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英低低地說,"很奇怪嗎?"左昀睫毛閃動,睨了賀小英一眼:"什麼事奇怪?他會殺人還不會叫你來找我?"賀小英沒說話。4年之後,遇到左昀,他還是說不出話。左昀勝利地笑了笑,胳膊肘撞了一下賀小英:"他和你一直都有聯系?"賀小英淡淡道:"不是很多,但一直都有聯系。"
左昀忽然回過味兒來,自離開白綿去念大學後,她和所有的中學同學都失去了聯絡。准確地說,是她刻意放棄了和他們的聯絡。尤其是賀小英和趙根林。她收到過他們的信、賀卡,卻都沒回過。她狠狠瞪了賀小英一眼:"哈,士別三年,真當刮目相看啊,跟我說一半留一半啦,啊?"賀小英嘿嘿一笑,偏了身子直躲左昀掐上胳膊來的手:"沒,沒,哪敢嘛。"
到底沒躲過,胳膊上吃了重重一掐,一直疼到肌肉深處,又不敢叫疼,只得幹笑,"過了4年啦,你還長著一副貓爪子呀。小姑娘家這麼凶,小心嫁不出去!"左昀橫了他一眼:"放心,嫁不出去也輪不到你。"
賀小英還是笑,路燈下他弧線秀美的嘴唇下牙齒閃著貝殼樣的光,左昀忍不住也跟著笑了:"你可比4年前好看多了。"
賀小英學著她的眼神,也橫她一眼:"4年前你也沒好好看過我呀。"
左昀輕咳了一聲,收起笑容:"趙根林脾氣一直拗得很……以前咱們就說過他,這個脾氣不改的話,遲早吃大虧……可……怎麼會鬧到這一步?怎麼又和江勇攪上的呢?"賀小英眼睛卻依然黏在她那張秀美的臉上,額頭寬廣光潔,一雙小刀似的漆黑眉毛,剔剔飛起,即便在夜色裏,也能看到她孩童樣清澈的眼瞳,菱角一樣彎的嘴角就相應微微一翹,旋開一個酒窩。4年來他把這張臉貼在宿舍的帳子裏,是左昀的一張學生證照片,他拿去精心複印、放大,每天睡覺前做祈禱似的看著入睡,一張紙由白變黃,紙上的墨粉由濃變淡,清晰的一張臉也漸漸模糊,現在忽然間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立體、生動,肌膚溫澤,唇瓣濕潤,像一朵午夜裏正在吐蕊的曇花,美麗簡直成了一種氣息,滲透了眼睛,一直濡染到心窩窩裏。"發什麼呆?"胳膊上一痛,左昀的魔爪又掐了過來,這次更重,賀小英"弗弗"喊出來:"殺人啊!""知道不,"左昀沒理會他,自顧自地說下去,"畢業後,我去找過趙根林的。"
"你找過他?"左昀望著馬路遠處的燈:"嗯。"
賀小英誇張地叫喊起來:"好呀,你背著我單獨去找他,真不夠意思呀!"左昀卻沒笑,賀小英"噗"的吐了口氣,抱怨道:"沒意思,每次你說笑話我都笑,可無論我怎麼逗你,你都不笑。"
左昀抿了下嘴,輕輕莞爾:"別逗了。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我到現在還是不能原諒趙根林。他……對不起我們,更對不起自己。"
過路的行人掠過這一對青年男女,目光都繩子一樣在他們身上繞上一圈,他們身材外貌如此登對,而行走間流動的默契構成了特別的氛圍,像孫悟空的金箍棒劃出來的一個圈子,把他們兩個從芸芸眾生裏單獨圈了出去。而在7年前的綿湖中學裏,賀小英也曾無數次這樣和左昀並肩行走——他,左昀,趙根林。他,趙根林,左昀。有時候趙根林走在中間,有時候左昀走在中間,但賀小英一直在最左邊。大學裏賀小英查過資料。喜好傾訴的人喜歡走在右邊,有控制欲的人喜歡走在中間。習慣在左邊的人,往往是很好的傾聽者、服從者、協作者。資料還說,喜歡控制的人最好找喜歡服從的人做配偶,關系會比較穩定。但左昀沒選擇他。左昀喜歡趙根林嗎?他看不出來。這小丫頭太聰明了,小小年紀就會隱藏感情。更要命的是,她不僅會隱藏,還會回避。中學時沒有機會追求她,大學時她索性不再和他聯絡。左昀沒吃晚飯,看樣子賀小英也沒吃。
