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這麼一誇,熊天平本來就激動的心情飄上天去了。催著幾個手下跟局長和馬主任先去吃飯,自己帶著趙根林去羈押室。局長幾個也就不再客氣,在辦公室主任的帶領下朝門外走去。才走出大門,馬春山抬手壓了壓肚子,不好意思地道歉:"看我緊張的,一上午的一泡尿憋到現在才想起來。你們先走,我回去放完水就來。"
辦公室主任殷勤地說陪同去,被馬春山一句話鬧了個大紅臉:"陪酒陪唱陪睡也沒個陪尿的啊!你先陪你們的幹警,我認得那個飯店,馬上就到。"
羈押室就在一樓,刑警隊辦公室的隔壁,是由一間辦公室改建的,兩扇門,一層厚重的防盜門,裏面還有一扇厚厚的木門,門上用奶頭大的釘子釘著一層鉛皮。馬春山走過去,熊天平正在鎖裏面的木門,看到馬春山,詫異地問:"怎麼?"一邊抬手關上了防盜門。馬春山先沒說話,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說:"廁所在哪兒?""頂頭拐彎就是。"
"你陪我去一下吧。"
馬春山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說。熊天平微微一愣,把鑰匙從門上拔下,揣進褲兜,便領著馬春山朝走廊盡頭走過去。雖然他一點兒尿意也沒有,卻很自然地和馬春山一起走進了廁所。馬春山打開第一個隔間的門看了看,又關上了。接著又打開第二個隔間的門,閑閑地說:"氣味挺不好嘛。"
熊天平忐忑不安地看著他,搭訕著回答:"是啊,我們這樓還是80年代初建的。局裏一直想改建,市裏又不給出錢。"
"笑話!"馬春山看完最後一間隔間,把門甩上,轉過身來,"公安局蓋樓還要市裏贊助嘛?不是有個順口溜嗎——-公安蓋樓房,小偷來打樁,妓女幫灌漿,駕駛員蓋的牆,仔細一看,嫖客架的梁!-""嘿嘿,嘿嘿,"熊天平被逗笑了,又不敢大聲笑出來,幹巴巴地應了幾下,馬春山凝視著他,一雙黑沉沉的小眼睛變得更細更長,熊天平被他看得有點發毛,笑容像融化了的奶油,黏在臉上。"熊隊長,你是個爽快人,"馬春山慢吞吞地說,"我這個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爽快人,我說明白話。"
不知道為什麼,熊天平只覺得脊背上的汗"刷"的就下來了。"你要覺得我這眼睛沒看錯人,就應一聲,我跟你敞開了談。"
馬春山目光須臾不離對方的臉,字字千鈞地說,那目光簡直像有分量的,壓得熊天平的脖子不知不覺就勾了下來。"好,那我跟你說實話。"
"我先問你,"馬春山眼睛鎖住他的臉,"那小子自首的時候有沒有攜帶一個公文包?""公文包?"熊天平趕緊搖頭,"絕對沒有。他是在大街上當著那麼多群眾和好幾個警察自首的,只要帶了東西,都會登記交接給我們的,肯定沒有攜帶任何東西。"
"這姓趙的路上有沒有跟你們提起這個包?""沒有,他一路上什麼話都沒說。"
熊天平有點吃不住他的目光了,額頭油光光也出了汗,"除了偶爾哼點歌,哼的還是個什麼英文歌呢。"
"我給你交個底吧。"
馬春山靠近他一步,親昵地搭住他的肩膀,兩人幾乎頭靠著頭了,他說話時嘴唇裏噴出的微小顫音清晰可聞,"白綿市的情況我想你也多少是有點耳聞的,我跟齊書記,賽如一個人,一般幹部的提拔任免,過不了我這一關,就過不了組織部,更過不了齊書記,說得不好聽點,要他生,他不得死;要他死,就是天王菩薩也救不得他生。以前公安局我來得少,但早就聽說你這個人是個朋友,值得一交。從今天往後呢,你就當是我兄弟,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碗湯喝。"
熊天平拼命點頭,努力在臉上擠出親熱的兄弟之笑。"當然,這些話,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也不用相信我。"
