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富當然不會忘記,那年他從楚寧調過來時,幹部監督科歸他分管。當時嚴守一已是監督科的副科長,照理得多向分管領導匯報,誰知他卻老在當時的常務副部長屁股後面轉,不太將馮國富放在眼裏。嚴守一的努力很快見效,先是解決了正科待遇,接著又如願調進幹部二科做了副科長。二科是管縣區領導幹部考察和選任的,跟監督科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加上二科屬常務副部長分管範圍,嚴守一跟他的關系也就更加鐵了,不久常務副部長就在部務會上提出調開二科原來的科長,由嚴守一繼任。這時楊家山開始接管党群,將那位常務副部長挪走,讓馮國富取而代之。嚴守一慌了手腳,回頭想往馮國富身上蹭,馮國富自然不買他的帳,做通新任的金部長工作,將嚴守一調回原來的監督科做了科長,表面上算是提拔,實際上是靠邊而站。嚴守一也就對馮國富又恨又怕,天天盼著他離開組織部,自己好有出頭之日。
果然三十河東四十西,這回該馮國富挪位了。虎落平川遭犬欺,挪了位,就像去勢的虎,被小人欺侮,也就在所難免。
第二章
馮國富去政協之前,組織部給他開了歡送會。
會議由銀副部長主持,金部長做重要講話,大家客客氣氣,暢所欲言,說盡了馮國富的好話。尤其是金部長的主題發言,從党性原則到工作業績再到做人處事等諸多方面,對馮國富做了充分肯定。馮國富卻怎麼聽都是悼詞的味道,一陣悲涼襲上心頭。政治生涯已經走到盡頭,也確實該蓋棺論定了。
會後金部長又找馮國富進行個別談話,問他有什麼要求沒有。金部長是從省裏下派來的,幹不上幾年就會另有任用,馮國富又是楚南人,不可能去爭他的組織部長,彼此之間沒有太多利害沖突,一直相安無事。至於要求雲雲,不過是金部長對你表示關心而已,你已經不是組織部的人,就是再有要求,也要求不上了。馮國富也就只拿好聽的話回答金部長,感謝他多年來的栽培和扶持。
不想金部長卻是懷有誠意的,說:「你雖然離開了組織部,組織部還是你的娘家嘛,有空常回家看看,一起敘敘舊。另外政協那邊條件有限,你又剛過去,肯定會有不少實際困難。比如小車問題,我做主了,紅旗車和司機小曹跟隨你多年,還算合得來,你就連人共車一起帶過去吧。」
這倒是馮國富未曾想到過的,心裏一陣溫暖。卻不敢貿然接受,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車是組織部的車,人是組織部的人,我有什麼資格帶走呢?」金部長說:「這不是資格不資格的問題,是組織部對你的一點小心意。據我所知,政協除了主席有台專車,副主席都是兩三個共一台,而從你家到政協去,比上市委大院還遠兩公裏,今天你離開組織部,明天就讓你擠公共汽車上下班,組織上的面子往哪裏擱?」
你沒有專車,連組織上的面子都沒地方擱,金部長這是抬高你了。原本沒有那麼高,硬要將你往高處抬,難免讓人心虛,馮國富還是不敢接受,說:「其他副主席沒有專車,我帶台專車過去,不是搞特殊化麼?」
「你的情況本來就殊化嘛。」金部長說:「你在常務部長任上多年,而且早就解決了助巡待遇,配台專車不會有誰說什麼的。這事就這麼定了,我已跟小曹說好,他仍會像過去一樣,繼續由你調遣。」
馮國富已經聽出金部長話後面的意思。按原來組織上的意圖,馮國富是有重用的,如今不但沒得到重用,連常務副部長的位置也保不住了,那麼做個順水人情,將組織部的小車送他,也算是對他的安慰。馮國富心頭沉重起來,禁不住暗自嗟歎道,已經輪到要人來安慰了,看來你確實不中用了。
怕馮國富還有顧慮,金部長又說道:「為不增加政協那邊的負擔,人車歸你用,開支仍由組織部負責。至於以後是不是將手續辦過去,都由你來定。如果哪天你有了新車和更好的司機,將紅旗和小曹退回來也無妨。」
金部長將話都說到這個地步,馮國富不好再推辭,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做人的工作是組織部長的特長,金部長又將小曹喊到馮國富面前,說:「小曹我已跟你打過招呼,這幾年你跟馮部長跑得多,彼此非常合手,現在他要去政協高就了,那邊領導多小車少,組織上安排你繼續給他開車,你要精心為老領導服好務,就當他還是咱們部裏的常務部長。」
