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裏免費表揚易中天,肯定有人要跟我急。尤其是某些大牌史學家,皓首窮經一輩子,要名沒名,要利無利,易中天越俎代庖,跑到史學領域來攪上一陣渾水,便紅得發紫,名利雙收,本來就讓人氣憤,你肖某人還要一旁置喙,可惡不可惡!中國人好像天生有股戾氣,誰紅誰火,就罵誰貶誰損誰,反正看不得人家紅火,只有和尚沒老婆,大家沒老婆,這才舒服。餘秋雨一火,都站出來罵餘,嘴巴罵不過癮,還寫成罵文,編成罵書,到處發表和出版。連年紀不大的韓寒和郭敬明寫了幾本書,又來名又來財,比韓郭大上一輩兩輩的前輩前前輩都大開罵口。不過罵得最凶的,好像也是如餘韓郭那樣舞文弄墨的角色,他們也在寫書,卻沒人肯出版,自己掏錢印上幾百冊,白送人都不容易出手,眼見得餘秋雨們的書賣得那麼熱,不罵上幾句,肚子裏的氣實在沒處可消。不想現在又冒出個易中天,名氣眼看都快蓋過餘秋雨們了,講稿成書後賣得更火,不是討罵麼?
史學界文化界跟易中天的恩怨,還有這大學的教授那研究所的學者對易中天的不滿,與我這個旁觀者無關,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要說的是易中天大受歡迎,自有其合理性,還不怎麼好一概否定。到底易中天是憑口才和文才火起來的,沒有炒緋聞,沒有販隱私,估計也不是先上床,才後上的鏡。僅此易中天就值得佩服。事實是不佩服也沒辦法。至少觀眾們能暫時扔下麻將,拋開肥皂劇和七七八八的惡搞節目,靜靜聽易中天品上一段三國什麼的,總沒有什麼大壞處。一些青少年沉迷網絡遊戲,一見書本就頭疼,聽過易中天的講座後,對曆史產生了興趣,開始接觸《品三國》和其他曆史讀物,網癮也隨之小了不少,難道不是功德無量的事麼?
不過在肯定易中天價值的同時,也應該有所警惕。凡事都有兩重性,易中天的存在既有其合理性,功不可沒,其副作用也是不可忽略的。就像藥物可以治病,又會有毒副作用,傷害肌體。前面說過,易中天並非學術超男,不像超女純屬媒體炒作之物,大家嘴上說說,哈哈一樂,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易中天的講座文化含量較高,影響自然久遠,不可等閑視之。三國是個很特殊的時代,前朝土崩瓦解,新的大一統政權沒有形成,只要膽子足夠大,就可拉十幾個人,扛七八條槍,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狠狠幹他一場,反正武警和公安早躲得不知去向,不會出面幹預。若像曹劉孫諸位,想把動靜弄大,光有膽子還不行,還得有腦瓜子,該使陰招使陰招,該出損招出損招,該耍伎倆耍伎倆,不是先出其手,就是後發制人,反正自己不能吃虧。說得好聽這是權謀,說得直白是善於搞路子,而且搞了你,還叫你不知是怎麼回事。就是過後明白過來,也無可奈何,吱聲不得。大家仔細想想,三國裏的人物不正是這麼些鳥人,三國裏的故事不正是這麼些爛事麼?恕我說得不客氣,觀眾喜歡易中天的品三國,除了以上我說的種種原因外,也與我們對這些鳥人爛事太感興趣不無關系。大家為什麼津津樂道三國及曆代帝王將相的爾虞我詐?這個問題值得深思,想回避還不怎麼好回避。曆史是現實的鏡子,什麼曆史照見什麼現實,什麼現實折射出什麼曆史。除了吃曆史飯的專家學者,我相信一般人讀曆史並不真地讀古人舊事,潛意識裏都是在讀今人今事。如果我們身邊的現實不是太像三國,我們還會對那個時代的鳥人爛事那麼難以割舍嗎?是不是我們自己就是三國裏面的鳥人,正在幹著三國裏面的爛事?
