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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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嵐 作品,第4頁 / 共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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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君年連連搖頭:"都什麼年代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盧晨光與賀仲平曾經在同一鄉鎮為官,一個是宣傳幹事,一個是組織部科員,每次都同一批提拔,有點黃埔軍校同期生的感覺,兩家住得又近,所以關系頗為不惡。說到賀小英,盧晨光就想起了一件事:"賀部長的兒子可真長得不錯呢,個子高高的,眉清目秀,氣質也怪像大城市的孩子,真不像老賀家兩口子。"

左君年早聽出弦外之音,淡淡笑道:"呵呵,男孩子好看有啥用,好看了是繡花枕頭。"

盧晨光還是不甘心,有次與左君年一起去參加金融系統的一個會議,賀小英分在一家銀行的辦公室,被抽調上來做會議接待,盧晨光特意在人堆裏將賀小英指出來給左君年又看了一次,果真是唇紅齒白,兩道濃黑的眉毛下眼神明亮,待人接物也不卑不亢,甚有教養。盧晨光自言自語地道:"可惜我沒女兒,我有女兒,招這麼個女婿也真甘心了。"

左君年但笑不語。最後,盧晨光只得把話點明:"馬春山的女兒前年中專畢業,就分在這家銀行呐。"

左君年低頭喝茶,想了一想,終於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緣分,我們做家長的管不了這麼多。"

人前如此之說,回到家裏,左君年還是不經意似的問了問左昀:"你那個同學賀小英畢業了也回了白綿?"左昀茫然道:"是嗎?我不清楚。"

左君年道:"同學也該常聚聚才對。"

左昀不屑道:"聽說他念了金融,跟這樣滿身銅臭的人有什麼好聊的嘛。"

左君年失笑:"念金融的人就滿身銅臭?真是豈有此理,小丫頭家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偏激。"

卻被老婆大力瞪了一眼:"虧你有嘴說女兒,好像你不是這個臭脾氣!"左昀接口又揭發:"再說,是你以前說過的,賀家的人彎彎腸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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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幼捷眼睛瞪得更大了:"老左,你要死哦?叫你不要和孩子說工作上的事,更別在她跟前評你評他,小孩子家啥都不懂,說出去不知道傳成什麼樣,你有沒有腦子哦?"趁著左君年忙不迭地跟妻子辯解,左昀趕緊站起身來,溜出去約會。左君年一開口,她便聽出了話裏的意思,撒嬌撒癡搪塞過去,轉而又敵視起完全無辜的賀小英來,疑心是賀小英舊情未了,相思至今,然後追回白綿市,托人做媒。她如今一頭心思都記掛在歐淇身上,當年尚且不以賀小英為意,現在就更不會猶豫了。因為存了這點警惕,幾番中學同學聚會,她都托詞有采訪任務推脫了。

5.實習記者左昀

所有的消息渠道都在談論這件凶殺案。"江勇"兩字像蟑螂一樣在夜幕下到處亂爬。而作為喉舌的三台四報,卻一片寧靜。記者們對這件案子一無所知。報社大樓的窗口個個明亮,窗口裏有許多影子拿著A4紙走來走去,微機房裏鍵盤"噠噠"跳動,寫完稿子的記者悠閑地上網瀏覽新聞,沒寫完的在計算機前愁眉苦臉,稿子被槍斃的惱火地將紙張卷成一團。左昀正在報社趕當天的采訪稿。白綿市近十家新聞媒介,盧晨光最後精心挑選,將左昀安置在白綿晚報,原因是晚報的總編副總編都是他親自栽培,社長兼總編鄭亦趨以前是宣傳部的宣傳科長,副總編陳秀是他一次龍卷風災難報道中發現的好苗子,曆時七年,將她從一個普通記者一直提拔到副總編,在白綿市,晚報可算是盧晨光的自留地。

