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兒們還在路上,先到的幾個警察神情泰然,有條不紊地幹著活。死者腰後別著一只精致的小皮兜,裏面是一支鋒利的小插子,八成就是道兒上混的兄弟。死因無非是財殺或者黑社會仇殺,也不值得同情。因此,警察們幹得從容不迫,不時抬起頭來說笑幾句。法醫把死者翻過來,他有點兒硬了,倒在地上後,依然保持著趴臥在車上的姿態,弓著的身子像一只龍蝦,兩只手臂固執地張開,像龍蝦那對頗具威脅的大鉗子,又好像在擺"忠字舞"裏的一個優美造型,舉手向天,活像一朵陽光下冉冉開放的向日葵。傷口在背後,只一刀,但下手極狠,貼著脊椎骨擦過,直透心髒,穿出前胸。"真專業呀,"法醫說,"要我幹,都幹不了這麼好。"
采集腳印的警察說:"看腳印凶手個子也不算高,體重估計不超過65公斤,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呢?難道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一箭穿心?"做筆錄的女警打量著車子說:"這車子我看著怎麼這麼眼熟呢?"主管怯怯地插了一句:"他是你們公安子弟呀。是治安股江股長的公子。"
警察們"哦"了一聲,臉上多少都有點不自然起來。老江養了三個女兒,就這一個兒子。到35歲才抱上的老兒子,平時寵得含在嘴裏都怕化了,金疙瘩一樣捧大的。一個和老江熟悉的警察咕噥了一聲:"他不是春節就要結婚嘛?怎麼趕上這事了,老江家也真夠倒黴的。"
另一個年輕點的警察補充了一句:"我見過他和女朋友一起的,那妞兒長得真叫一個水靈呢,坐在他車子後面,乖乖巧巧地抱著他的腰——這家夥也真沒福氣呢。"
摩托車鑰匙就插在車鎖孔裏,看樣子,是死者騎跨上車,正要發動車子時,有人從背後猛撲過來,捅了他一刀。一刀致命。江勇是個體格強壯的人,背肌闊大,卻被一刀刺穿直貫心髒,他也許叫了,也許沒叫,反正不曾有人聽見,所以叫或沒叫都是一樣,從他身上散發的濃烈酒氣來判斷,醉意朦朧中反應遲鈍也是他輕易被殺的一個重要原因。這個夜晚並不能算傳統意義上的殺人好天氣,月並不黑,也沒有風。市政府大院也不是野豬林,一個人卻被輕松地放倒,血像殺豬一樣噴得滿地都是。因為死者的身份詭異,死法詭異,以及死亡地點詭異,這件事就異常詭異了。如果有誰在這個詭異的夜晚打打白綿市的電話,一定會發現所有線路都在詭異的繁忙中。大致過程是這樣的,到場的警察由頭兒打了電話把死者不幸的身份通知了大隊長,而大隊長第一時間通知局長、分管副局長、要好的副局長、工會主席、要好的治安大隊隊長以及自己的老婆和正在一起喝酒的一桌人,以此類推,全城的電話一瞬間以幾何級增長的速度進入占線狀態。副局長第一時間告訴了自己的老婆、小舅子、要好的某股股長、某局局長。分管的副局長考慮再三,第一時間知會了政委,而政委劉幼捷是市委副書記左君年的老婆,左君年正和市長程怡坐在同一輛車,從外省考察返回白綿,接完劉幼捷的電話,左君年毫不掩飾地說:"程市長,市裏出事了。"
他聲音裏透著直白的愉悅,正在打盹的程怡撐直了身體:"噢?""江勇被人殺了,死在市委大院的停車場裏。"
左君年一邊說一邊滴滴滴地開始按號碼:"這事一出,鑫昌該成了猴子吃辣椒——麻了爪了……"程怡不置可否地皺皺眉頭,又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到了辦公室再說。"