說到這裏,也許有人會詰問,照你的意思,幹脆將《三國志》和《三國演義》之類玩意兒一把火燒掉算了,省得大家耳根清靜。三國書當然不能燒掉,這不是三國書的過錯。我文化水平低,讀不懂《三國志》,《三國演義》還是勉強能看明白的。我個人理解,《三國演義》盡管極盡渲染之能事,對魏蜀吳三國的權謀之爭進行了全方位鋪排和描述,通篇都是打打鬧鬧,吵吵叫叫,哭哭笑笑,整體上卻不乏悲劇意識。這悲劇意識主要體現在演義的後半部分。只是中國人天性喜歡喜劇,不喜歡悲劇,習慣於大團圓結局,在意的只是演義前半部分的紛爭權謀,爾虞我詐,對後半部分的故事也就不怎麼感興趣,對其悲劇意義也容易忽略。我也是弄小說的,知道小說的重心往往在後半部分,作家最要表達的東西也會留到後面交給讀者。羅貫中創作《三國演義》時有沒有這個意圖,我沒研究過,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悲劇意識在演義的後半部分確實得到了非常充分表達,這從演義越往後越低沉悲涼的氣氛,就可體會得出來。那麼三國悲劇意識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我以為非常簡單,就是不管你多麼聰明,多麼狡詐,多麼能幹,多麼強大,多麼不可一世,多麼熱鬧風光,最後都無一例外會淹沒在曆史的煙塵裏,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具體說,三國的悲劇意識主要體現在人物命運和結局上面。接觸過《三國演義》的人都知道,無論是曹魏集團,還是劉蜀或孫吳集團,沒有幾個人有好下場的。用咱們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不得好死。人到世上來走一遭,無論貴為天子,還是賤如草民,都有一死。這是天道和天理,誰也改變不了。唯其改變不了,這世界才多少顯得還有些公平,不然有權人搞點特權,有錢人出些錢財,便可賴在世上不死,永遠活下去,也實在太可怕了。人死如燈滅,燈總有燃盡之時,這本沒什麼。可中國人對死看得非常重,生時低賤屈辱都無所謂,只要死得像模像樣,就算沒枉在世上活這一回。反之一個人活著時再威風,若死得悲慘,便是人生最大的失敗。理想的死自然是終老天年,壽終正寢,否則就是死有餘辜,死後不下地獄,也只能做孤魂野鬼。看得出,羅貫中描寫三國主要人物之死時是頗費心機的,他就是通過這些描寫,來體現他的悲劇意識。不知有人注意過沒有,三國裏的能人強人聰明人,幾乎不得好死,結局都非常可悲。董卓被戳,呂布被殺,袁紹袁術自取滅亡,這些且不去說它。只說關羽英雄一世,無人可敵,沒人可擋,可呂蒙略施小計,他便敗走麥城。呂蒙早讓人在地裏埋根套索,待關羽經過時輕輕一扯,將他連人帶馬絆翻在地,綁個嚴實,牽狗樣牽走,最後讓關羽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張飛長板坡上一聲吼,曹軍嚇得人仰馬翻,退軍數裏,到頭來手下兩個小卒走到他床前,手起刀落,就讓他人頭落了地。劉備一個賣草鞋的農民工,硬是空手套白狼,創下千裏江山,不想陸遜一把火,將他七百裏連營燒個幹淨。他一病不起,想起傻兒劉禪難續家業,不得已托孤諸葛亮,又害怕他日後做手腳,心下誠惶誠恐,那情形又是多麼淒惶而又悲涼。
不論是董呂袁,還是劉關張,他們都死於人手,在戰火紛飛的三國時代,也沒什麼稀奇的。最有意思的是曹操和孔明之死。這兩人太聰明或說太狡猾,沒人要得了他們的命,可最後同樣逃不過大限,只是死得非同一般。曹操死於頭疾。他見過關羽首級後,受到驚嚇,從此頭痛欲裂,生不如死。華佗准備給他開顱,以便取出風涎,根除病因,曹操疑心他受人指使,有意害自己,將華佗下了大獄。曹操的頭疾再也無人可治,痛苦萬狀而死。我一直在想,曹操為什麼死於頭疾,不是死於肝硬化胃穿孔或艾滋病之類?