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待遇

肖仁福 作品,第23頁 / 共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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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到達醫院,三人下車,來到高幹住院樓。楊家山住在二樓西頭的單人病房,三人進門時,房裏非常安靜,病人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楊夫人和兒子楊進仕無聲守在病床兩邊。見了馮國富三個,楊夫人頓時淚如泉湧,泣不成聲。陳靜如拉住她的雙手,輕聲安慰起來。馮國富瞥一眼床頭的鹽水瓶子,繞到床前,去瞧病人。可憐楊家山英雄一世,幾十年硬硬朗朗,虎虎生風,此刻臥病於床,竟死蛇一樣悄無聲息。冷峻剛毅的方臉似乎也變小了,蒼白如紙,再無一絲生氣。嘴唇幹如枯芒,半張著,艱難地呼吸著濁氣。

馮國富給病人掖掖被子,退下來問楊進仕,楊家山是怎麼得的病。楊進仕呆望著馮國富,略帶結巴地說了父親得病的經過。

近段時間以來,楊家山情緒顯得很暴躁,動不動就訓人發脾氣。卻也沒有別的異常,大年三十晚上還喝過半斤葡萄酒。不想放杯上廁所時,便縮在地板上爬不起來了。打電話找到人大辦主任和司機,七手八腳送進醫院,值班醫生一查,說是中風。雖經搶救,勉強保住一條命,卻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以後能不能再站起來,暫時還不好說。

馮國富只得好言相慰,說了些如今醫療水平高,楊主任命又大,慢慢會恢複過來一類的寬心話。這才注意到,除了楊進仕那留學美國的姐姐楊琴沒在場,也沒見他老婆汪菊花。馮國富正要開口尋問,小曹在一旁扯他衣角,馮國富意識到有些犯忌,也就緘嘴不語了。

說起楊琴,那女孩自小聰明伶俐,好學上進,小學到大學,學業成績一直非常優秀,大學畢業又直接考取美國托福,現正在那邊讀博。這是楊家山夫婦心頭的驕傲,別人一提及這個寶貝女兒,他們就一臉的幸福。只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姐姐那麼優秀,弟弟卻智商平平,還有輕度口吃,高中勉勉強強讀完,大學文憑都是花錢換回來的。當然市委副書記的兒子,找個理想的工作絕對沒問題,楊家山一個電話,工商局長就收下了楊進仕,讓他做上堂堂國家幹部。有這麼好的單位,老子又是大權在握的市委副書記,找老婆應該不在話下。仗著條件優越,楊進仕的要求也就有些高,得聰明賢慧,還得漂亮好看。世上的女孩有聰明賢慧的,有漂亮好看的,既聰明賢慧又漂亮好看的也不乏其人。只是集聰明賢慧和漂亮好看於一身的女孩要求也不會低,他們滿意楊進仕的家庭背景,卻難得滿意他平平的智商和口吃的毛病。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幾年下來,楊進仕一直成不了家。

楊家山急了,只好親自出面,替兒子物色了一個女孩。那女孩是市委招待所裏的漂亮服務員,名叫汪菊花。楊家山常在招待所開會就餐,經常見面,知道她不僅漂亮,而且活潑機靈,又來自偏遠農村,不像城裏女孩眼高。楊家山便以給她解決工作為交換條件,要她嫁給自己的兒子。汪菊花哪裏看得上楊進仕?只是考慮自己這麼個出身,又沒有什麼過硬關系,要在城裏紮下根來,嫁給市委副書記的兒子,確實是條最有效的綠色通道,也就咬咬牙,答應了楊家山。兒子結婚後,楊家山便給市交通局金局長打招呼,要他解決兒媳的工作。金局長在部隊時就是楊家山的老部下,到地方後又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沒有楊家山,也就不可能有金局長的今天,這個忙他當然要幫。他先將汪菊花安排進交通局下面的路橋公司當工人,接著給她轉了幹,調入局機關做上了公務員。