車上並沒有其他人,只有跟隨他七年多的司機。但程怡素有話不傳三耳的習慣,即使是不很重要的事,他也極少在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說。程怡的理論是,也許這件事不重要,但你在這件事上所表現的態度、語氣都是一種信息,可以讓別人了解你、判斷你,然後掌握你。左君年嘿嘿一笑。十多年前兩人中學同窗,分別考上不同大學不同專業,後來都走上仕途,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幾翻輾轉之後,竟然都到了白綿,一個任市長,一個任市委副書記。30年前,恰同學少年,兩個人的個性就對比鮮明:左君年少而敏才,外露;程怡沉穩而篤實,內斂。左君年秉性急躁,程怡脾氣溫緩,兩人都十分不能理解對方竟然能在官場裏混得如魚得水,最後都手握一方權柄。左君年說:"老程那個溫吞水,喝到肚子裏都不解渴。"
程怡則回敬一句:"老左是個爆竹撚子,碰不得,一點就炸。"
由此可見,中國為官之道博大精深,根本不是如李宗吾者一本小書《厚黑學》可以涵蓋的。程控交換機裏如果有某個特定的碼流是表示"江勇"二字的,那麼在這個晚上,出現的頻率簡直可以把白綿市的機器內存燒爆。這個名字好像一個幽靈,從掌管著政治上層建築的市長書記的電話裏,串到各行業商人、企業老總的手機上,又分身億萬,好像孫猴子的一撮毫毛,溜進無數家庭電話,甚至,還閃現在網吧裏正在聊天的男男女女的QQ上。人之死後若是有知,黃泉路上的江勇一定兩耳陰風陣陣,鼻子劇烈發癢,噴嚏連天。江勇生前是個喜歡被關注的人,死後碰上這麼高的曝光率,一定會覺得很是安慰。程怡既然無意和自己分享這個好消息,左君年當然迫不及待地給別人打電話。
在程怡看來,人之死無論如何總算一件悲劇,大可不必這麼喜形於色,但左君年卻嗤之以鼻,程怡不用聽也知道他是把電話打給誰的,除了市委宣傳部部長盧晨光,再無第二人選。在白綿市,左君年是出了名的難相處,他畢業於名校經濟系,又曾留學美國兩年,屬於洋務派,高級知識分子,是重點栽培的跨世紀幹部,在省委秘書處服役數年,文章了得,口才了得,放下來做這一任的副書記,是擺明了下來鍍金的,眼裏輕易看不上別人,狂勁兒上來,連市委書記齊大元、市長程怡的話也是說駁就駁,馬春山誰都不怕,卻惟獨在左君年面前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怠慢。馬春山私下裏說:"別人好歹都按牌理出牌,這個左君年不是,他就跟瘋狗一樣,說翻臉就翻臉,咬起人來疼到骨頭裏。管你當著多少人的面,說訓得你像個孫子就像個孫子,跟他較真,那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除此之外,馬春山怯著左君年的還有一處,只是他自己內心不肯承認,馬春山素以口才聞名,一張嘴比王熙鳳還要厲害,講起話來,七分大道理,三分小道理,句句字字,人情世故國情民情全在他的理兒裏,但碰上左君年,是有一句駁一句,有十句駁十句,直駁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以至於大會小會,只要有左君年在,馬春山能不發言就不發言,就算要發言,也十分謹慎,就算齊大元點名要他說話,他也再三斟酌。否則,左君年就算已經講過話了,聽著聽著,也毫不顧忌地咳嗽一聲:"嗯哼,我插一句啊……"他一咳嗽,就咳得馬春山發毛,"我再補充幾句啊。"
然後一條一條將馬春山的話拎起來批一頓,偏偏他記性又好,隨時引用最新的中央某文件精神第幾條第幾行,或者《人民日報》社論的某段某句,只字不錯,從宏觀駁到微觀,從經濟駁到政治,指出馬主任的不慎重與冒進之種種。如果齊大元不打斷他——"老左啊,時間不早了,該吃飯了。"
他會滔滔不絕地數落下去,全不管坐在邊上的馬春山黑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黑。這麼一個左君年,卻和盧晨光十分投契。左君年初到白綿市時,他的講話稿照例由市委辦秘書寫好,交宣傳部審閱後再到他手裏,其時宣傳部部長出差,由常務副部長盧晨光把關,盧晨光聽說過左君年的脾氣,仔細把稿子過了三遍才遞上去,結果左君年只掃了幾眼,呵呵冷笑道:"這稿子你怎麼把關的?怕中午我沒工作餐吃呀,放這麼一只大蒼蠅。"