馬春山悠悠地說,熊天平趕緊又搖頭道:"哪能呢,不聽您的聽誰的?""眼下就送一塊大肉你吃吃,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麼大的胃口,吃不吃得下呢?"馬春山把他的肩膀勾得更緊了,勒到了他的頸部血管,勒得只覺得血直朝頭上臉上湧,太陽穴"嘭嘭"直跳,他喘了口氣,咬牙道:"馬主任,我認你這個大哥了。別說你給我吃肉,就算給我吃毒藥,我眨一下眼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馬春山微微籲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江勇被殺的時候,身上是帶著一個公文包的,雙帶手拎的那種式樣,裏面有20萬的人民幣,1萬美元現金和一副鑽石耳環。"
熊天平辦案經年,這個案子涉及金額雖然巨大,還不足以讓他動容,但聽到接下來的話,還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江勇沒死以前,和我有不少生意上的往來,這筆錢,其實是我的。這個話,我不好拿到明面上說,也不想在查案時暴露出來有這麼個包。現在人犯歸案了,我想請你在審訊的時候把包的下落問出來。包裏的東西我們一人一半,20萬全部歸你,我要美元和鑽石耳環。"
20.從犯邵向前穩穩當當地握著方向盤,車子毫無聲息地行駛在南城區的馬路上。他和吳非一樣,都深得領導信任,一幹就是十多年。十多年來,齊大元的車子從面包車換到普桑、豪桑、奧迪、別克……車子換了,但司機這個座位上的人始終沒換,甚至在調離原來的城市時,也沒忘記了把他這個忠心耿耿的駕駛員捎上。這種不載入檔案卻有特殊影響的背景使得他在機關裏行走起來要比一般的幹部都有幾分尊嚴。碰上齊大元到各部門開會和檢查,放到行李箱的禮品絕對不會少掉他的一份,而這一份的分量,要比某些部門頭目得到的都要豐厚。齊大元很少動用自己的車去接送別人,尤其是接送一個副處級的幹部,而且還勞馬春山這個平日裏牛上天的角兒親自開車門。張德常一上車,邵向前就忍不住從鏡子裏盯著他看了幾眼。若換了別人,碰上他的視線,都會趕緊帶著幾分籠絡或者討好的意思呵呵一笑,再順便拉幾句家常。張德常卻沒笑,反而盯著鏡子裏他的臉看了起來。看一眼也就算了,他這一看,就沒完沒了,一直看得邵向前不自在起來,幹笑道:"張局長,老看我做啥呢?難道給我相面啊?"被他這一說,張德常索性把臉伸到他座椅後,更仔細地看了起來。邵向前被看毛了,差一點就要伸手把頭頂上的後視鏡扳個方向了。張德常卻長長吐了一口氣,像做完了什麼重大實驗似的,重重地朝後一靠,仰到後坐椅裏:"不好說,哎,不好說啊。"
短短的車途中,他再沒說任何話,邵向前也沒再敢往鏡子裏看,生怕再看到那雙深井似的眼睛。車進了機關大院,泊好車子,兩人一起走到電梯口,邵向前到底熬不住了:"張局長,到底什麼不好說啊?""沒什麼不好!"張德常回答得又硬邦又幹脆。"哎——"邵向前真有點急了,進了電梯,按住了電梯開關,不讓門關上,"張局長,你就別吊人胃口了吧?"張德常拍拍他的背,客客氣氣地把他的手拿開:"別瞎想啦,我和你開個玩笑!"電梯升到9樓,走出電梯,張德常一邊走,一邊又向邵向前臉上掃了一眼,便朝市委書記的辦公室走了過去,留給邵向前一堆的問號。馬春山關照過張德常,到了市委辦直接去齊書記辦公室報到。這是他第一次到市委書記辦公室來。正值午飯時間,但這棟樓的九層裏卻毫無下班的跡象,經過的辦公室裏都有人,半開著或者全敞著門,襯衫整潔、領帶筆挺的男人們不苟言笑拿著紙張從一個桌子走到另一個桌子,從一扇門穿越另一扇門,似乎那些紙張正承載著整個人類的未來。張德常直接朝市委書記辦公室走過去。沒等他過去敲門,緊鄰的一個辦公室裏冒出來一個男人,做了個手勢攔住他:"齊書記這會正在接待人,張局長,請你來我辦公室稍微等一會兒。"
張德常沒吭聲,跟著他進了辦公室,那秘書忙著倒水,他也不客氣,卻也不坐,把四下的陳設看了幾眼,踱到落地窗前,背著手眺望起風景來了。茶倒上來,還沒涼到可以喝,辦公室的門就被推開了,矮矮壯壯的市委書記親自站在門外,一臉歉意的笑:"老張啊,剛有個急事,趕緊處理了一下,讓你久等了。"
走過來就握手,張德常捧著滾燙的茶來不及放下,只得一只手捏著杯沿,趕緊空出另一只手迎上去。齊大元全無傳說中的霸氣,十分隨和,順勢牽住他的手往外走,"來,到我辦公室談。"
張德常邊走邊笑:"齊書記,這是第三次啦。"
"嗯?"齊大元不解。"這是你到白綿之後,我第三次很榮幸地和你握手啦。"
