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說:「組織部那邊不會給我派工的,我就在這裏待命。」
「司機班裏還有副多餘的桌椅,就算是小曹的了,以後小曹就在那裏休息,或跟你的哥們下棋打牌吹牛皮。」劉秘書長說著,剛好行政科長也上班來了,便把小曹交給了他。這才陪馮國富上了三樓,打開東頭一間早就准備好的辦公室,將他請進去。
辦公室設施挺不錯,老板桌椅,紅木沙發,漆得光可鑒人的櫸木地板,裝修得豪華氣派的牆壁,電腦和傳真機等現代化辦公設備也一應俱全,比組織部那邊強多了。馮國富經常到單位去考察幹部,發現沒什麼實權的部門,格外講究門面,職工福利可以不給,辦公場所卻總是弄得富麗堂皇,倒是大權在握的單位,注意力不在門面上,辦公條件能湊合就行。這有點像長相平平的女人,由於缺乏自信,熱衷塗脂抹粉,天生麗質的女人相反可以不施粉黛,甚至素面朝天。這也許是人之常情吧,死要面子的人往往沒什麼裏子,有裏子的人則底氣十足,並不在乎面子。
劉秘書長卻還要說:「條件有限,還請馮主席多多包涵。」馮國富說:「這樣的條件還有限,那還到哪裏去無限?」劉秘書長說:「馮主席真幽默。政協沒啥實權,要個錢不容易,哪像市委那邊的部門,想用錢,發句話就是。」
馮國富不怎麼了解劉秘書長,不便多說什麼,只是笑笑。
劉秘書長卻興猶未了,繼續說道:「馮主席一定聽過這個說法吧?市委要錢一句話,政府要錢自己拿,人大要錢就立法,政協要錢跑爛胯。」
馮國富忍不住笑了,拍拍桌上電腦,說:「這不是錢是什麼?」劉秘書長說:「這都是有錢的委員們贊助的,包括地板和牆壁,也是做建築包頭的委員免費給咱們搞的裝修。」馮國富說:「有錢的委員做堅強後盾,咱們也就用不著跑爛胯了嘛。」
這麼好的辦公條件,在裏面呆著自然舒服。可辦公條件再好,沒什麼公可辦,也不是滋味。想想呆在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的位置上,辦公條件比這裏差得多,卻時時有人找,天天有人求,坐著被人纏,站著被人堵,走著被人追,一張張熱臉直往你的冷屁股上帖,好像沒有你,地球就會停止轉動,或至少會轉得沒那麼平穩。此時坐在這寬敞闊氣的副主席辦公室裏,卻誰也記不起你來,鬼都不肯上門,仿佛年老色衰的棄婦,當年五陵年少爭纏頭,如今門前冷落鞍馬稀。
最難受的還是每天快下班這段時間。此時馮國富總是習慣性地站起身,緩緩朝門口走去。就要去拉門把了,又垂下手臂,一副似有所失的樣子。好像還有什麼事沒做,有些不太放得下。想了一陣,卻想不出到底是什麼事。
掉回頭去,一眼瞥見桌上的電話,才意識到是它一直沒有動靜,而此刻它是最不應該保持沉默的。那些請吃請喝請玩的催促電話該打進來的,都會在這個時候打進來。還有腰裏的手機,以前一到臨近下班,就似籠子裏的蟈蟈,叫得最歡,如今竟也那麼沉得住氣,毫無響動。馮國富心生疑慮,是不是忘了開機,或是政協這個地段信號不夠。掏出手機一瞧,不用說是開著機的,而且視屏上有顯示,信號和電力都足得很。
直到這時,馮國富才晃然覺悟過來,自己已不是過去的馮部長,而是現在的馮主席,你的電話和手機再不可能那麼熱鬧了。他搖搖頭,無聲地自責道,馮國富啊馮國富,你的屁股已經換位,怎麼腦袋還老換不過來呢?