照理曹操自做上大領導後,不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就是魚肉穿腸過,政策心中留,且走到哪裏,都亂搞女人,最應該得的就是這幾樣領導病,幹嘛偏偏得的是頭疾?是不是他腦袋裏裝多了歪點子,鬼主意,天長日久,這些歪點子鬼主意在腦袋裏腐爛變質,成為不治毒素,才終於要了他的小命?再說孔明,為保住劉蜀政權,勞民傷財,窮兵黷武,終因勞累過度,病倒在軍營裏。夜觀天象,知自己命在旦夕,又心有不甘,在帳內設七盞大燈,四十九盞小燈,另主命燈一盞,每晚執劍做法,祈禳北鬥,說是七日內主燈不滅,便可延壽。到得第六日,主燈依然明亮,孔明心中甚喜,不想魏延來報軍情,腳風將主燈撲滅。孔明棄劍於地,歎息天之不佑,不久逝世,年僅五十四歲,可謂英年早逝。也許孔明死之前忙於交代後事,來不及思考為什麼天不佑他。照我的理解,因有孔明,劉蜀才苟延殘喘,多存在了幾十年,蜀地人民跟著多受了幾十年戰爭災難,中華統一大局也往後推遲了多時。這樣的角色,上天還會讓他繼續活下去嗎?曹操也好,孔明也罷,世上無人要得了他倆的命,是天理不容,才滅了他倆。這讓我想起民間一句咒語:天殺的。曹操孔明是不是天殺的?
我當然不是要咒曹操和孔明。我是說三國人物一個個聰明絕頂,長於權謀,工於算計,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最後算不過天,算不了自己的小命。羅貫中這麼處理人物命運,是不是對聰明對權謀文化的一種間接否定?中國人實在是太聰明了,實在是太善於算計和爭鬥了,幾千年的所謂文明史幾乎成了權謀史,成了算計史和爭鬥史。這也許是沒法子的事,權謀玩得太多,玩出了癮,玩成傳統,還能不喪失理性和人性?那些聰明的陰謀家和陽謀家,為權謀,為謀權,又有幾個不是六親不認,弑父殺兄,吹兒剁女,喪盡天良的?至於看著臣屬不順眼,隨便找個借口誅九族,滅十族,更是家常便飯。熱衷權謀玩慣聰明的民族,必然盛產野心家和政治小人,盛產專制和惡政,唯獨不出產民主和法制,科學和文明。可歎的是,玩權謀和玩聰明的結果,總是驚人的一致,那就是權謀反被權謀害,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後玩得國將不國,玩得辱國喪權,只得割地求和,賠銀偷安,連個小小日本嘴巴一張,九百六十萬平公裏差點就全被他們吞進肚裏去。日本人走了,自己和自己又謀起來,玩起來,什麼三反五反,什麼高級合作社,什麼反右派,大躍進,不停不歇。謀了人,玩了人,還不過癮,還要與山上的樹木過不去,統統砍掉,搞什麼大煉鋼鐵,到頭來落得民不聊生,餓殍遍野。文化本來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又不開口找你討飯要菜,也覺得礙眼,要把它的命革掉。革上十多年,革得國無寧日,四鄰不安,革得包括國家主席在內的大小人物妻離子喪,家破人亡,這才打住。
再回到易中天,他是把三國當做喜劇來品的,確實品得有板有眼,只是不知他會怎麼理解曹操孔明他們的死亡。若品三國是為販賣權謀國粹,卻沒品出別的什麼滋味,品三國的品位就值得質疑了。何況易中天不是在廈門大學的課堂裏或三五朋友圈裏品三國,而品上了央視《百家講壇》,這就更應該警惕。(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第四輯 錢是不能忘記的
·城裏的鄉下人·
佇立城市街頭,眼望人流茫茫,猶如過江之鯽,我就忍不住會發問,這麼多的人到底來自哪裏,是從地裏鑽出來的,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細細揣摩,這川流不息的人群,其實有一個總源頭,那就是或近或遠的鄉村。城市文明是鄉村文明的延伸和集聚,行走於城市的人,不是鄉下人,就是鄉下人的兒子,不是鄉下人的兒子,就是鄉下人的孫子,不是鄉下人的孫子,就是鄉下人孫子的孫子。