張德常笑嘻嘻地跟他走進市委書記辦公室,手裏還端著秘書剛倒的那杯茶,"這樣難得的溫暖,我要銘記在心啊。"
齊大元怔了一下,眼裏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猶疑,馬春山說這個人說話總是別扭,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可一琢磨呢,又總覺得話裏有話,半真半假,讓人無法判斷他到底是個什麼立場。這一見面,他上來說的好像是奉承話,卻又有點調侃味,而且透著沒大沒小的散漫,這氣質……倒有點像一個人。對了,有點像左君年那肆無忌憚的勁兒。齊大元厭惡地拋開這個比較。不管怎麼說,張德常是全省聞名的偵破奇才,也許專業比較突出的人才都比較有個性吧,這會兒,還就非他不可呢。齊大元在闊大的辦公桌後坐下,同時示意張德常在對面入座,順手拿起攤放在桌上的那份小報遞給張德常:"老張,這個事你知道了不?"張德常接過小報紙,翻了翻,大致瀏覽了一下:"聽說了一點。"
"這件事,對白綿市的形象造成了極大損害,而且,結合江勇一案,市委常委會議討論認為,這很可能是一個串案,是一起有預謀、有目的的政治案件……"說到"串案"一詞時,張德常嘴角歪了歪,齊大元敏感地留意到了這一掠而過的笑,不過這不妨礙他繼續把事情交代下去。"上午網絡辦那邊派了兩名小幹警來,查了一上午就說線索中斷,沒法查了。"
齊大元不滿地說,"雖然說網絡犯罪有它的隱蔽性,但是狐狸再狡猾,也逃不過有經驗的獵人的眼睛,肯定會有蛛絲馬跡留下的,我相信以張局長你這個省內聞名的神探……"張德常從那份打印材料上抬起眼睛來,看著齊大元:"齊書記,這是政治案件的話,恐怕應該讓政保股介入,我是分管刑偵的,弄這類案子,沒經驗,而且也有越權的嫌疑,程序也不一定合法……"齊大元揮揮手,和氣地說:"張局長,程序不程序的,我們關起門來不說這些廢話。政保股該不該介入,回頭市委自然會和公安局有書面知會,請你來,是想借你的慧眼,把在網絡上誹謗政府的這個始作俑者拎出來。"
張德常把材料卷成一個紙筒,漫然在手心裏敲了敲,目光忽然一轉,落在齊大元身後牆上那幅書法上,凝視片刻,頻頻點頭,脫口道:"吉凶悔吝者,生乎動者也。"
齊大元微微動容:"張局長,你懂《易經》啊?""談不上懂,業餘研究一點。"
張德常站起來,湊近了看了一下那幅字,又踱到落地窗邊拉開窗簾,不經意似的朝樓下閑眺了幾秒鐘,轉頭問道,"齊書記,這篇文章寫得很專業,估計作者出不了白綿這幾家報紙的記者吧?"齊大元沒料著突然有此一問,微微一呆,應道:"那當然!"話一出口,頓時覺得自己說得太肯定,趕緊補救,"我也是推測,推測而已……並不是給你劃範圍。"
張德常走到桌邊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抬頭看著牆上的那幅似篆非篆的符號,徐徐道:"乾上震下,大壯:利貞。大者壯也。剛以動,故壯。齊書記,這個卦象很不錯呀。"
齊大元聽得目不轉睛,打趣道:"張局長,你破案如神,是不是靠算卦算出來的呀?"張德常笑了:"開玩笑噢,齊書記,破案能靠算卦嘛?偶爾研究研究《易經》,當業餘鍛煉腦瓜子啊。《易經》六爻講究觀察細微之處,還包含了相對論以及運動論,對於思維方式也是一種有益的訓練。齊書記,你這副卦象是哪個高人給你起課的啊?""是咱們市一個很有名的玄學大師,算卦相當了得呢,聽說連中央都有人找他卜卦……"說了一半,齊大元十分鐘裏第二次後悔自己嘴巴太大,今天真是見鬼了,怎麼不知不覺就啥話都敞開了說呢?張德常瞅著他笑道:"齊書記你說的是一得廟的那個德永吧?"齊大元尷尬地咳嗽起來,清清喉嚨,挺直腰板,正色道:"這些都是閑話了,業餘消遣消遣,當笑話聽聽的。下次咱們專程再聊啊,現在繼續說這個小報的案子……"張德常仰頭"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把茶杯放回桌子,笑眯眯地打斷市委書記:"您安排下來的工作,我就是再難也得上啊,沒說的,我現在就帶人去查,24小時之內給您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