交通局當然是個黃金碼頭,這從全國各地交通部門的貪官越做越大,越抓越多,便足以為證。現在就業又那麼困難,背後沒有大樹,想到交通局那樣的黃金碼頭去,就是名牌大學甚至研究生畢業都沒用,像汪菊花這種無根無底無文憑的農村女孩,則更不用做這樣的夢。不用做的夢,偏偏還變成了現實,汪菊花當然應該感謝公公,現在公公病成這個樣子,於情於理於義,她也應該守在旁邊,以盡孝道。馮國富三位在病房呆了好一陣,一直沒見她的影子,估計她是有別的事情去了,暫時到不了場。只是剛才小曹為什麼扯自己的衣角呢?馮國富不免蹊蹺。

又坐了一會兒,三人准備告辭。馮國富這才意識到出門時匆忙,沒想起給病人帶些什麼。伸手去身上摸了摸,發現幾個口袋都空空如也。原來自做上楚寧縣委組織部長後,走到哪裏都有人買單,家裏的錢又都是夫人管夫人花,馮國富再沒用錢的必要和機會,早已沒了帶錢在身的習慣。

好在陳靜如是有備而來的,從包裏拿出一疊百元大鈔,往楊夫人手上塞去,說:「楊書記的病我們幫不上忙,只好表示點小心意。」楊夫人不肯接,只顧推讓。馮國富就做出生氣的樣子,說:「我們兩家這麼多年的交往了,你不領情,我們心安嗎?」楊夫人只好收下,眼裏的淚水又滾將下來。小曹也拿出一把錢,楊夫人推不脫,雙手接住。

又安慰楊夫人幾句,三人動身出門。楊夫人殷殷相送,陳靜如轉身說:「別送了,招呼楊書記要緊。」伸手拈去楊夫人落在肩頭的白色長發。馮國富也說:「有什麼困難打我手機,我負責出面。」楊夫人說:「暫時沒什麼要麻煩馮部長的。人大還有市委那邊都有領導來過,他們已給予了關照。」馮國富說:「這就好。還有過去那些時刻不離楊書記左右的老朋友老部下呢?也有來過的嗎?」楊夫人聲音又哽咽了,卻掩飾道:「來過來過。」

馮國富知道這話問得多餘。那些過去老纏著楊家山不肯松手的人,你又不是不認識,還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角色嗎?馮國富心裏沉重,直到下樓上車,出了醫院,都不吱一聲。小曹和陳靜如也沉默著,一個只顧專心開車,一個眼睛望著窗外。最後小曹憋不住了,憤然道:「我們三個呆了半個上午,也沒見誰來過,如果楊書記不是人大主任,還是市委副書記,病房裏會這麼安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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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國富似笑非笑道:「也不見得。得了楊書記這種病,別說市委副書記,就是省委副書記,除了單位和組織外,恐怕也難得有人再來理睬你。」小曹罵道:「真是人心不古啊。好些占據著市縣重要部位的家夥,都是老書記一手提上去的,老書記在副書記的位置上,他們緊密團結在他周圍,老書記去人大後,再難得見到那些人的影子,現在他又成了這個樣子,他們自然更不肯露面了。不是這幫家夥忘恩負義,老書記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這樣的人馮國富見得可不少,不說也罷,只說:「剛才你扯我衣角幹什麼?」小曹說:「老書記就是那個汪菊花壞的事。」馮國富有些訝然,說:「她怎麼壞的事?」小曹說:「汪菊花已跟楊進仕離了婚。」

馮國富夫婦吃驚不小,問小曹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曹說:「汪菊花雖然出身農村,可她長得好,人又活泛,不是為了解決工作,她怎麼看得上楊進仕?結婚後也就不怎麼將丈夫放在眼裏,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只是當時老書記還是市委主要領導,她還不敢怎麼樣,老書記去人大後,她就無所顧忌了,好上了別的男人,最後鬧到法庭上,離婚了事。」