兩個人都忘記了饑餓這件事。神情恍惚地朝前走著,像在夢遊,又像兩個走錯了時空的人,馬路簡直就是一條時間隧道,盡頭就是7年前的綿湖中學校園。白綿市風景最好的地段在綿湖。綿湖也是這塊平原上最大的湖泊,湖水三面是城,一面臨山,山雖不高,風景極幽。山腳下除了白綿市綿湖中學,再無第二家建築,綿湖中學在明朝就是一所書院故址,而追溯起來,該書院出過好些儒學大家,都在曆史教科書上掛著號。但他們具體有哪些著書立說——白綿市只有極個別的人能說上來。
離開中學已經4年,但東城區的格局似乎沒什麼變化,一過9點,胡同裏燈光俱滅,人聲已悄。他們對這些蜘蛛網一樣的胡同了如指掌,閉著眼睛也能找到最近的通往學校的路。兩人默不作聲地走著,左昀走路還是那樣踢踢踏踏,靠近牆的那一只手,無意識地張著,指尖在顏色曖昧的白底子牆面上,若即若離地劃著。遠遠的汽笛聲響了起來,越過湖面在狹小的巷子裏,像一個幽靈,閃了過去。賀小英掃了左昀一眼。許多次,他們在回校的路上,都聽到過汽笛。那是白綿港口最後一班汽船開出。左昀每一次都會悵惘地說:"聽到這聲音,就想起時間。"
但這一次,她沒再說時間。胡同的盡頭是綿湖的大堤,沿著大堤繞小半圈兒,就到了學校的正門了。左昀看看賀小英:"他就在那裏?"賀小英點點頭。湖堤繞過綿湖中學的圍牆,一直延伸到校園裏。為了防止學生從這裏偷偷爬過去,圍牆一直延伸到水裏兩米遠。左昀和賀小英沿著圍牆走了一圈,才發現大約翻牆出校的人太多,校方察覺了,不僅加高了圍牆,還在牆頭上沿線插上了密密麻麻的玻璃渣。學校的大門也改建了,清式的古舊門樓拆毀了,建成一段花崗岩石砌就的矮牆,牆面刻意保留著石頭的粗礪,中間鑲嵌著四塊光滑的漢白玉,刻了四個字:"綿湖中學。"
落款:"齊大元。"
左昀嗤笑一聲:"真是好笑。"
賀小英不明所以:"又怎麼了?"左昀朝那矮牆揚一揚下頜:"齊大元是誰呀!"這話語意不明,賀小英認真解釋道:"齊大元不是市委書記嗎?"左昀又笑道:"當代草聖的字在前,他齊大元是個什麼東西,也題得下去筆!"賀小英嘻嘻笑了:"你還是這個脾氣。管他啦,現在都是這樣的,哪個是大老板哪個牛X,寫得好不好,又有啥要緊。"
左昀嘿嘿笑了笑:"改天要是這個人失勢了呢?是不是還要鑿了再換?"賀小英看見門房裏走出人來,朝他們張望,趕緊拉了左昀一把:"走了,走了。"
兩人一直走到圍牆的盡頭,再過去盡剩下陡峭的山崖了,這邊山崖並不太高,七八米左右,沿壁垂直地生著雜樹灌木,再過去一點,還有密集的竹林,月光下林子黑森森的,賀小英歎氣:"這晚上爬樹林,不知道會不會碰著蛇。"
"豈止有蛇,還會有女鬼呢。"
左昀朝他伸了伸舌頭,彎下腰,把褲子管紮緊,拽住離自己最近的一枝樹幹,腳尖蹬在山土上,縱身就朝上爬去。兩人很快就爬上了山壁,鑽進林子。已近子夜,仲秋風露微寒,露水從樹葉上搖落,簌簌地落在身上,從脖子裏鑽進去,涼嗖嗖的叫人一驚。這座後山他們實在太熟悉了,即使摸黑,山上的樹木也略有修整,他們還是很快摸到了那個山洞。綿湖的後山上有不少山洞,大多疏淺或者已被封死,只這一個沒人過問,偶爾有頑皮的學生經過這裏,也不進這個地洞。這個洞一說是抗日戰爭時鬼子的碉堡,又一說是"文革"時武鬥的工事,從突起的頂部以及槍眼子來看,地洞確實很像一個碉堡。