我十八歲離鄉進城,彈指間已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來,城裏人看我是鄉下人,鄉下人看我是城裏人,我卻覺得自己城不城,鄉不鄉,不知到底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也許說是城裏的鄉下人,稍微貼切一點。
鄉村是城市的起點,沒有鄉下人就沒有城裏人,我不懂為什麼要將鄉下人叫鄉下人,不叫鄉上人。何況鄉下海拔比城裏高,城裏的江河都是從鄉下流下來的,鄉下明明在城市上遊,怎麼反倒成鄉下了呢?後來我才弄明白,所謂鄉下,與地理意義無關,是一種心理指向,居於鄉村的人,遠離擁有政治經濟文化強勢的城市,心理處於劣勢和下風,只能叫鄉下人,不好叫鄉上人。就如我這個出生於鄉下的城裏人,雖離鄉有年,骨子裏依然那麼低下卑下,至今培養不出城裏人的心理優勢,占不到任何上風,只能算個鄉下人。
我是因一場高考,從鄉下來到城裏的。那是有些久遠的一九七八年,五月天的鄉間陽光豔麗無比,高中畢業返鄉不久的我正在彎腰作田,郵遞員送去母校城步三中一紙通知,召我回校複習,迎接剛恢複的全國高考。我很猶豫。我雖然成績還算不差,尤其是數學和語文一直名列前茅,到底是文革期間讀的中小學,學得粗淺,不系統也不紮實,不知對不對付得了這正規高考。可最後還是在父母勸說下,懷揣幾個資料費,扛袋剛碾的餘溫猶在的大米,匆匆趕到母校。死記硬背了幾本簡單的油印資料,七月初走進考場,見周圍大都是大自己十多歲的文革前高中畢業生,不覺背膛一涼,心想這一個半月的工夫怕是白花了。不過這趟複讀,自帶飯米不計,資料費夥食費加一起才十幾元本錢,考不上也虧不到哪裏去,又從容了幾分。兩天的考試結束,將一遝高考資料塞進來時裝米的布袋,往肩上一扛,邁步回到鄉間,又高挽褲腿,踏進田裏。
複讀一個半月耽誤的工分還沒掙回來,邵陽師專的錄取通知到了手上。當時也不知專科與本科有啥區別,反正是個大學,從此可帶走戶口,跳出農門,吃上皇糧,成為堂堂的國家人。九月走進師專,不用交一分錢,就嚼上香噴噴的白饅頭,吃上有葷有素的飯食,每月還可領到五元困難補助,一切恍惚如在夢中。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還瓜菜半年糧,饑一餐飽一頓的,到我這裏,離開田土,四季不沾陽春水,相反有了飽飯吃,誰想象得出世上竟有此等好事?偏偏不可想象的事還真就這樣發生了。我胖了,也白了,鼻梁上架上近視眼鏡,鏡片裏閃著天之驕子難抑的自信的光芒。豈止自信?簡直就是小人得志,不可一時。我就這麼小人得志著,讀完三年師專,然後做上中學教師,繼而走進機關,成為人人羨慕的國家幹部。
國家幹部冠之以國家,自然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有住有吃有月供,有頭有臉有身份。出門坐單位車,單位沒車去乘客車,車費全報不算,還拿途中補助。病是替國家生的,打針吃藥住院可以報銷。哪天無可救藥,光榮了不朽了,也不用曝屍街頭,國家早准備好了足額喪葬費,給你開追悼會,宣讀悼詞,蓋棺論定。沒作田,為國家納糧;沒燒鍋爐,為國家煉鋼;也沒做生意,為國家交稅,國家憑什麼這麼厚待你?原來就憑你這兩下子:臉上嘴皮子,大人面前說小話,小民面前說大話;手中筆頭子,公文辦得頭頭是道,報告寫得洋洋灑灑。回頭再想想自己的祖輩和鄉親,誰又像我一樣,沾過嘴皮子和筆頭子的光?他們吃穿住用,哪樣不憑一身苦力蠻力死力,勤勉勞動換得?含辛茹苦一輩子,眼見得就要油幹燈盡了,也不指望國家來收屍,自己先准備好簡陋的壽衣棺材,到時讓後人和鄉親往山上一扛,幾把黃土埋掉,幹幹淨淨,來去了無牽掛。