而盧晨光精心搭配的晚報班子確實也沒讓他失望,鄭亦趨穩健精明,陳秀聰睿大方,兩人搭班,將報社弄得有聲有色,報道風生水起,無論是新聞性還是可讀性,都走在白綿市媒介之先,影響力之大,以至於許多部委辦局的活動不以上日報頭版為榮,而以上晚報為要。左昀采訪回來已經好一會兒,但稿子始終沒寫完。進晚報後,陳秀將左昀安排到新聞部,這是報社最鍛煉人的部門——新聞部主任關天聖則將左昀分給新聞采訪組組長何蓉去帶,何蓉算是晚報新聞部最強的一個記者。以盧晨光和左君年來看,就算計算機安排也不會如此精密了——但計算機是不會把人類的能動性這一模糊數據統計進去的。所以,得出的結果往往也會出人意料。

一篇500字的稿子,左昀已經修改了5次,何蓉仍然和氣地說:"小左,是不是還有些內容沒寫充分呢?"左昀改到第六遍,將所有可能需要闡述的東西全部以最精練的語言塞進報道之中,而後戰戰兢兢地拿給正在喝奶茶的何蓉。何蓉接過去,認認真真地從頭讀起,讀著讀著,兩片嘴唇一抿,深深地吸到牙齒之間,發出響亮的"嘖"的一聲,橡皮筋兒似的又彈了出來。左昀當即朝天翻了一記白眼,報複地盯著何蓉頭上的發卡。發型是最最困擾何蓉的問題,身為白綿市的著名女記者,留一頭英姿颯爽的短發,才算幹練,等頭發剪短了,又發覺和臉型不稱,"略微"寬大的顴骨失去頭發的掩護後,在鏡子裏無去無從,孤苦伶仃。她還未婚,因此葆有女性的魅力還是非常要緊的事,於是又立意要把頭發留長,好給臉部的缺陷打埋伏,但頭發長過耳後,新問題又出現了,東方人的發絲都是扁圓型的,彼此之間獨立意識極強烈,碰了灰就黏成一個一個的小團體,洗一洗就是一盤散沙,無組織無紀律。打再多發膠固定好的發型,路上一走,也像秋天的芭蕉般風流俱被風吹雨打去,軟趴趴地東掛一綹西沾一片。

不抹發膠呢,又時時冒出一兩簇有個性的發綹,怒發沖冠地拳打西東腳踢南北,何蓉實在煩不了了,索性在抽屜裏和包包裏放了許多小發卡,一發現亂了的頭發就立即鎮壓,拿小卡子一別,既幹練,又隱隱地嫵媚。只是她發質糙,造反的頭發就像隋末的起義軍,一呼百應,山頭眾多,卡子一別就是好幾個,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可這個發展是漸進式的,發卡隊伍逐漸壯大到如八寶樓台,星河燦爛,何蓉並未自覺,逢到有人誇她"何記者,你頭上的發卡好別致"時,她都抬手撫一撫心愛的飾物,嫣然一笑解釋:"頭發碎,容易掉,寫字不方便,弄幾個卡子別一別,簡單又方便。我才懶得打扮呢,也沒有時間操心這個。"

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兩女搭配,不幹也累。何蓉是晚報社掛頭牌的名記,左昀則是名校新晉的高才生。兩人第一次合作,就發生了沖突。何蓉帶左昀去采訪本市一位作家,此人出了許多本小說,在全國享有極高的知名度,而本市許多人並不知道這位高人乃白綿人氏,左昀在報道中寫道:"XXX筆名XXX,業餘創作二十多年來,著作等身,享譽海外……"何蓉審稿時看著看著蹙起眉頭:"著作等身?是什麼意思,有這個詞嗎?"左昀受到驚嚇地抬眼瞠視何蓉。這一看,何蓉按捺著的不滿驟然放大了數倍,笑道:"瞪我幹嗎?還嫌你眼睛不夠大呀?"左昀揚起一邊的眉毛,嘴角彎了彎,何蓉一看這壞笑就怒火中燒。左昀笑笑道:"沒什麼,我只是確定一下。"

"確定啥?"何蓉的笑容漸漸僵住。"確定剛才那個弱智的問題是不是你問的。"

