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剛才含含糊糊到這會兒雷厲風行,把齊大元又搞糊塗了,愣了一會兒才道:"好,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我代表市委等你的好消息。"
張德常點了點頭,主動伸手給齊大元:"齊書記那我先去忙了,嘿嘿,嘿嘿。"
他用力攥了攥齊大元的手,"第四次啊,第四次沐浴在領導的關懷裏。"
齊大元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好的呢料警服被他穿得皺巴巴的,褲腿長了一小節,遮住鞋跟拖到了地上,完全是副不得志的中年小職員的模樣,背也佝僂著,一笑起來,滿嘴煙牙,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怎麼這麼精明厲害呢?一出門,張德常趕緊從兜子裏摸出煙盒,抽出一顆煙叼上,齊大元顯然不抽煙,他桌面上既沒有煙灰缸,也沒有煙盒,當然就沒有給他遞煙,雖然只談了十來分鐘,也憋得夠嗆啦。方才的那個秘書趕出來招呼他,要安排車送他回去,張德常一口回絕了:"別管我了,我要去辦案的,行動保密。"
這邊說著,旁邊辦公室裏駕駛員邵向前又鑽了出來,眼巴巴地望著張德常。張德常繃住笑,經過邵向前身邊,又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今年過年去一得寺了吧?去就去了,去了卻心又不誠,這可就不好嘍。"
邵向前一下急了,顧不得是在走廊裏,拽住了張德常的袖子:"張局長,您話不能說一半啊,好人做到底,告訴我怎麼辦,好不好?"只見張德常把嘴湊到邵向前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聽的人拼命點頭,張德常"嘿嘿"一笑,在他肩膀上又拍了一下,才揚長而去。秘書在半小時前安排邵向前去接人時,還聽他嘟嘟囔囔地說,"什麼鳥人啊?也要我去接?"這會兒卻跟在這個"鳥人"後面低三下四,以景仰的目光看著這個老警察漸行漸遠。除了九樓,市委市政機關大樓一片寂靜,無所事事的保安坐在門崗的桌子後發呆,看著一個腳步拖遝的警察懶散地走過宏大的、鋪滿花崗岩的廣場,太陽微微偏斜,煦暖的光把他的影子揉成扁小的一團,像一朵灰灰的雲,尾行在他的身後。大樓的落地窗戶是散射玻璃,從外面無法看見裏面,如果能夠看到,保安們就會發現,九樓的市委書記站在窗前,也正在專心致志地注視著這個警察,一直看著他在大院門口消失。一走出大樓的視線範圍,張德常就從口袋裏摸出了手機,找出通訊錄上的一個名字,撥了過去:"喂?我張德常。"
"剛才齊書記親自通知我介入那份關於江勇的小報案,"馬路和市委大院的廣場一樣,空空蕩蕩,在平時,這條六車道上除了政府官員和必須要和政府官員打交道的人,再沒人過往,午休時間,馬路空曠得一眼能看到盡頭的天空,"那材料是你女兒寫的吧?""……""而且,據我估計,齊已經掌握這個情況了。什麼時候掌握的?應該是在半小時之前。如果我沒有判斷錯誤的話——對了,順便問一下,你女兒是在《綿湖晚報》上班吧?她和新聞部主任關天聖的關系怎麼樣?""……""那就八九不離十了——現在不是著急的時候,"張德常冷冷地說,"還有一點時間,可以盡量補救——文章是在網吧發出來的,真要查的話,馬上就能查到發文章的正主兒,現在的情況是,文章是不是她本人去發的,這是一個說法。文章說到底倒不是多要緊的事,又沒有多少失實之處,追究下去沒多大名堂,頂多是個違反新聞宣傳紀律,現在要趕快弄清楚的是,她和這個殺人案有沒有直接聯系——也就是,是不是從犯。"
第六章 審訊
21.實事求是