這就是我與鄉親們的區別,用傳統的說法,一為勞心者,一為勞力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我自然比鄉親們高貴了許多,包括精神層面的東西。我衣冠楚楚,細皮白肉,神情自若,嘴是兩塊皮,越說越稀奇,沒人懷疑我是吃力氣飯的,投給我的眼光帶著由衷的羨慕。若知道我待的部門不錯,還有著小小級別,那目光除了羨慕,又多了幾分敬畏。我的鄉親卻不同,衣衫老土,滿臉滄桑,神情呆滯,說起話來口齒不清,走到哪裏都那麼萎縮畏葸,低賤卑怯,一看就是沒有身份和地位的草根族。進了城,問個路,難得有人理睬。到單位去找人,門衛會當小偷盤問半天,遭訓挨斥實屬尋常。求到我門下,我幫著找人辦點小事,或用公款安排頓飯食,會感激我一輩子,回去後逢人便說我好,為我歌功頌德,把我吹上了天。我曾為老家爭取一筆小資金,解決了村上吃水問題,鄉親們更是感激不盡,把我的名字都刻到了蓄水池上。這是交了數千年皇糧國稅的村民第一次接受國家款項,因是我從中起的作用,便把功勞記在我頭上,對我敬愛有加,格外高看。
享受鄉親們的敬愛和高看時,我不由得一次次想起一九七八年那場高考。沒有那場高考,我肯定還是個鄉下人,只能跟鄉親們樣卑微一輩子,哪有今日的無限榮光?也是生逢其時,碰上那場高考,且僥幸考上,我才進了城,人生軌跡、生存方式還有精神狀態,得以徹底改變。我常為自己不再是鄉下人暗暗慶幸,自鳴得意,走起路來雙腳打飄,顧盼自雄。遠離田土,不出力,不流汗,天天坐在舒適的辦公室裏,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或打開電腦,敲敲叫做小說的玩意兒,就有薪水和版稅進賬,然後一個電話,就有人將出產於田土裏的糧油食物送進家門,任我享用,這是多麼詩意的城裏人生活?
只是隨著年紀的增長,閱曆的加深,我漸漸不再那麼洋洋自得。我意識到那場高考改變的只是我鄉下人的角色,並沒改變我鄉下人的稟性。我離開了鄉村和土地,生命之根卻仍紮在原處,血脈裏還流淌著祖輩和父母的血液。也就是說不論走到哪裏,從事什麼職業,身份如何變換,我骨子裏始終還是個鄉下人。鄉下人身上是沒法脫掉鄉下人習氣的。比如我這被雜糧和瓜菜撐大的腸胃,至今還消受不了滿漢全席和南北大菜,每逢大魚大肉,不上火便秘,就肚疼拉稀,反正不得安寧。碰上五穀雜糧,瓜菜薯豆,就受用得很,吃得進拉得出,身寬體胖,幸福安康。鄉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也習慣早睡早起,晚上睡得太晚睡不著,早上起得太遲渾身沒勁。鄉下人閑不住,閑下來就腦發脹,臉發虛,手腳發腫,我也每天得找些事幹幹,要我成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閑,吃喝玩樂,實在是遭罪。鄉下人信奉半半理念,認為世間物事皆由兩半組成:半天半地,半男半女,半山半水,半田半土,半善半惡,半道半魔。最理想的生活則是半耕半讀,再窮也會送孩子進學堂,勞動讀書兩不誤。我也以讀書和筆耕為樂,說是半耕半讀人家,應該不假。
開門見山,關門教子,鄉下人實在慣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不會話留半句,屁留半截,跟人使心眼,賣關子。我也只知實話實說,心裏所想,嘴上所說,一輩子沒學會裝腔作勢,裝模作樣,拿大話嚇人,拿假話騙人,拿漂亮話哄人。在看不慣的人面前,怎麼也扮不出笑臉,說不出花話。生性憨厚,死腦筋,死心眼,遇事只知認死理,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一根腸子通屁眼,不會拐彎,不擅融通,不懂看菜吃飯,看人辦事。要我見風使舵,弄虛作假,耍名堂,玩花槍,幹花活,打死我也耍不來,玩不轉,幹不了。鄉下人常懷敬畏之心,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少有膽大妄為之徒。我也畏天命,深知天命難違,一個人的出身、長相、體力、智商都由上天注定,自己沒法選擇,能選擇的是本份為人,用心做事。不敢傷天害理,不求大貴大富,只知從善如流,惟願無愧於心。也畏大人,在家敬畏父母,父母生吾養吾;在校敬畏老師,老師給吾學識;工作後敬畏領導,領導發我工資,讓我進步;結婚後敬畏妻子,妻子洗衣做飯,我不可一日不穿衣吃飯。也畏聖人之言,聖人曰君子須三戒:少戒鬥,壯戒色,老戒得,我不是君子,也該戒得戒,有所為有所不為,不敢做非份之想,盜非份之名,謀非份之利,尋非份之歡。
