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涯沒去深想徐少林為啥會對台板下的字感興趣。他只覺得自己是奔著羅小扇才跑下來的,不想卻將徐少林說了半天,心裏有些不舒服。於是打開手上的包,拿出羅小扇的報表分析,說:「我已經認真拜讀過了,寫得挺好的。」羅小扇嗔道:「給你看,又不是想聽你的表揚,是想讓你提意見的。」沈天涯說:「意見我都已經寫在裏面了。」
羅小扇打開報表分析,看了看沈天涯修改過的地方,確實比原稿高了一籌,心裏就暗自佩服起沈天涯來,說:「究竟是給領導寫大材料的,就是不一般。」沈天涯說:「你就別給我戴高帽子了。」
從非稅收入處出來,忽想起好一陣沒去看望馬如龍了,沈天涯去了醫院。
馬如龍比以前好些了,但還癱在病床上,吃喝拉撒都得妻子照料。兩嗯深陷,目光無神,全然沒了病前的風采。說話很困難,嘴巴張開合不攏,合攏要張開得費好大一陣勁,老半天說不出兩個完整的字眼。可他偏偏又想說些什麼。沈天涯只得彎了腰,集中全力去傾聽和揣摩他的意思。
後來沈天涯終於弄明白了,馬如龍是在擔心處裏的工作,問市本級這個月的工資有了著落沒有。沈天涯就要他放心,工資反正是要籌措攏來的,這不僅僅是預算處和財政局的事,也是政府的事,大家會想辦法的。
沈天涯說完這樣的大道理,又安慰了他幾句,就出了醫院。在回財政局的路上,沈天涯不免心生感歎,馬如龍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了,還在閑吃蘿卜淡操心,好像財政工作離開了他馬如龍就運轉不靈了似的。其實這個社會離了誰都沒事,就算是救世主或是了不起的偉人,沒了他老百姓照樣要活下去,說不定還活得清靜自在些。
下午回到財政局,沈天涯正往大門裏邁,有一個女人騎著女式摩托從裏面駛出來,吱一聲突地刹住,停在沈天涯前面。沈天涯放慢步子,說:「是蒙主任,看你好威風。」蒙主任說:「威風嗎?沒嚇住你吧?」
蒙主任是控購辦的副主任,她有一個很靚的名字,叫做蒙瓊花。只可惜她長得又胖又圓,看上去像只冬瓜,跟這個名字不太相稱.兩者聯系在一起,總讓人覺得有幾分滑稽。就因為這份長相,蒙瓊花那位跟她生活了三年的丈夫扔下她和兒子,跟別人結了婚。那男人英俊高大.能說會道,本來跟蒙瓊花就不般配,可他原是下面縣城裏一個普通工人,沒有任何專長,是跟蒙瓊花結婚後,蒙瓊花憑自己在財政部門工作的優勢,打通關節,把他調入市裏的。不想那男人到市裏沒一年,就和自己單位一個離婚少婦勾搭上了,最後拋棄了蒙瓊花,害得蒙瓊花割腕自殺,差點就死掉了。
不過人死過一回就大悟大徹了,蒙瓊花相反變得無所謂起來,像從沒有過離婚一事似的,豁達樂觀了許多。
還有一個關於蒙瓊花的小笑話,很有意思,局裏人老拿來取樂。那是蒙瓊花離婚一年後,她已經從離婚的陰影裏走了出來,局裏的熱心人要把她介紹給同樣離了婚的研究室主任鐘四喜,說兩個都是主任,又在一個這麼好的單位工作,般配。
鐘四喜是個滑稽鬼。長相也滑稽,一個腦袋地中海一樣只邊上幾根頭發,中間一毛不生,光可鑒人,因此他常年戴著一頂鴨舌帽,像個地下工作者。他喜歡講油話,平時開玩笑開慣了,人家一提蒙瓊花,他就將頭上的鴨舌帽一掀,嬉皮笑臉道:「娶蒙瓊花做老婆挺合算嘛,她沒離婚的時候我就有這個邪念了。」問他怎麼個合算法,他說:「你們看看,她那身材,長短適中,豐滿結實,豎起來可以當女人,橫起來可以當枕頭,還不合算?」說得一旁的人笑得岔了氣。
