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背後

陳嵐 作品,第3頁 / 共23頁  

 大小:

朗讀: 

張德常用力吸了一口煙,戀戀不舍地把煙屁股按死在煙灰缸裏,抬頭朝局長道:"我提個建議吧。鑒於這個案件背景十分特殊,成立專案組的話,我想由劉政委帶隊是最合適不過了,碰上要去市委市政府調查取證的事,別人不好協調,劉政委出面肯定沒問題。"

話一出口,刑警隊的幹警們頻頻點頭——劉幼捷的丈夫是現任市委副書記左君年,她若不方便,就再沒人方便了。劉幼捷抿嘴一笑:"張局長你這話說到哪裏去了?辦案的事公事公辦,即使有什麼需要協調的,招呼一聲,能提供支持的我隨時支持你,帶隊就沒必要了吧。"

局長想了想,劉幼捷雖然總是喜歡越代庖,招人煩,但這件事,由她帶隊,確實行動方便許多。他點了點頭,正待宣布決定,手機卻響了。接完電話,局長的臉像九江大堤,在電話那頭湧來的洪水前一垮到底:"市政法委向書記和市政府辦公室馬主任來主持召開今天這個案子的專題會議。"

他怏怏地吩咐辦公室主任:"做點准備吧,接待市委領導。"

張德常摸摸口袋,朝匆匆往外走的辦公室主任喊了一聲:"多拿幾包煙過來。"

對過的刑警隊副隊長熊天平在他摸袋子的時候已經從自己包裏拿出煙來,應聲一甩手,煙盒越過桌子,空降到他面前。張德常抽出一支,抬手又甩了回去。劉幼捷剛才還滿面笑容的臉也繃了起來,和香煙有仇似的瞪著張德常嘴上的煙囪。張德常歉意地笑笑,還是點著了煙。辦公室主任還沒把水果備上桌,政法委書記向陽一行人已經進了門。向陽是個圓臉厚唇的中年人,五官的分布、形狀都指向一個造型:圓,而且圓得忠厚。看過他的臉,目光再猛地碰上馬春山那張棱角嶙峋的冷臉,真如三伏天頭上澆一桶井水,一個激靈從心裏寒戰上來。向陽坐下後,只說了一句話:"下面由馬主任傳達一下齊書記對此案的重要批示。"

"今天晚上發生在市委大院的凶殺案,齊書記已經知道了。"

馬春山板著臉,薄薄的嘴唇翕動著,一個一個字像是從唇縫裏削尖了頭擠出來的,格外尖銳,"這件事造成的影響之壞之大,諸位也可以想像,這裏就不需要多說了。長話短說,齊書記的意見是:一,48小時內必須破案;二,由政法委書記帶隊,立即成立專案組,連夜展開調查,每4小時向市委匯報一次工作進度。"

局長副局長一應人等在筆記本上刷刷記錄,劉幼捷卻停下筆,笑眯眯地看著馬春山問:"這是齊書記的決定,還是常委會討論後的決定?"馬春山眼皮動了一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表示他聽到了劉政委的問話。他轉過頭去朝向陽道:"向書記,我傳達完了,具體工作還請你指示了。"

向陽"嗯"了一聲,略顯窘迫地朝劉幼捷笑了笑,他一笑起來,一張圓圓的嘴弓成一只"O",似乎對自己發笑的事情充滿了驚訝。"案情緊迫,"向陽說,"別的閑話就不說了,我直接點將吧。"

他看局長連連點頭,便開始報名單:"就張局長,還有刑警隊的熊隊長吧,張局長熊隊長再根據具體情況抽調幾個得力幹警,20分鐘之內到位。馬主任是市委坐鎮這裏的聯絡員,隨時向市委市政府匯報消息。我呢,當大家的後勤好了,全程陪同。"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馬春山接口就說:"專案指揮部就設在這裏怎麼樣?大家沒有其他意見的話,現在就開始工作,其他無關的同志,可以先散會了。"

等他將話說完,辦公室的一個小幹警剛好捧著水果、茶水和香煙進來,張德常面無表情地招招手:"來幾包煙給我。"

劉幼捷也笑笑,一行人已紛紛起座,她不緊不慢地提示道:"這就散了呀?還沒布置老江家那邊怎麼辦呢。"

局長"哦"了一聲,剛要再坐回去,在筆記本上刷刷寫東西的馬春山頭也不抬道:"老江家市委已經去人慰問過了。他們家惟一的要求是盡快破案,告慰死者,所以齊書記才明確批示,必須在48小時內緝凶歸案。"

然後他"啪"的合上筆記本,濃黑的眉毛下一雙黑碳似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看大家。"噢!"劉幼捷吃了一驚似的,"還是市委行動快呀!"她朝局長們看了一眼,"我們又被動了,呵呵,被動,被動。"

一邊驚笑,一邊也合上筆記本,站起來推開椅子,"同志們,那你們就多辛苦了,等你們好消息啊。"