如今這種事情太多,大家都已見怪不怪,照理兒子離了婚,楊家山實在犯不著氣得中風。馮國富說:「這個兒媳得來確實不易,這事攤到誰頭上都來氣。只是我跟楊書記共事多年,知道他是個有肚量的男子漢,兒子離婚還不至於把他擊垮吧?」

小曹說:「你知道汪菊花好上的是誰嗎?」馮國富問:「誰?」

「交通局那姓金的雜種!」小曹說,「汪菊花還沒離婚,姓金的就將她提為要害科室的科長,將交通局的重要項目交給她管理,局裏的人背後都說她是二局長。等到汪菊花一離婚,姓金的就送她一棟別墅,讓她從二局長變成了二奶。」

這家夥出手這麼恨,倒是馮國富怎麼也沒想到的。當年在部隊當兵時,姓金的就是楊家山為團長的團部戰士,轉業回地方後,又在楊家山一手培植下,從普通養路工人轉幹調進機關,兩年幹部三年股長四年科長,最後做到市交通局副局長和局長。楊家山對他可謂恩重於山,說是他的再生父母,一點都不為過。不想楊家山大權旁落後,這個家夥竟對他的兒媳下了手。一個視為己出的老下級,心肝都掏給了他,到頭來卻是這麼一個混帳東西,如此做得出來,楊家山不中風,那才怪呢。

馮國富浩歎一聲,一時無話。只恨楊家山自己失察,看走了眼,當白眼狼做知己,視無賴之徒為賢能,利用手中特權,將其一步步扶到交通局長這樣的顯位,最後才遭此報應。馮國富很是悲哀,當權者用權不慎,以至害人害己的事,早已不是什麼新聞。

本來就鬱鬱寡歡,老領導又出了這事,這個春節長假,馮國富也就過得了無意趣。

看看假期快盡,陰沉了多日的天空忽然下起雪來,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一夜工夫就將大地鋪了個嚴實。雪地裏偶爾有人走過,留下一行行腳印,只是很快又被還在不停地下著的雪填白。地處南方的楚南已經好多年沒怎麼下雪了,馮國富心頭生出一份久違的驚喜來。遙想少小時,鄉下好像年年都要下一兩場大雪,小夥伴們在雪地裏追逐嬉戲,打雪仗,堆雪人,好不過癮。

不覺離開鄉下已快四十年,驀然回首,人生仿佛雪地裏那深深淺淺的腳印,倏忽間已杳無痕跡。

忽又記起唐人的詩來:寂寞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首明白如話的小詩,簡直是支無聲的小夜曲。山遠屋貧,犬吠人歸,雪夜的白色是寂靜的,浸人肌膚。這是馮國富最初讀此詩時的感受,不知怎麼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在詩裏讀到的不再只是蒼涼和清寂,更多的是悄悄蘊含在這蒼涼和清寂裏的溫馨。馮國富暗自嗟歎,是不是這樣的溫馨與我們相去甚遠,才越發覺得它的難得,容易被打動?人也許就是這樣,貧窮的歲月缺乏物質,卻不缺乏溫情;風光的日子看去熱鬧,卻往往徒有熱鬧,寂寞難耐;而什麼都有,包括財富和權力都可任意揮霍的時候,我們便常常那麼無奈而又無助。

馮國富正這麼胡思亂想著,家裏來了個不速之客,陳靜如喊他回屋。馮國富這才戀戀不舍離開了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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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竟是李總。李總喝口陳靜如遞上的茶水,向馮國富解釋說,他早就應該上門的,只因公司的事情,春節都不得安寧,一直出差在外,昨晚才匆匆回到家裏,今日便趕了過來。馮國富笑道:「這就是資本家的本質,為了追逐利潤,什麼都扔得下,連春節這樣的傳統大節也可以拋妻別子,遠走高飛。」