沈天涯想著這個笑話,也忍不住笑了笑,要往樓裏走。蒙瓊花不知他笑什麼,說:「沈處今天撿了個什麼財喜?」
沈天涯只得站住,本想說撿了個枕頭,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說:「是呀,彩票中了個獎。」蒙瓊花說:「真的?中了什麼?」沈天涯說:「中了一支粉筆。」蒙瓊花就罵:「你好損,欺騙老實人。」抬腿去踢沈天涯,還佯裝生氣道:「以後不理你了。」沈天涯假意奉承道:「你不理我,我會傷心的。」
蒙瓊花也知道沈天涯是拿這話哄她的,但她聽著心裏舒服。還想拖住沈天涯,沒話找話道:「你看到今天的《昌都日報》沒有?裏面有賈副市長和傅局長關於財政工作方面的大塊文章呢。」
這天沈天涯也沒空翻報紙,便說:「寫得好不好?」蒙瓊花說:「不是你寫的嗎?」沈天涯說:「領導的文章難道不是領導寫的?」蒙瓊花說:「你別裝蒜了,報紙上領導的哪篇文章不是你們這些槍手寫的?我就寫過控購工作方面的文章,拿到報社去,沒有上萬的版面費不發,後來我找到市裏有關領導,讓他簽了字,署上他的名,再拿到報社去,人家二話不說就發了,而且是頭題。」
恰好局裏一部小車從裏面開出來,因為蒙瓊花的摩托擋在門口出不去,連鳴了幾聲喇叭,蒙瓊花只得轉身去推摩托。沈天涯這才脫了身,溜之大吉。進得預算處,小宋正一手拿著話筒,一手在電話機上撳號碼,見了沈天涯,放下電話,說:「沈處你來了好,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沈天涯說:「有事嗎?」小宋說:「剛才傅局長打了招呼,下午他到我們處裏來開會,徐處長幾個都知道了,就差你沒通知了。」
沈天涯心想,這個會早就該開了。一邊對小宋點點頭,說:「知道了。」
小宋離開後,沈天涯翻開了當日的《昌都日報》。第一版全是市領導開會視察方面的報道,沈天涯只瞟了一眼,翻到第二版。頭題就是那篇《集中政府可用財力,確保工資按時足額發放》的文章,是那次徐少林和馬如龍下縣回來後弄的,不過標題下赫然印著賈志堅和傅尚良的名字。
一篇文章就討好了兩位領導,不是一箭雙雕麼?
沈天涯在桌旁愣了好一陣,心想,徐少林又是造訪市領導,又是在報上以領導名義登文章,把工作做得如此到位,那麼下午的分工會是什麼結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果然不出沈天涯所料,傅尚良給他倆分工時,把過去馬如龍負責的收支預算編制、機動財力管理以及專項資金和周轉金管理都劃給了徐少林,留給沈天涯的只是一些日常會計業務和什麼財政預算研究一類。一句話,徐少林把預算處的實權都挪到了他自己門下。
沈天涯深深懂得,實權在手,就能給人辦事,就能呼風喚雨,就能經常接近領導,將領導的意圖變成現實,從而為自己的前程鋪平道路。沈天涯跟徐少林在一個處室多年,對他也算知根知底了,他是那種沒權能變出權,小權能變大權,大權能變特權的角色,現在他算是如虎添翼了。
沈天涯有些後悔,如果那天晚上不打折扣,把那一萬元送到了傅尚良手上,又會是一個什麼結局呢?晚上回到家裏,葉君山見沈天涯臉色灰暗,探他口氣沒探出什麼,就猜出他可能是分工時沒占到上風,便譏諷道:「既想要面子又想要權力,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有意思的是,這天傅尚良給徐少林和沈天涯明確了業務分工範圍,卻並沒宣布由誰主持處裏工作。這一點處裏人當時就意識到了,卻沒有誰願意挑明。事後沈天涯仔細琢磨了一下,才體會出這正是傅尚良的高明之處。預算處不就是管資金的麼?主要資金的管理權都劃到了徐少林的手上,領導要安排什麼資金,單位要弄點什麼經費,不都得找他徐少林,得由他說了算?這不明擺著他就是處裏工作的實際主持人了?還用得著宣布麼?更何況過去沈天涯跟徐少林都是平起平坐的正處級副處長,一宣布由徐少林主持處裏工作,沈天涯一下子成了他的部下,恐怕心裏也難得平衡呀,傅尚良幹脆不宣布,還照顧了沈天涯的面子。