鄉下人心不大,居有室,耕有田,食能裹腹,衣能卸寒,便心滿意足。我也沒什麼野心,沒想過做大官,發大財,留芳千古,遺臭萬年。衣食住行簡單為佳,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遠方朋友打來電話,問過得怎麼樣,我總說活一天算一天。朋友說你這樣的著名作家活一天算一天,貧下中農還怎麼活?我說誰的日子都得一天天往下過,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天活出兩天來。追悼會上的悼詞都有享年多少之說,年由月計,月由天計,享年多少就是活了多少天的累計。既然活一天只能算一天,就好好過日子,善待此生,別辜負了天命。日子是用來過的,不是用來瞎折騰的,還是以平淡為妙。風流得意之事,過之則生悲涼;清真寂寞之鄉,愈久愈增意味。過慣清真寂寞日子,也就不太容易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蠱惑,人家愛撈撈去,愛賭賭去,愛嫖嫖去,我躲在岸上,樂得自在。有一陣子股票飄紅,據說只要投資股市,傻瓜都能大把賺錢,朋友們紛紛動員我去股市淘金。我缺乏想象力,沒法將電腦屏幕裏上曲曲彎彎的波線,跟數起來嘩啦作響的鈔票聯系到一起,沒興趣去碰股票,仍天天舞動十爪,在鍵盤上敲擊不止,以賣文求生,就像鄉下人在地裏刨食一樣。股市有些虛無,房市樓高屋廣,看得見摸得著,朋友們又勸我炒房,這樣錢來得更快。我又覺得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自家有住就行。房產多了,不僅票子累,心也累,實在犯不著。廣廈千間,夜眠八尺,鄉下人從來不會造房子賺錢,只在急需房子住時才上梁起屋。造出屋子來空著沒人住,那就不是造屋,是造孽,會招怪鬧鬼的。我無意股市房市,並不反對人家炒股炒房,健康有序的股票和房產市場,既利國又利民。我對股民房民深懷敬意,同時也滿足於自己沒有股票和房產的清靜日子。鄉下人嘛,清靜日子過得下去,也就別無所求。
有人笑話城裏的現代男人:一手好字,被電腦廢了;一雙好腿,被小車廢了;一只好胃,被美味廢了;一副好肝,被酒精廢了;一顆好心,被貪欲廢了;一個好官,被鈔票廢了;一個好家,被情人廢了;一杆好槍,被小姐廢了。幸虧我是鄉下人,雖已近廢品男人年紀,可除一手好字被電腦廢掉外,別的部件暫時還算完好。既如此,吾心足矣。(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錢是不能忘記的·
有地方的高考作文題目叫《什麼不能忘記》,朋友因囑我做篇類似文章,也好換些碎銀度日。我知道自己是寫不好高考作文的,三十年前高考恢複,就因作文寫砸,只得勉強上了個師專。不然早飛黃騰達,人模人樣了,也不至於人到中年,還生活在民間,混同於普通老百姓,看著人家出車入輦,吃香喝辣,自己天天汗流浹背,猛敲電腦,賣文為生。
這是閑話。有人說,想叫人家記住你,最好的辦法是找他借錢。反之,若讓人家忘記你,那就借錢給他。不知有人用過這法子沒有,反正我是屢試不爽。我因此常給人支招,你看著誰不順眼,又不好明裏跟他割袍斷交,就借兩百塊錢給他,保證從此他一見你就會繞著走。
當然讓人記住你的辦法還很多。有官員大搞圈地坼遷,造了幾個形象工程,弄得民不聊生,卻生怕人家忘了他這個始作俑者,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合,請人銘了石碑數塊,豎在顯眼處,也不管嗤聲盈耳,到底是留下英名,還是留下笑柄。政聲人去後,權傾一時,手眼通天,刻幾塊石碑,自然小菜一碟,可百姓的口碑和心碑,也是這麼容易刻下的麼?