左昀輕輕巧巧地說,一副稚氣未褪的樣子。何蓉終於控制不住,瞪著實習記者左昀:"你說誰弱智?"左昀坦白道:"著作等身是成語,你都說不曉得,除了弱智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何蓉一把扯過稿子,奪門而出,跑進了新聞部主任關天聖的辦公室。關天聖看著眼淚在眼眶直打轉的何蓉,少不得把左昀喊過去教訓一二,然後溫言協調,婉轉批評何蓉也需要加強學習,居然連"著作等身"這樣的成語都忘記了。兩人最後雖然言歸於好,但關系從此永久隔閡。其實就算沒有這事,矛盾也無可避免,在左昀未來之前,何蓉方方面面在報社都十分出色,領導器重,同事尊敬,連市委領導們都對這位女記者印象深刻,她私下也竊以報社第一女記自矜。現在可好,左昀來了,帶左昀出去,吃飯的時候安排座次,任何單位部門,都讓左昀上坐,報社老總進新聞部視察,也要裝模作樣地到左昀的座位前轉上一轉,誇獎一二,然後叮囑她:"小左是X大的高才生,是個好苗子,小何你要好好帶她。"

這些話,不能琢磨,琢磨下去,嘔血身亡都嫌晚之。眼看何蓉開口說:"新聞報道的原則是什麼?"左昀的眉毛已經豎起,准備回敬,新聞部的門口有人問:"請問,左昀在這間辦公室嗎?"左昀回身一看,來人修長俊美,大有《詩經》所雲"其人欣欣,其人碩碩"之風,一頭好看的卷發垂到肩上,男人留長發須得滿足三個條件:一是個子高,二是臉型瘦削,三是頭發濃密,而他恰好三者皆全。他朝辦公室裏粲然一笑,連何蓉都氣息為之一屏,下意識地抬手摸一摸鬢角的發卡。左昀眼珠一轉,當即歡呼一聲:"賀小英同志,我都忘記了,張明今天結婚呀,我們該去參加婚禮的——哎呀,罪過罪過,現在去還來得及吧?"邊說邊拖過桌上的外衣,朝何蓉一吐舌頭:"同學婚禮,我要不去的話,會被五馬分屍的,稿子你做主吧,不行斃了我好了。"

邊說邊抬起食指比著自己脖子勒了一勒。賀小英機靈,嘿嘿一笑:"就是,快走快走。"

兩人狡猾地互相睞一睞眼,一起奔下樓去,左昀不顧還在單位,哈哈狂笑,聲震樓宇。出了報社,左昀在馬路上發力疾走:"我都快餓瘋了,走走走,我們去吃烤肉,我要吃掉一整條牛!""喂!"賀小英在背後喚住她,"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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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昀回頭,才看出賀小英神情異常,眼睛不再似甘油般溫和清澈,而且焦灼不安,欲言又止。"到底什麼事?"左昀狐疑地打量著他,"就算求婚也要等我吃完飯再說嘛。"

賀小英搖搖頭:"這事很急很要緊。"

左昀道:"那就快說。"

賀小英依然猶豫:"這事很為難。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也許……可能會拖累你。"

左昀睜大眼睛:"除了借錢,什麼都好說,快說吧!"賀小英被逗出一點笑意,但緊張又像螞蟻一樣迅速地爬滿了他的臉。看他腳尖碾地,猶豫不決,左昀惱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我不怕拖累,有事快說,怎麼說我們也是三年的哥兒們。"

最後一句話終於讓賀小英下了決心,他看了看四周,時近10點,人行道上行人寥寥,最近的一個也在10米開外,他依然小心地把嘴湊進左昀耳邊:"趙根林殺人了。"

左昀不敢相信地別過頭,差點碰上賀小英的腮幫,他溫軟的嘴唇擦過她的耳根,兩人近得像一對擁抱中的情侶,彼此可以感覺到急促的呼吸。"趙根林?"賀小英聲音低得像耳語:"他,他把江勇殺了。"

6.同學少年

趙根林。左昀眯起眼睛。趙根林。趙根林。趙根林。趙根林。有那麼好幾分鐘,趙根林像是掉進了記憶的旋渦,4年的時光像硫酸一樣把他的影子消融得無影無形,一些殘渣深陷在某個角落裏,她像伸進一鍋糖漿裏掏幾粒杏仁般,努力挖掘。"趙根林,是他要我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