沈天涯不由得要嘲笑自己了,想起當初始聞馬如龍得了那病,還以為自己有了可乘之機,誰知第一個回合卻敗下陣來,好事都是給徐少林准備的。
傅尚良走後,沈天涯望望對面馬如龍那空著的位置,故意對徐少林說道:「徐處,你該搬到馬處這個位置上來了。」徐少林也瞟一眼馬如龍的位置,臉上刷地一下紅了,囁嚅道:「那是處長位置,我哪有資格?」
老張他們聽沈天涯這麼說,又見徐少林的尷尬樣,意識到了什麼,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竊笑了。
這樣的安排,傅尚良也知道沈天涯會有想法,第二天特意把他喊去安撫了幾句。傅尚良對沈天涯很親切,他一進去,就客客氣氣請他坐。沈天涯遲疑了一下,不知是站好還是坐好。他到傅尚良這裏來得多,平時傅尚良從沒要他坐過。一般處長到局長室來,自然不是來擺譜的,是來匯報情況請示工作的,而且領導忙,找的人多,你匯報完請示完就得走人,沒有必要也難得有時間讓屁股挨凳。
不過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同,不是沈天涯要來向傅尚良匯報情況請示工作,是傅尚良有話要跟他說,他大可不必像平常一樣低著姿態。沈天涯也就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而且不是坐在傅尚良斜對面的沙發上,坐到了傅尚良正對面的辦公桌前的高背椅上。
本來傅尚良辦公室只有一桌一椅,他是財政局的一把手嘛,當然不像其他副局長一樣兩個人一間辦公室,用不著擺上兩張桌子的。這恐怕是機關的普遍規律了,到一個單位去,不用看辦公室門上的牌子,只看看裏面的桌椅,就可判斷出主人的身份,如果只擺著一副桌椅,肯定是一把手的辦公室,擺著兩副桌椅,一般是副手們的辦公室,如果擺著三副以上的桌椅,那就是一般的處室了。
傅尚良要在自己辦公室加上一副桌椅,自然是有原因的。財政局不像其他單位,市裏領導一年到頭難得來一回。財政局掌握著全市的財政資金分配大權,幾家大領導都鼓著一雙眼睛緊盯著,有事沒事要找個借口來走動走動。尤其是政府領導比如常務副市長,財政由他主管,不來還不行呢。如今政府矛盾多,工人下崗,農民上訪,弱勢群體喊冤枉,單位之間老抬杠,領導在自己辦公室呆得安生嗎?所以很多時候,上面領導要研究財政工作,傅尚良說到政府去,他們還不讓去,總是說,我這裏成了農貿市場了,還是上你那裏去吧。
上面領導到財政局來,常常直接往傅尚良辦公室走。局長室一副桌椅,傅尚良高高在上地坐在辦公桌前,讓領導坐在低矮的沙發上,想想看,這像話嗎?開始,傅尚良沒發現問題的症結,只覺得每次領導一坐到他前面的沙發上,他就有些別扭,渾身都不自在,好像衣服裏面爬了螞蟻似的。領導走後,他還要愣怔半天,想不清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或是無意中開罪了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