的李旭東聽這一聲高喊,手上的筆就有些不聽使喚了,掉頭去尋那聲音。一心瞄著李旭東手中大筆的周正泉就全身發麻,呆在那裏動彈不得。好在上氣不接下氣、從樓下追上來的顧定山沖了過來,抱住龍躍進就往外拖,不讓他再往校長辦公室裏鑽。此時李旭東已把手中的筆放下了,對還沒完全醒過來的周正泉說:「是怎麼回事?你把他給我叫過來。」
龍躍進被帶進校長辦公室後,李旭東問他冤在哪裏,龍躍進就開始申冤訴苦。這段時間龍躍進天天向人申冤訴苦,搞得他自己都不太弄得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了,申了半天,訴了半天,也沒申訴清楚,翻來覆去就是那510元錢。李旭東就搖了搖頭,對龍躍進說:「你先下去吧,我再調查調查。」
顧定山將龍躍進拖走後,李旭東便問周正泉,周正泉簡明扼要地作了回答。李旭東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說:「以後處理這類事情,可要注意點方式方法。」周正泉點頭如搗蒜,口中說著:「是是是。」李旭東這才又拿起筆來,蘸蘸墨水,運筆於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