劉幼捷和左君年深知事情重大,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女兒找回來。可左昀既沒有在報社,也沒有在任何一個朋友家,手機也處於關機狀態。左君年吩咐駕駛員秦自敏開車滿大街轉,一家一家網吧撈人,一直到中午上班時間,還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上午的常委會並沒開出結論,齊大元在散會時說了,下午繼續開會,左君年縱是急得五內俱焚,還是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去上班。在9樓的走廊上碰到了一臉晦氣的賀仲平,左君年朝他笑笑:"賀書記家裏的事情怎麼樣了?"賀仲平抽了抽面皮,牙疼似的咧了咧嘴就走了過去,倒讓左君年心裏"咯噔"了一下。會議時間還沒到,左君年先跑到程怡辦公室去:"賀仲平神氣不善啊,程市長,咱們得准備他下午在會上公開發難呢。"
程怡歎了口氣:"他的立場不早就很清楚了嗎?""但不管怎麼樣,他也該保持表面上的中立吧?"程怡沒有回答,站起來收拾桌上剛批閱好的文件,話鋒一轉:"你聽說了沒?公安局那邊有消息說是賀仲平的兒子送那個殺人犯去自首的。他們是中學同學。"
左君年愕然:"你聽誰說的?"程怡反問道:"滿大街都在傳呢,你還不知道?"左君年這才回想起來,左昀在中學一直和賀仲平的兒子賀小英還有那個叫趙根林的走得很近,在學校裏還有個綽號"三人幫"。幾樁似乎完全不相幹的事前後串聯起來,事情漸漸有了眉目。左昀絕不可能參與謀殺這種事,她回白綿才兩個多月,而且和這些中學時代的朋友有4年都沒接觸了,最大的可能是朋友殺了人,她不知天高地厚,企圖幫朋友澄清些什麼,甚至試圖幫殺人犯逃脫,而賀仲平的兒子少不了也在裏面有一份,上午賀仲平在常委會上反常離去,就很可能是去處理此事的,看樣子,他已經很圓滿地幫兒子脫了身。別人拔樁解繩牽走了牛,只剩下了他可憐的女兒在原地頂缸呢。程怡看左君年愣著眼,錯著牙,腮幫子上的肌肉清清楚楚地凸了出來,趕緊勸道:"現在發火也沒有用,快把小昀找到才是頂要緊!"正說著,市委辦的電話追了過來:"齊書記都到會議室了,等著開會呢。"
左君年沒好氣地喝道:"就別人等得他,他等不得別人?我這裏有急事在處理,一會兒再到!"才按了電話,鈴聲又響了。一看號碼,是劉幼捷的手機。左君年朝程怡說了句"是幼捷的",趕緊接聽,程怡本來拿起公文包准備去開會了,也停了下來。果然,劉幼捷找到了左昀的下落。劉幼捷急得抓耳撓腮,忽然想起田三來。田三交遊廣闊,或許能打聽到消息呢。田三一聽是問左昀的行蹤,爽氣地回答說:"肯定和小歐在一起唄,上午我還看到他們倆一起去吃片兒湯咧。"
劉幼捷這才得知,女兒有歐淇這麼一個男友,而且相處了4年之久!更讓劉幼捷勃然大怒的是,她在田三的帶領下,摸到了歐淇家,敲開門,竟然被歐淇的母親何瑞英擋住了,說了聲歐淇不在家,就要關上家門。劉幼捷眼尖,早已經看到女兒的自行車停在門角裏,當即伸手抵住門,厲聲道:"你開什麼玩笑?我女兒的車還停在這裏呢!"田三一用力,搡得何瑞英倒退一大步,險些摔到地上,門扇"哐當"開了:"老何,你給我死開點,跟我也裝X啊?你家老歐呢,喊老歐出來說話!"何瑞英倒不是要刁難劉幼捷,她認得劉幼捷,以為兒子女友的家長上門興師問罪來了,而這個時刻,萬萬不能讓女方家長進門——左昀正在他兒子房間裏呼呼大睡哪。老歐聞聲趕緊從房間裏鑽了出來,見是田三。他不認識劉幼捷,以為是老婆不想讓兒子跟田三混,趕緊笑著呵斥老婆:"老何,你搞什麼哪,田三自家人,平時請都請不來,怎麼不讓他進門啊。"
田三從耳朵後摘下夾著的香煙拋給他:"哪兒來那麼多屁話!這是左昀她媽。老何,親眷上了門,還不趕緊倒茶啊。"
劉幼捷冷著臉,看了屋子一眼——這房子簡陋得很,一間正屋,兩側廂房,外面搭小廚房,不用說,那間門緊閉著的廂房肯定是歐家兒子的房間了。"甭倒茶。"