其實馮國富大可不必責怪自己,誰都一樣,屁股換位容易,腦袋換位難。尤其是剛從權力核心部位退出來,總得有個適應過程。
慢慢馮國富就想得開些了。寂寞讓他思考和自省,讓他對權力進行重新審視。忽想起沈從文先生說過的話,要相信智慧,不要相信權力。當年初聞此言,馮國富還在心裏暗自冷笑,覺得這是文人的酸葡萄哲學,如今想來,是自己淺薄了。智慧是自己的,權力卻是別人賦予的。有予就有奪,別人的東西,給你就給你,拿走就拿走,這是人家的自由,你無話可說。可歎的是過去自己只想著如何去擁有權力,如何將小權變成大權,幾乎沒去想過權力也有失去的那一天。
那麼明白權力也會失去,是不是也算智慧呢?馮國富暗想,原來擁有權力需要聰明,而放棄或失去權力更需要智慧。
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慢慢馮國富便適應了這種孤寂。他不再整天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裏,偶爾會到各委室去竄竄崗,和大家說說話。見他進得門來,大家都起身跟他打招呼,請坐端水,客客氣氣的。馮國富體會得出,這種客氣是真誠的,卻不夠份量,並沒有期待中的下級對上級的仰視和敬畏。
還有人大大咧咧跟他開起了玩笑:「我們還沒來得及去拜訪領導哩,想不到領導密切聯系群眾來了。」
本來是句平常話,馮國富卻暗自一驚,心想現在時興密切聯系領導,誰還會密切聯系群眾?不覺悲哀起來,自己下到委室裏來,原本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你幾時見過下級部門沒去找上級領導,上級領導相反先來找下級部門的?你自己先低視了自己,別人當然不會仰視和敬畏你。
這大概就是群眾密切聯系領導和領導密切聯系群眾之間的區別,群眾密切聯系領導,群眾在低處,領導密切聯系群眾,領導的姿態也就會低許多。
第三章
惟有文史委雖劃給馮國富分管,因遠在五樓,還沒來得及去密切聯系他們,委裏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周英傑主動進了馮國富的辦公室。
這周英傑算來是第一個主動上馮國富這裏來的下級。馮國富因此心生感激,恨不得摟過他親上一口,以示大謝。不過多年的官場曆練,馮國富早已城府在胸,喜怒不容易溢於言表,只是不動聲色地望著周英傑,淡然道:「我正要到文史委去拜碼頭呢,想不到周主任先上門來了。」
周英傑以為馮國富怪他來訪得遲了,臉上紅了紅,趕緊解釋道:「近段正在編印委裏內部刊物,又排版,又校對,天天泡在印刷廠裏,因此馮主席主政政協這麼長時間了,也沒來得及向您匯報工作。」
終於有人用這種謙卑的口氣跟馮國富說話了。還用了「主政」這麼個動聽的詞匯,好像這裏有好多政可主似的。馮國富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的目光還停在周英傑臉上,說:「你手上拿著什麼好東西,可否讓我見識見識?」
周英傑這才想起事先准備好的來訪領導的借口,說:「這是剛印刷出來的刊物,我就是來送領導過目的。」雙手將刊物遞上。
這是一冊三十二開的詩詞楹聯內刊。
政協的委室都是正處架子,人卻不多,一般三到五個的樣子。文史委原有三人,老主任退休後,也就剩下周英傑和一位姓李的科長。周英傑原是學校裏的老師,別看年紀不是很大,卻喜歡寫些詩詞和楹聯,那年文史委成立詩詞楹聯協會,就把他調來主辦詩詞楹聯內刊。架子大人員少的地方,提拔起來快,沒幾年周英傑就從副科長到科長,一晃又做上了副主任。老主任退下去後,他又是最好的主任人選,只是副主任任職時間太短,沒這個資曆,暫時還帶不上主任帽子,只能主持委裏工作。
馮國富隨手翻翻刊物,說:「文史委的工作挺有意思嘛,吟詩對對,又風雅,又文化。」周英傑說:「文史委嘛,顧名思義就是與文和史打交道的。聽說主席們已重新分工,文史委歸馮主席分管,跟文史工作接觸多了,馮主席就會清楚,楚南是個很有曆史和文化積澱的地方,能詩善對的人不少,咱們的詩詞楹聯協會就有五六百會員。」
在馮國富印象中,詩詞楹聯是早已過時的文體,想不到還有這麼多人樂此不疲。便問道:「隊伍蠻大嘛,都是些什麼人物?」周英傑說:「什麼人物都有,主體是上了年紀的國家幹部和大中小學老師,還有一小部分文化不低的工人和農民。」
馮國富暗想,如今哪個退到後台的領導,不是詩人畫家或書法家?自己已遠離權力核心,做上政協副主席,又分管文史工作,以後看來也得跟這些詩家詞人學學作詩弄對,以此打發時光。於是饒有興致道:「今後我也拜周主任做老師,教我些平平仄仄的招數,好跟大家唱和唱和。」
領導有這麼個姿態,周英傑自然很高興,說:「馮主席謙虛了。我早知道您文人出身,過去因為公務繁忙,抽身不出,現在來政協做領導,時間相對好安排些,如果有意,肯定出手不凡。」馮國富搖頭道:「什麼文人出身,不過跟公文打了一輩子交道,真要寫詩詞做對聯,恐怕不容易從過去的思維定勢裏走出來。」
周英傑說:「不會的,以馮主席的悟性,入道肯定會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