有種說法,如今最好記的是領導的愛好和生日,最不好記的是紀委的文件。所以每逢節假日,紀委總是一個又一個紅頭文件往下發,告誡大家不要頂風違紀。這下可好了,一些快活主子,上午輪子轉,中午盤子轉,下午色子轉,晚上裙子轉,本已轉得頭暈腦脹,不知今夕何夕,一見紅頭文件,一下子清醒過來,意識到不能老這麼昏天黑地地轉下去,也該幹幹中心工作了。節假日的中心工作是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隨著反腐工作的不斷深入,反腐力度也越來越大。比如跟官員妻子簽訂反腐聯盟,曰枕邊反腐。比如給官員兒女辦反腐培訓班,叫反腐童子軍。還有短信反腐,定期給一定級別的官員發短信,什麼淡泊名利,清風拂袖身自正;曲直分明,正氣在胸威自生。什麼順境勿驕逆勿沉,做堂堂正正人;平境勿庸濁勿亂,當勤勤廉廉官。什麼貪廉一念間,榮辱兩世界;清風扶正氣,廉字值千金。這些短信對仗工整,詞意切切,收到短信的官員,一定會大長記性。反正我這個文聯副主席受益匪淺,反腐自覺性越來越高。除每月領走千餘元基本工資外,文聯不發獎金,不給補助,也毫無怨言,整天樂呵呵的。各項反腐措施更是一步到位。不吃請,也不請吃,天天在家免費吃老婆做的粗茶淡飯,已吃得臉呈菜色,骨瘦如柴,肚子裏油幹脂淨,幾可登仙了。從黑燈瞎火鬼都不上門的文聯樓道裏走過,還屁顛屁顛地哼起楊花小調,且句句都是真唱,雖然拿不到出場費,贏不來熱烈掌聲,卻可給自己壯壯膽子,以免踩著老鼠蟑螂什麼的,嚇得屁滾尿流,出我大主席的洋相。過去還擔心作家藝術家找不到我的辦公室,揣著紅包沒處出手,特意在門口掛著一張醒目的指示牌,標了箭頭指向副主席室,上寫"送紅包者由此進"幾個大字,每天眼巴巴盼著人家快快上門,我好坐收漁利。如今在短信精神的教育下,我大覺大悟,趕緊將牌子摘掉,以示反腐倡廉的堅強決心。
只是我又想,發發短信就將腐給反了,將廉給倡了,紀委和反貪局的革命幹部沒事可做,恐怕只好卷了鋪蓋回家,去領失業保險了。後又發現自己純屬多慮,人家還是得留下來,不然這反腐短信誰來編寫?反腐短信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促進電信事業的蓬勃發展。收到反腐短信的人接受了教育,都是要出信息費的,美其名曰學費,這樣電信公司好有財可發,制作短信的部門也有豐厚提成可拿。吾心疼自己的血汗錢,跑到移動公司,強烈要求刪掉接受這類短信的功能,卻被告知沒法刪除,氣得我口吐白沫,差點就這麼光榮了。
不過我馬上又想通了,世上哪有不花錢,白受人教育的美事?錢是不能忘記的,接受教育,提高反腐意識,促進反腐行動,比錢更重要,更不能忘記。反腐倡廉,人人有責,大家都肯做點貢獻,眾人拾柴火焰高,三五兩下就把腐給反了,別說出點短信錢,就是砸鍋賣鐵嫁老婆,咱也在所不辭。(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人生三老·
人屆中年,心態已不同以往,有意無意間,總喜歡扭頭往回看。看什麼?自然是人生的來時路。來路渺渺,皆因平庸淺薄,毫無建樹,也就沒什麼可自豪的。卻有"三老"常伴,倒也值得安慰。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一個人經曆得稍稍多些,便對什麼都不容易生產新鮮感,惟有老的才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