看何瑞英張羅茶杯,劉幼捷冷冷地說,看也不看陪著笑的老歐,盯著房間門,"家裏有急事,我要找左昀,她在裏面不?"左昀確實在房間裏。她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被單,睡得臉兒噴火,頭發散落在臉上也不覺得。歐淇使勁搖晃她,她也只勉強支棱了一下眼皮,嘟囔著說:"讓我再睡會兒。"
就翻過身去。直到劉幼捷站到床邊,厲喝一聲:"左昀!"她才模模糊糊地醒了,依稀以為自己是在家裏:"老媽,喊什麼啊,讓我再睡會兒嘛,昨天趕了一夜的稿子……"不說稿子還好,一說稿子,劉幼捷更是火冒三丈,一把拽住女兒的胳膊:"你哪是趕稿子!你趕的是爺娘的命哪!起來!"左昀終於醒了,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著母親和田三:"你們怎麼來了?""你幹的好事!"劉幼捷將床邊的鞋子踢給她,喝道,"快穿,回家去!"何瑞英端著茶進來,見狀便勸道:"不是我多話……左昀她媽,這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現在的年輕人自由戀愛,他們倆都大了,這也不是個什麼大事,你先喝點茶,消消火……"不說尚可,劉幼捷簡直怒不可遏,抬手擋開何瑞英的茶杯,揮手過猛,一下將茶杯打翻在地,茶水濺了何瑞英一身,連田三也潑上了,她看也不看,拖了左昀胳膊:"走!"左昀一邊蹬鞋,一邊掙紮道:"老媽你幹嗎呀?"劉幼捷不管不顧地拖了女兒就闖出門去,歐淇站在門邊不敢吭聲,大院裏的鄰居聽到了聲響,從家裏紛紛鑽出來看個究竟,只見一個鐵青著臉的中年女人拉著披頭散發的女兒沖出門,都知道歐家兒子找了個出身高貴的女朋友,這下竟然被人家家長打上門來,都暗暗有些幸災樂禍,走到歐家來看熱鬧。何瑞英拿毛巾上上下下地擦衣服上的水和茶葉,嘟囔道:"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潑辣的女人呢。有這樣做娘的,就算女兒是只鳳凰,我們家也不敢要了。"
老歐是個最要臉面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間左昀家這麼興師問罪,平白無故在鄰居面前丟了一回臉,正十分懊惱,被老婆這麼一說,便火了,當著鄰居們的面呵斥兒子:"當官的本來就沒一個好人,我們清清白白的家門,和官小姐井水不犯河水……"罵了仍不解氣,撲上去又踢打了好幾下,被人攔開了。劉幼捷是打車到東城區來的,田三將她們從胡同裏一直送到街上,攔了一輛車,看左昀委屈萬分,雖然劉幼捷慍怒滿面,他還是勸解了一番"兒女自有兒女的主張,感情的事說不清楚,不好勉強……"劉幼捷也不解釋,氣咻咻地上了車。出租車在小街上掉了個頭,卻見一輛警用面包車"哇嗚哇嗚"的喊叫著開進街來。劉幼捷趕緊低下頭,左昀倒好奇,伸頭打量:"咦,媽,好像是你們公安局的張局長在車上哦。"
劉幼捷瞪了她一眼,招呼司機說:"師傅,打開電台聽聽音樂吧。"
等車上放起了音樂,她湊到女兒面前壓低聲音說,"趙根林的事你參與了多少?"左昀登時驚住了,呐呐道:"你知道啦?"劉幼捷咬牙道:"現在全市的人都已經知道了!就你個鬼還鑽在雲裏霧裏!趙根林都已經自首了!"她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小聲卻清晰地說,"而且,據說是賀仲平的兒子帶著趙根林去自首的——你們仨是不是在一起的?"一抹蒼白像浮雲似的覆蓋了左昀的臉,殷紅的嘴唇失卻了血色,她失神地看了母親一小會兒,慢慢地移開了眼睛,凝視著那輛警車噴著厚厚的尾氣駛遠,卻一聲不吭。