可以證實的傳說是,這個碉堡裏曾經死過11個人。更久遠的血腥事件已經無法考證,校工可以證實的是,"文革"期間,綿湖中學的兩夥造反派互相武鬥,一夥人抓了另一夥的十多個俘虜,就關在這個地洞裏,而抓人的那一夥,後來又與第三派發生火拼,死傷慘重,混戰中完全忘記了俘虜這件事,等他們中的某人在醫院裏說出來俘虜的下落,這十多個地牢裏的人都已經成了屍體。發現這個洞可以住人的是趙根林。趙根林天生善於攀爬,他們村最高的楊樹,他都能徒手爬到樹梢上。
三人在洞口觀察了幾次之後,左昀還不過癮,建議下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個恐怖光景,趙根林一般很少附和左昀的瘋狂念頭,這一次卻欣然響應:"我爬下去!"好在都學了點理化知識,先找了一堆廢紙點著了扔下去,紙堆飄落到洞底,靜靜燃燒著,照出水泥的地面和角落上的渾濁積水,氣味雖然黴爛腥臭,卻並不是不能呼吸。於是,過了一天,三人把軍訓時的背包帶到山上,結成一條繩子,拴在洞口的樹上,讓趙根林先爬了下去。趙根林拿手電筒和應急燈四下一照,這洞口小肚深,朝裏走,還有縱深,底下都是水泥,牆壁也是水泥,異常平整,看樣子曾經是軍事要塞。洞口附近有積水和腐爛的草枝樹葉,朝裏走卻幹幹淨淨。地上既沒有血跡,也沒想像中的殘骸,空空蕩蕩,可能由於水泥質量過硬,工程精細的緣故,地面牆壁都十分幹燥,沒有一般洞穴裏的濕氣。簡直是一個夢想般完美的洞穴。左昀馬上就想好了計劃:A,從花房裏偷一個梯子來;B,把梯子藏在洞裏;C,每次聚會,由趙根林先下洞,再把梯子搬到洞口,他們兩人從梯子把東西運進去;D,建立"三人幫"的偉大的秘密的永久的指揮部。
第一次下洞,賀小英賴在洞口不敢下去:"你們兩個想想清楚啊,這裏死過11個人!"左昀應聲發出一聲尖叫,淒厲的叫聲在洞裏嗡嗡回旋,在前頭走的趙根林嚇得跳了回來,手電筒掉在地上,光柱在地洞裏滾來滾去,賀小英在洞口看得頭皮發麻。左昀哈哈大笑起來,趙根林氣得罵娘:"賀小英你他媽的膽子還不如一個娘們!"三人都進了洞,趙根林仔細,複又爬到梯子頂,把茅草葉子理理順,拉過來幾綹,遮住人經過的痕跡,才下到洞底,把梯子搬到裏洞。在洞裏呆了幾次,連賀小英也對此地曾經是死亡牢獄的事實滿不在乎了,三個人大規模地積攢物資,然後悄悄帶到後山,一點一點的把這個"三人幫指揮部"布置起來。
左昀從家裏偷來了軍用羊毛毯,草綠的一大塊,純羊毛的,又防潮又暖和,在裏洞靠牆清掃幹淨,鋪上一層報紙,再鋪好毛毯,毯子當中放了一只結實的紙板箱,箱子裏墊滿了書,再在上面擺了一幅桌布。三人把地洞當做一個奇跡,一個極重大的秘密精心守衛和豐富著,有了洞穴之後,他們逛東城小街的積極性都高漲了許多,從釘在牆上的釘子到掛鉤到坐墊靠枕,稀奇古怪的海報雜志,零食飲料,都陸續運了進去,於是招來老鼠一家,又不得不買來大包的老鼠藥,蟑螂大軍也應邀而來,於是他們又拿了殺蟲劑到處亂噴,地上到處扔著藥水罐子——最後,這個地洞,簡直成了一個家,雜亂無章,和居民小區裏的肮髒出租屋沒多大區別,恐怖氣氛蕩然無存,他們時不時地拿幽靈開玩笑,打賭在洞裏單獨過夜,再後來,他們已經忘卻了這件事。洞裏回了一聲咳嗽,卻不是4年前約定的暗號:"正義的來福靈,正義的來福靈。"