4.東城

一個人被殺了。若此人是美國總統,那麼極可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若是南美毒梟,則全球的海洛因價格會上漲;若是索羅斯……那只有天曉得了。若是保潔員老章被殺了,除了他們家在相當漫長的時間裏都不會再吃上肉以外,世界的秩序不會有任何變動,連停車場的紙屑也不會多一張或少一張。江勇的死,在一小時內就讓白綿市這一晚的電話消費猛增N個百分點,這還只是一個開始。歐淇是從QQ上聽說江勇死掉的。他的鄰居小白在西城區的一家網吧上網,出來買煙時從小賣店的閑人嘴裏聽到了這個消息。"喂,夥計,那家夥竟然掛了。江勇。"

"???""管我們那片拆遷的那個。江二尾子呀。"

"他?!怎麼掛的?""稀奇呢,聽說是在市委大院裏,被人捅了NNNN刀。"

"哇!誰幹的?逃掉了不?""好像逃掉了……"歐淇沖著電腦驚歎、贊賞了片刻,想起這件事對自己家的分外要緊,馬上下線關機,急匆匆地朝家跑去。歐淇家住在東城區,白綿城裏有這樣的說法:"南城金疙瘩,西城銀疙瘩,北城泥腳丫,東城爛棉花。"

東城是白綿市的老居民區,這些年來,凡是有本事的主,早都搬遷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的工人階級,密集的大小院子裏,見縫插針的住滿了人家,這些院子基本是解放前的建築,修修補補過了幾十年,院子裏但凡可以插腳的地方,都新添了廚房偏房廂房,或者房上摞房,一間挨著一間,從高空俯瞰下去,風景優美的東湖沿邊一圈,像鋪了滿滿一地的螺絲殼。一個白綿市的攝影家曾經在20世紀90年代初憑這幅畫面拿過一個攝影獎,標題為"水鄉古韻"。現在這些螺絲殼之間的縫隙——胡同道上,都寫上了大大的"拆"字,紅色,墨色飽滿,淋漓地刷在牆上,寫完之後,再畫一個圓圈,把"拆"字圈住,遠遠看起來,像一枚公章。胡同的每個房子外牆上,都蓋上了這個紅彤彤的章。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顯然這個章沒有得到胡同居民的同意,因為看起來他們一點兒要搬家的樣子都沒有。有不少圓圈還被人惡意地用毛筆添上四只爪子,一只龜頭,然後畫上一個箭頭,箭頭指向一行字:"在此亂塗亂畫者是烏龜!"有一段時間,許多牆上爬滿了烏龜,背上馱著一支箭,箭頭周圍是各種各樣的汙言穢語。汙言穢語倒沒什麼,後來竟然有人將憲法、財產權、人權之類的字樣刷到烏龜邊上了,負責開發東城區的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不得不又派人去把那些烏龜和字樣塗掉,再蓋上新的章——不過一蓋上不到半天,漂亮的大紅章子又變回了烏龜——拉鋸戰進行了很久,直到一個可怕的消息流傳開來,鑫昌內部人士說,老板發狠了,哪裏先亂塗亂畫的,就先從哪裏拆起,那些紅圈圈才得以與世長存。歐淇跑進自己家的大院,才發現整個大院的人都在院子裏嗡嗡。江勇死了,北城區的厄運大概不會降臨到東城區頭上了——小小的蝸牛殼保住了,房子雖小,總是一份可以傳子傳孫的產業,鑫昌雖然承諾說給拆遷補貼,每個平方才給700塊!

現在就算在郊區買房子,房價也得1600以上,而且沒有小面積的經濟實用房,像歐淇家在鄰居裏算是住房寬裕的,有一間堂屋、三個房間、一個廚房,加起來六十多平方米,拆遷之後拿到的錢,連在新區買一間廁所都不夠!所以,鑫昌雖然派宣傳員來解釋了許多次平房的不便、不衛生、不利健康之處,白綿市的三台四報也都配合工作,做了好幾個月的拆遷宣傳,從抽水馬桶的好處講到為新城市建設勇於奉獻的偉大,還是沒人響應。鑫昌的宣傳材料很搶手,胡同裏大部分人家還保留著煤炭爐子,雖然他們也用液化氣,但一些費時費火的食物,還是用煤炭爐子燉著,因為根據准確計算,這樣用下來,每個月可以省半瓶液化氣,半瓶液化氣就是24元——是這裏很多人一個月收入的1/10。

所以一有人來發宣傳材料,大家都搶著要,雖然銅版紙的材質並不太好燃燒,燒起來還有股怪味,但還是可以用來引火的。再不然,攢上一摞子,賣廢紙的時候,稱起來也壓秤。歐淇看到自己的父母也在人堆裏,喜笑顏開地說著話。不過周圍每個人似乎都忙著在表達,幾乎沒有人在真正聽別人說什麼。不斷有人很激動地重複一句話:"到底哪個人這麼厲害呢,連江勇都敢殺。"