劉幼捷一把捉住女兒的手臂,她盡量放緩語氣,以免情緒對立,又要讓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小昀,你寫的那篇報道已經驚動了市委市政府的四套班子,齊書記已經要求當做刑事案件查處,一定要追出作者,你明不明白事情後果有多嚴重了?"左昀不服道:"輿論自由,我一個堂堂正正的記者,采訪報道所見所聞,他市委書記算個什麼東西!再說,稿子是發在網絡上的,署名是化名,他上哪裏找去!"見她說出這麼幼稚的話,劉幼捷又急又氣:"虧你還是當新聞記者的!國家機器的力量有多大,沒體會過也該聽說過了吧?!這麼一件事,齊大元把張德常都派上了,公安局網絡辦全體出動,還從治安股抽調了幹警,你還指望躲得掉?"左昀一激靈:"張德常?"一想起剛才那車開過去的方向,臉色頓時變了,"媽,完了,他們一定已經查到是歐淇了!""歐淇?""稿子是我寫的,是歐淇幫我發到網絡上的。"
左昀著急了,拒不合作的強勁也拋開了,可憐巴巴地看著母親,"媽,他們一定是追到歐淇身上了,怎麼辦?"劉幼捷譏諷地說:"他不是你朋友嘛,會替你頂下來的吧?"左昀惱了,一甩手扭過頭:"算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怕什麼!"賭氣地拍拍前面駕駛員的車座上的有機玻璃罩子,"師傅,麻煩你,車子掉個頭,還回剛才那裏去!"劉幼捷冷笑道:"你不用著急送上門去,不等你到家,警察就該在咱家等著了。"
司機扭小了收音機音樂,不解地轉過頭來問:"到底要去哪裏?"劉幼捷吩咐:"繼續開。"
左昀氣餒,重重靠在椅背上,兩只胳膊交叉一抱,擺出一副悍然不畏死的樣子。劉幼捷存心想挫一挫她的銳氣,也扭過頭去看著窗外,不再理她。快到機關宿舍小區時,劉幼捷的手機響了,一條短消息跳到手機屏幕上,只有四個字:"已被確認。"
號碼是張德常的。接下來的程序,身為公安局政委的劉幼捷再熟悉不過了。左昀將無可避免地作為涉案人員被傳喚問訊,如果是由張德常負責辦案,一切還好說,而如果落在別有用心的審訊人員手裏,他們會想方設法地引誘她露出紕漏,如果左昀足夠笨,而趙根林又受到足夠的脅迫,他們很可能把這起新聞宣傳的事件設法和凶殺案捆綁到一起,將左昀定性為從犯,而這一定性引發的政治連鎖反應她已經不願意去想,如果左昀就此被毀了,她和左君年的政治前途還有什麼意義呢?"小昀,你一定要把事實告訴我,"時間已經不多,劉幼捷放棄了賭氣,"爸爸媽媽才能幫到你。"
"前天晚上,賀小英來找我,帶我去見了趙根林。"
左昀幹巴巴地說,"趙根林說,希望能寫一篇調查報告揭露江勇背後的黑幕,我寫了。那些都是事實。昨天淩晨寫完稿子我去拿給趙根林看,他說要去自首,我不同意,我們吵了一架。早晨我覺得很累,也很傷心。我想找個地方睡一覺。"
她吸了一口氣,忍住湧上來的酸楚,鼻尖微微發紅了,"就是這樣。"
她朝窗外別過臉去。出租車拐了一個彎,機關宿舍區到了,她一眼看到了停在路邊的警車。左昀還沒醒悟過來,母親已經湊到她耳邊,急促而堅定地囑咐:"你要死死記住:一,你一直在勸趙根林自首;二,你寫那篇報道只是出於職業需要,和趙根林無關。"
出租車剛停下來,宿舍區門口的警察就看到了她們,網絡辦的許股長是帶隊的,看到劉幼捷時他一點也不顯得意外,很客氣地走了過來,替劉幼捷拉開車門,還抬手敬了個禮。不待他說話,劉幼捷很爽快地說:"事情我的女兒剛跟我說了,你們是要到家裏做筆錄,還是要到局裏去?"許股長不好意思地說:"恐怕要先回去再說了。"
他很客氣地省略了一個"帶"字,劉幼捷領情地朝他笑了笑,左昀從出租車上下來了,臉色蒼白,緊張地抿著嘴唇,瞪著制服筆挺的警察們。"好嘛,"劉幼捷態度輕松地說,"你就跟許股長去,記得媽媽叮囑你的……"她又加重語氣,"別人怎麼說都不要緊,要實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