咳嗽在洞裏回蕩,碰在洞穴壁上,放大變形,悶悶的響。賀小英手又緊了一緊,左昀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道:"是他的聲音。"
果然,幽暗中燈光一閃,一只手電筒亮了起來,接著便是木頭拖過地面的聲音,那只老梯子從黑暗裏出現了,黯淡的月光照出一方毛糙的木棱,木色慘白。左昀在前,賀小英在後,兩人緩緩爬下洞去。雖是9月,洞裏的涼氣嗖地籠罩上來,相隔4年之後,才第一次發現,其實這個洞裏寒氣是很森然的。趙根林在前面以手電引路,三人走進洞裏,黴味兒嗆得人喘不過氣來,裏洞的紙箱、地毯、靠墊都依然還在,只是散發出濃重的朽爛氣息。
紙箱上放著一只應急燈,白光照亮了洞穴,左昀脫口問:"這燈,過了4年還能亮啊?"趙根林在毯子上坐了下來,聲音裏透出譏誚:"大小姐,有點常識吧,電池早都爛得流水了。這個是我新買的。"
他抬起臉來,左昀雖還站著,猛地看到了他的臉,膝蓋之下都倏然一涼,好似幼小時在鄉下玩耍,一腳在河邊踏空,踩進了結冰的河水。賀小英上前一步,驚訝地湊近看他,失聲道:"趙根林,臉怎麼了?"趙根林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一直很喜歡摸鼻子,楚留香、陸小鳳都喜歡摸鼻子。他不知什麼時候就學上了。他五官都不好看,褐色的臉頰上生著青春痘的斑痕,但一只端正高挺的鼻子直貫額下,使得整張臉都有了生氣,配著他總是耷拉著的單眼皮,像一只橫過來的逗號,厚實飽滿的嘴唇緊緊抿著,還有點噘,像老是在賭氣,像一顆線條緊張的句號,整張臉構成了一種特別的拿著一股陰鬱氣的倔強,看過一眼,就會留下強烈的印象。現在他的鼻子奇怪地塌陷了一塊,鼻梁骨從中斷開,然後下半節朝一邊扭去,於是整張臉都畸形了,垮掉了,在慘白的燈光下,趙根林看看賀小英,又看看左昀,笑了一笑,笑容也是歪斜的,錯位的五官像蒙著尺寸不合適的人皮面具,他朝賀小英伸出手:"帶了吃的啦?給我點。"
賀小英趕緊把塑料袋子打開,趙根林拿起一只面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對面的兩人清楚地聽著他撕咬、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左昀也拿起一只面包,卻沒吃,而是心不在焉地撕扯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以至於他終於略微側過頭去,又咽下一口食物,含混不清地道:"別看啦。被人迎面揍了一下,就變成這個樣子啦。"
賀小英說:"怎麼沒去醫院把它弄好,鼻骨很好弄的。"
趙根林笑了笑,牙齒和含在牙齒間的食物齜了出來道:"沒錢,有錢也舍不得。"
左昀昂著下巴,板著小臉,但眼淚不受表情的控制,一點一點地積聚在她烏亮的眸子裏,沿著臉頰飛奔而下。4年前,趙根林的綿湖之夢竟然是這樣的收場。他填報的所有志願,從第一到最後一個,都沒有錄取。全校第一的分數竟然被一個三流學校錄取,還需要繳納極其高昂的學費。"不可能!這一定有問題!"左昀激烈地叫嚷。賀小英動用親戚關系在教委查出了一點信息——投檔之前,趙根林的檔案竟然丟失了,直到一類二類學校都錄取完了,才被人發現他的檔案沒有投檔。賀仲平以少有的耐心聽兒子把話嘮嘮叨叨地說完,沉吟了半天,才說:"你先管好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