隨手把那份報告扔在桌子上。左君年要在全市新聞工作會議上講話,他事先給秘書處交代過,給記者們講話盡量少用公文套路,文采要活潑一點,語氣要幽默,盧晨光和秘書處都知道他洋派,報告特意寫得很活潑,文采與激情並重,典故與段子齊飛,私下裏念上幾遍,無不暗暗得意的。他撿起稿子仔細把那一頁再看一遍:"綿江報業集團去歲的改革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白綿市率先打開了媒體走向市場化的探索之路,《綿江晚報》自辦發行,晚報早發,自負盈虧,新聞思路活躍,格式新穎,在傳統新聞模式下獨樹一幟,正如李賀詩雲-雄雞一唱天下白-……"盧晨光反複看了幾遍,看不出頭緒,少不得虛心下氣笑著問道:"左書記,我學問不夠,這稿子看了三遍,這是第四遍了,硬是看不出個蒼蠅呀。"
左君年笑著反問:"盧部長你也是X大中文系畢業的?"盧晨光笑笑:"是呀。你是我的學長。"
左君年把報告抽過去,又看了一眼,扔回桌上,手指篤篤地敲敲其中的一行:"-雄雞一唱天下白-,是李賀的詩?"見是問這一句,盧晨光心方"撲通"一聲掉回肚子:"是李賀的典呀。"
左君年臉色一變:"說起來還是我學弟,X大出你這樣的人才,也算是異數呢。也難怪現在說起X大來不過如此,中學課本上都有的常識你都能記錯,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真不知道你這麼多年宣傳幹事是怎麼幹過來的!"盧晨光自從宦以來並非不曾在領導跟前吃過癟,在基層鄉鎮時,鄉鎮的書記鄉長多半口無遮攔,言語粗俗,大會上批人帶幾句"你媽的X"都是很正常的,但像左君年今番這樣的羞辱前所未有,雖不帶一個髒字,卻句句誅心,盧晨光是基層上來的幹部,不如左君年少年得志,但一直素有才名,早年還出過一本雜文集子,為宦多年,但骨子裏還是以文人自居的。左君年這幾句話鋪頭蓋臉地扔過來,泥菩薩也該發火了,何況外柔內剛的盧晨光。左君年發完脾氣,拿起報告越過桌子塞給盧晨光:"先改了再說吧。"
盧晨光挺著腰杆站著,臉漲得通紅,血從他脖子直往上沖,耳朵紅得像一只過冬的蘿卜,一抬手就擋開了左君年搡過來的講話稿,硬邦邦地道:"這個蒼蠅不是政治問題,是學術問題——既然這樣,我就和學長頂一回真,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者是有的,但不是我。左書記你繼續審稿,如果還有其他問題,再找我。"
說完轉身就出去了,氣得連電梯都不坐,從樓梯一路走回11樓的宣傳部。正值下午,天氣好得像小學生作文裏的常句,"樓梯平台口的舷窗裏射進明媚的陽光,大朵的白雲蒼狗般奔跑在遼遠的平原上",盧晨光歎了口氣,心底一句忘記已久的詞脫口而出:"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從9樓到11樓的這段樓梯上,盧晨光痛悔地回憶了自己畢業後從政的經曆,昔日的同學,經商的,從教的,都各自事業有成,有車有房,再不然桃李滿天下,老來心有所慰,自己為一紙公文裏的處級掙紮多年,鞍前馬後,吹喇叭抬轎子,年過不惑了還遭這番羞辱,真有幾分大夢方曉、冷暖自知的覺悟了,一路自艾自憐著走進辦公室,劈頭差點和左君年撞個滿懷。盧晨光警惕地看著左君年,正不知他要怎麼地不肯甘休,左君年卻笑嘻嘻地抖了抖報告:"我問清楚了,這個典,是出自李賀,我慚愧呀,趕緊下來找你。"
盧晨光"騰"的一下臉又紅了,趕緊道:"這句被柳亞子和毛澤東都用過,因毛詩而出名,記在毛的名下,也是應該的。"