聽李總如此說,馮國富才意識到辦公司賺錢,也挺艱難的。原來條條蛇都咬人。馮國富不由得想起一位姓謝的老熟人,他原是政府職能部門的科長,手中管著市直和縣區某些部門的業務經費。見文化單位的人開網吧,教育部門的人搞印刷,銀行裏的人經商辦廠,公檢法司的人經營茶館和洗浴業,謝科長也不甘寂寞,在一個偏僻小巷開了一家小餐館,人家找他撥款,除了獻上大額紅包,還得請他上他開的館子裏吃飯喝酒,並高價購了他館子裏的高檔煙酒送他,說是他的館子不會有假貨。其實他也搞不清是真貨還是假貨,反正那些煙酒也不是進貨進來的,都是人家朝貢朝給他的,館子家裏,家裏館子的,不知打了好多個來回了。世上還有這種一本萬利甚至無本萬利的錢可賺,怕是沒幾個商人或廠家有這樣的財運。因此數年下來,謝科長就賺了個盆滿缽滿。後來到了退二線年齡,謝科長頭天離開科長位置,第二天他的館子就再沒人肯去關顧了,只得關門大吉。在家閑了一段時間,謝科長覺得實在無聊,便拿出過去賺的錢,與人合夥辦起廠子來。這時他好像才知道,辦廠竟然還要找工商稅務環保等部門辦證件,交稅費,過去開店做生意,一切手續人家幾乎都給他省掉了,沒法省的也會主動送到他店裏去。還得求人購進原材料,闖市場找銷路,至於產品銷出去後,客戶不給錢,下跪都沒用。這樣廠子辦了不到兩年,家裏的存款全部貼進去不說,還欠下一屁股債務,再沒法辦下去,只好停產,將廠裏的設備當廢品賣掉,回家抱孫子。沒發財,倒發現一條很有意思的真理,就是這世上還是當官或在機關裏掌點實權,最好賺錢。此後謝科長逢人就愛宣講這個謝氏真理,說這個真理雖然淺顯,卻是他用上百萬的現金換來的。

相比之下,像李總這種無根無底,全憑自己拳打腳踢辦公司闖市場的私人老板,實在了不起。馮國富也就對李總多了幾分理解,跟他說了那個謝氏真理。李總聽了,深有感觸道:「可惜這個謝氏真理,謝科長們發現得實在太遲了點,若在位時能有所發現,那對我們這些納稅人,他們也許就會拿出不同的姿態來。」馮國富說:「是呀,我們的政府本應對納稅人心存感激的,納稅人是我們真正的衣食父母。可我們的官員習慣了居高臨下,還沒怎麼學會善待納稅人。」

隨便聊了一陣,馮國富換了話題道:「現在是公曆二月初,政協會議將於月底召開。又是換屆會,你就是再忙,怕也得赴會才是。」李總點頭道:「這是理所當然的。馮主席費了這麼大勁,給我弄了個常委,我不赴會,怎麼對得起您老人家的栽培呢?」馮國富說:「對不對得起我的栽培,一點也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你不參加會議,怎麼知道做委員的滋味?」李總笑道:「做委員的滋味一定非常美妙吧?」

「當然美妙。」馮國富也笑道,「比如剛才我們說的關於納稅人的話題,平時你就是舉上個高音喇叭,對著政府部門喊上三天三晚,也不會有誰出來理睬你。可政協會上,你寫成提案,會後提案委員會再轉交給有關部門,他們絕對會正兒八經給你書面答複的,如果你不滿意他們的答複,還可以打回去,要他們重來。」

說得一旁的陳靜如都忍俊不禁了,說:「如此說,做上這個委員,還真可耍耍委員的威風。」馮國富正色道:「這怎麼是耍威風呢?這是委員的職責嘛。」李總笑起來,說:「那到時我一定行使好委員的光榮職責。」

自醫院回來後,馮國富的心頭一直灰灰的,今天李總來訪,說了這麼多話,心情一下子好起來。李總走後,看了一會兒電視,馮國富想起已好幾天沒碰的佛經,隨手拿過那冊《四念處》,誦讀起來。陳靜如見了,說:「經不離香,替你燃盤香吧。」出到陽台上,點了盤紫檀香。又對著牆上的佛珠做了幾個揖,才回到客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