還有人推斷,這個人該是真有點功夫的,還有人更大膽地推論:"也許這個為民除害的英雄就是東城區的人呢——說不定還就是我們胡同的!"歐淇心裏潮水一樣湧起一陣激動,有那麼一會兒,他簡直渴望自己就是把江二尾子殺掉的英雄呢。歐淇家住的這條胡同,是從前的印染廠宿舍,老歐曾經當過十多年的印染車間主任,廠長們不住胡同,所以在這片宿舍區算是最高領導,歐淇從小享受的優越感和特殊照顧並不少,人類的等級觀在中國人身上表現得尤其徹底,小廟大和尚,老歐在車間和鄰居之間都頗受敬重,像一條大魚在小溝渠裏怡然自得,和所有重視尊嚴的傳統男人一樣,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會貶低自己身份的場合,最後就很自覺地杜絕與外界來往,除了胡同口的菜場,老歐十多年來出了家門就沒再去過其他地方。印染廠兩年前倒閉拍賣,賣給了廣東商人,工人們一律買斷工齡下崗。老歐年過五十,鬥志全無,活動範圍就更小了,索性徹底否定了生活圈子之外的世界。

歐淇在父親的影響下基本成了一個中世紀的見習神甫,目光純潔,心存憤怒,手裏動不動揮舞著一條"啪啪"作響的皮鞭,不是自撻就是撻人。在他來看,世界上就沒好人了,官僚腐敗,商人奸詐,女人淫蕩,男人邪惡,人心不古,道德淪喪——而自己生活的胡同是最後的淨土。21歲的歐淇到過的最遠的城市是省城,認識的朋友是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大的,最正常的消遣是去網吧打網絡遊戲,最大的夢想是父母弄筆錢來給自己買台電腦,最崇拜的人是東城區的大哥田三。田三的正當職業是操刀賣肉的屠夫,業餘職業是打架鬥毆。田三和江勇在全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哥,所不同的是,江勇混著混著成了個經理,進進出出美女香車,而田三依然滿身油膩地殺豬賣肉。江勇的頭銜變成經理之後,崇拜江勇的男孩們看到田三的擁躉就多了明顯的蔑視。歐淇不忿中問過田三:"你和左書記家關系那麼好,怎麼不弄個經理總經理的來當當?"田三與市委副書記左君年家的關系是一個謎。連左昀都不清楚自己家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朋友。田三總在周日的中午出現,手裏提一只豬臀尖和一副鹵豬肝,豬肝是他親手鹵的,臀尖是早市新殺的,左家一家通常正在吃飯,左君年或劉幼捷淡淡地招呼一聲:"吃飯沒?碗在廚房,自己盛。"

田三把東西扔到廚房,在水喉上嘩啦啦洗洗手,盛了飯呼嚕嚕吃。臨走的時候,劉幼捷拿出兩條香煙或一包茶葉,他同樣不吭聲地收下,摸摸左昀的頭,開門走人。左昀高考結束的暑假裏,每日去菜場買菜。田三照例見了她就丟一包排骨或者鮮肉過去,左昀也不給錢,父母和田三之間有一種非常特別的默契,憑直覺她也知道給他錢會是種侮辱。有一天,左昀沒接田三丟過來的肉,而是異常吃驚地瞪著他身邊的那個人。17歲的歐淇剛剛從職業中學輟學,跟著田三打下手,滿手豬油,頭發也黏嗒嗒的掛在額頭上,一張臉卻依然白皙清秀。歐淇碰到了左昀的目光,臉"騰"的紅了。歐淇定了定神:"看我幹啥?我是絛蟲嗎?"這下輪到左昀臉紅了,頭一低,匆匆提了籃子便走。第二天,左昀再來,與田三要一只大臀尖,田三說:"你怎麼拿得動呢?"左昀瞥了歐淇一眼,歐淇福至心靈:"我給你送回去吧。"

左昀不是沒有其他當齡的少男追求,她念的是白綿最好的重點中學,風氣比其他學校保守拘謹,學生們依然流行朝暗戀對象抽屜裏塞情書。高中畢業時,左昀統一拿回家來,一封封和左君年閱讀評點。在左昀同學看來最有希望的一個追求者是鄰班的賀小英,原因十分簡單,賀小英的老爸是組織部部長,左昀的老爸是市委副書記,門當戶對,再合適不過。左君年看了賀小英的情書哈哈大笑,把情書又看一遍:"這個小朋友倒蠻單純,和他老爸很不像啊。"

左昀"嗯"了一聲,左君年把一疊情書都還給左昀,繼續道,"賀仲平這個人彎彎腸子太多,做事別人猜不透,和我可真不是一路人。"

左昀和歐淇的來往,左家夫婦略有察覺,但左昀一直在省城念大學,左君年又自命開放民主,對這段小兒女情基本上不聞不問。直到大學畢業後,左昀拒絕了出國的機會,也拒絕了留在省報的名額,堅持要回白綿市,才讓左君年和劉幼捷大吃一驚。盧晨光出面將左昀安置在白綿晚報社,左君年對於女兒如此不思上進大光其火,盧晨光安慰他說:"孩子在自己身邊也未必不是好事,你們一個勁兒想孩子出息高飛,人家賀部長為了兒子不肯回家鄉,家裏鬧得雞飛狗跳呢。據說賀部長是親自趕到兒子學校,跟押囚犯一樣把兒子押回家來的,行李都沒收拾,就扔在學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