左君年哈哈大笑,盧晨光嘿嘿一笑,左君年又道:"我女兒不這麼說呢,她笑我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不等盧晨光詢問,左君年像所有的父母說起子女一樣,完全收不住閘門:"我女兒左昀,還在念大學,也是我們的校友啊,放寒假回來,我帶給你見見,這小丫頭沒其他長處,記憶力好,看書就跟電腦掃描一樣,我搞不確切的典故、字意問她,她就是部活字典,問一答十,旁征博引,牛得很呢。"
盧晨光趕緊贊美一句:"真是了不得啦,少年王勃不過如此。"
說完了心裏趕緊唾自己一口,王勃慧而早夭,這到底是誇人家呢還是咒人家呢?左君年卻沒感覺出來,繼續誇他的女兒說:"過獎了,呵呵,這小丫頭雖然也寫得文章,在學校裏好像還蠻受擁簇的,但哪能有王勃那樣的天分,不過看她這個趨勢,將來也是靠筆杆子吃飯的命了。"
經過這一事,左君年倒對盧晨光印象深刻,把盧晨光出過的那本雜文集找來特意看了,看過之後,更是很以為然。兩年後,盧晨光以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的身份撥正,並進了常委班子,左君年著實從中推波助瀾,起了很大作用。左君年多次在不同場合誇贊盧晨光:"文人有才者多矣,德才兼備者稀,德才兼備者可得,有德有才而有風骨者,幾不可見也。"
程怡懶得聽他的,半晌回了一句:"說那麼多做什麼?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就是你們兩個都是一副狗日的脾氣。"
一桌人哄堂大笑,鐵板一塊的馬春山,也樂不可支,笑得一口酒噴了滿碟滿碗。
3.專案組
快10點了,公安局党委班子成員都被火速召回,連夜開會。局長上來先把會議主題確定下來:一,全力緝凶,限期破案;二,妥善安置家屬。一聽"限期破案"四字,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張德常就打了個哈欠,拿起會議桌上的香煙,也不讓人,獨自拔了一根,悶頭抽了起來。他不說話,刑警們從隊長到副隊長都互相看看,誰也不表態。江勇這案子就兩個字可以概括:"棘手。"
在勞動局的檔案裏他是市新華工具廠的工人,但事實上他是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的總經理助理,還有一個不能放到台面上的身份——白綿市的黑道大佬,他有老子罩著,屁股幹淨得很,從沒落過案底。但與會的幹警們都心知肚明,只是沒人下篦子撈他而已。有名有號的相好不少於五個,白綿的頭號交際花吳扣扣也是其中之一。這麼一個人,仇殺、搶劫、情殺、分贓不均滅口,都有可能。更重要的是,他是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的敏感人物,鑫昌的事,在白綿就好比皇後娘娘的奶子,摸不得,看不得,想都想不得。刑警們不說話,局長有點急了,敲敲桌子說:"事已經出了,人已經死了,而且影響惡劣,市委的電話就算此刻沒到,明天一早也會打來,再難剃的頭,這時候也得先燙燙熱水,磨磨刀啊,都不說話算什麼哪?"一般會議都是先易後難,把能解決的的問題先落實掉,但今天這兩個議題是難兄難弟,案不好破,老江家更不好進,老江有高血壓,上半年還心肌梗塞過一次,誰敢攬這個報喪的任務,開口一個不好,今天就有第二條性命姓"送"了。會議室裏煙霧繚繞,除了政委劉幼捷,每個人都死氣沉沉的,像是參加追悼會。對比起來,劉幼捷那股熱心勁兒簡直有點太不嚴肅。不過劉幼捷一直不太在意別人怎麼看她,她畢業於軍事院校,經曆二十年的軍旅生涯,作為一個女性,還是各方面都比較出色的,長期在男性執掌的勢力範圍裏孤軍奮鬥,早就養成了一副潑辣、尖銳、無所顧忌的脾氣。當文職軍官的時候她渴望下連隊,轉業到地方當了政委,她渴望當刑警,刑警隊隊長偷偷對手下說:"要是讓劉政委和我換位置,她一定連夜搬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