小曹點頭如雞啄米,說:「請金部長放心,我堅決服從組織安排,不辜負組織期望。」
說得金部長笑起來,望著馮國富道:「看到了吧,小曹多麼有組織觀念。」馮國富也笑道:「看來我也得學學小曹,人離開了組織部,組織觀念不可丟。」
小曹確實已跟隨馮國富多年。當年在楚寧縣做組織部長時,給馮國富開車的是一個姓吳的年輕司機,很合馮國富心意。馮國富調到市裏後,一度想將小吳帶過來,只是擔心影響不好,才改變了初衷。剛好市軍分區政委的司機小曹轉業,政委參加常委會議時,托楊家山幫忙落實單位,楊家山順便推薦給了馮國富。部隊首長的司機綜合素質都挺不錯,小曹跟了一段,馮國富覺得他不比縣裏的小吳差,很快就喜歡上了他。做領導的都一樣,喜歡誰,誰就會走好運,兩年多時間,馮國富就將小曹轉了幹。最近又在醞釀他提副科的事。讓馮國富感到後悔的是,小曹的事還沒來得及辦妥,自己就要離開組織部了,只怪自己動作慢了半拍。
不過讓小曹繼續給自己開車是金部長的意思,金部長自然會考慮小曹的職務問題,這才讓馮國富稍稍心安了些。
彼此有層這樣的關系,又是金部長做的決定,小曹的服務也就仍像從前一樣,盡心盡力。早上七點四十五左右,小曹就將車開進馮國富夫人單位水電局樓下坪裏,按上兩聲喇叭,告訴領導,車已到達。然後掉好頭,扯下車鑰匙,准備下車。這也是多年的習慣了,每次小曹都會跑到樓道口去迎候領導,幫忙拿提包,開車門。
可這天早上,小曹才停穩紅旗,馮國富便已出現在車旁。小曹有些緊張,忙去看車頭的時間,說:「馮部長,今天我沒遲到吧?」
馮國富這才察覺自己有些反常。
其實這並非馮國富有意為之,完全是下意識行為。過去沒聽到喇叭叫,馮國富是絕對不會動身下樓的。世上從來只有車等領導,沒有領導等車的理。領導總得有個領導的樣子吧。可這天早上不知怎麼的,才過七點,嘴裏的早餐還沒完全咽下喉嚨,馮國富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困獸般在屋裏繞起圈子來。繞上幾圈,便失去耐心,提包出了門。惹得夫人陳靜如在後面笑道:「看你迫不及待的樣子,是不是政協有老相好在等著了?原來在組織部上班,你好像從沒這麼積極過。」
來到樓下,見車沒到,馮國富一看手表,還不到七點半,離兩人遵守了多年的時間還差一刻多鐘。馮國富搖搖頭,無聲地自嘲起來:你也太性急了點,好像有人會搶走你政協副主席交椅似的。
原來是人的位置不同了,心態跟著發生了變化。過去身為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小曹是手下職工,他開車接送你上下班,是他的工作,稍有怠慢,那是他工作失職。現在他已經不是你手下人,彼此不再存在工作關系,他開車接送你,主要是金部長有吩咐,同時也是看在過去的情份上,你哪裏還好意思擺領導架子?
坐個車子,還得別人施舍,並動用過去的感情,確實已是權威掃地。
馮國富真想轉身上樓,像過去那樣,聽到小曹鳴響喇叭再下來。轉而又自我批評道,這又何苦呢?你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死要面子,是不是也太虛偽了?
好在小曹的車很快開了過來。
馮國富提醒自己,不要操之過急,等小曹下了車,走向樓道口,再喊住他,讓他開了車門,你上車也不遲。可又有些擔心,如果小曹不下車到樓道口去迎接你呢?或者說迎住你,不給你提包,或給你提了包,卻不給你開車門呢?那你不是自討其辱麼?你已不是常務副部長,小曹還能開車來接你,夠給你面子了,你有什麼理由像過去那樣要求小曹?
馮國富這麼想著,小曹的車已掉好頭。可車還沒完全停穩,馮國富就心存感激,幾步奔過去,自己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趕到政協,時間尚早,院子裏還沒幾個人。只有劉秘書長先到了,見馮國富坐的還是組織部的車,過意不去,忙走上前來,說:「政協條件太差,馮主席都是政協領導了,還讓您坐組織部的車。」
「組織部的車和政協的車都是車嘛。」馮國富跟劉秘書長握握手,又低頭對車裏的小曹說:「組織部那邊如果有事,你只管過去,我要出門,再打你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