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涯認得易水寒的老婆,她其實是一個很賢慧的女人,他們的兒子也快十歲了,長得挺可愛的。一家子原來一直是和和睦睦的,可自從易水寒迷上這些冷冰冰的石頭和舊書後,什麼都不管了,把老婆兒子也撇到了一邊:老婆就生他的氣。開始是隔三差五帶著孩子往娘家跑,後來就幹脆長住娘家不回來了。沈天涯笑話易水寒:「老婆不在家,你呢又不肯到外面去放松放松,看來真的只好在家裏自慰了。」
易水寒指「的歙硯和滿屋子的舊書,說:」要說自慰也沒錯。我天天就拿它們自慰。「沈天涯搖搖頭說:」易水寒就是易水寒啊,在你前面吾輩也太俗不可耐了。「
話音才落,有人敲丹門走了進來。易水寒點著兩人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沈天涯,財政局預算處處長;這是遊長江,著名作家。」叫遊長江的苫名作家朝易水寒噓一聲,罵道:「去你媽的,誰著名作家,你挖苦我老先生幹什麼?」回頭握住沈天涯的雙手,說:「原來你就是沈大處長,財神爺。」
這大概就是卜次易水寒提釗過的那位做好事成被告的遊千事了?沈天涯說道:「久仰久仰,水寒多次提到你呢。」遊長江說:「足呀,水寒也經常在我面前說起你。」客氣了幾句,忽然不知說什麼好了,沈天涯只得順便說了句:「最近有什麼大作?我可是你的忠實讀者喲一」遊長江大概是那種寂寞難耐的作家,沈天涯的活讓他有些激動了,覺得找到了知音,急急追問道:「真的嗎?在哪裏瀆過?」
沈天涯這才意識到說漏了嘴。什麼年代了,一個個都在為名忙,為利忙,誰還會注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的東西?往往是這樣的作者,做了多年的文學夢,而且通過文學進了文化館,做上了文學專幹,一生的精血都耗費在這上面了,自以為是的作品寫了不少,卻鮮為人知,一旦有人提到讀過他的作品,自然喜不自勝,引為知己。不過沈天涯還是體諒遊專幹的不易,不忍心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只好敷衍道:「經常在報刊裏讀到,我還推薦給我的兒子讀呢,讓他也沾上點才氣。」
遊長江更加來神了,不無自豪地說:「我上個月還在《南方少年報》上發表了一篇《輕輕松松上清華》的作品,是根據我市一名高考理科狀元的事跡寫成的,外界反響還不錯,你兒子大概是看了這篇東西吧?」
在沈天涯的印象裏,《南方少年報》名字雖大,其實是一家省級小報,他從沒訂過,自然不可能讀到什麼《輕輕松松上清華》了。也是怕露了破綻,沈天涯不敢就事論事,便說:「最近書店裏到處是一些諸如《輕輕松松上哈佛》《哈沸天才某某某》《劍橋天才某某某》一類的書,我從沒有要兒子進哈佛上劍橋的奢望,從沒買過,不知遊老師讀過這些書沒有?」
常言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遊長江也覺得他的《輕輕松松上清華》比那些哈佛呀劍橋呀一類的書不知要好到哪裏去了,撇撇嘴角說:「那都是相中了那些望子成龍的家長的心理,想著法子去掏他們袋子裏的鈔票的,誰不知道,哈佛也好劍橋也好,真是那麼輕輕松松說上就上得了的麼?輕輕松松上清華,才是大實話,才是真實可信的。」
本來是這個遊大作家套用人家哈佛和劍橋的話題寫文章,現在卻反而說起人家的不是來了。沈天涯就覺得有些索然,轉移話題說:「要說真實可信,恐怕還是我們的易專家的考證比較真實可信。」遊長江笑道:「那都是幹百年以前的事了,那些占人又不可能爬起來跟他對質,還不是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沈天涯說:「你可不能這麼冤枉易專家,他是嚴肅認真的,考證文章寫得一絲不苟。」遊長江說:「他不這樣,怎麼騙得了那些收藏愛好者的銀子?他如果硬要把白居易考證成易居白,人家也拿他沒辦法。」
遊長江說了那麼多,沈天涯覺得也就這一句還像一個搞文學的人說出來的,也編造道:「我讀大學時有一位同學跟水寒一樣姓易,他就經常說自居易原來就叫易居白,是他的本家,是寫文學史的人粗心搞顛倒了,才以訛傳訛傳到了今天。」遊長江樂了,對易水寒說:「聽到沒有?把你本家易居白的本來面目考證出來吧,肯定比你考證他的什麼歙硯有出息得多。」
正趴在書堆裏的易水寒這時抬起頭來,說:「我沒有得罪你們吧?怎麼涮起我來了?」遊長江說:「你不就圖個一鳴驚人,財源滾滾嗎?我們在給你出金點子哩。」易水寒說:「我看你們是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來。」
說笑了幾句,遊長江要走了,易水寒才想起他可能還有什麼事要說。平時遊長江有什麼事,就常常來找易水寒說說。男人和女人一樣,也是有極強的表達欲的。古人有事憋不住了,又無處訴說,還會想法在地上挖一個洞,對著洞說上一陣。現在城裏到處都是水泥地,遊長江大概覺得到隔壁易水寒家裏來,比在地上挖洞容易得多,憋不住了,就跑過來找他。易水寒就問遊長江:「還有什麼事嗎?天涯是我的好朋友,不必回避。」
遊長江果然從身上掏出幾頁稿紙,忸怩了一下,才說:「也沒什麼,我剛寫了一篇小文章,想請你看看。」易水寒接過稿紙瞥了一眼,遞給沈天涯道:「天涯你給看看吧,你一定有興趣,是寫官場的。」
沈天涯過去沒看過遊長江的文章,今天已經跟他認識了,還真想看看他的文筆到底如何,於是坐到椅子上,很在意地看起來。原來是一篇雜文,題目叫做《風雅》,說是當今世上,特別是官場人物,附庸風雅之風日盛,本來對古玩書法什麼的一竅不通,一旦身居要職,就成了大家.什麼破玩意都收藏,什麼場合都題詞,其實背後的意圖哪個不知?
這樣針砭時弊的文章,沈天涯在一些報刊上也讀過,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估計遊作家也是拿了人家的立意來做自己的文章。本來天下文章一大抄,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沈天涯也就客氣地對遊長江的大作褒揚了幾句。
有人說自己的文章不錯,遊長江自然很高興,要沈天涯多提指導性意見。沈天涯說:「我只懂幾個阿拉伯數字,哪懂你這麼高深的文字?」遊長江說:「沈處長你就別謙虛了,你是官場中人,對官場作派看得最清,我說的這些符合現實吧?」沈天涯說:「那當然,官場也的確有這樣的事,比如胡長清,他處處給人題字,背後的目的卻只有一個,就是用這種手段聚斂錢財。」遊長江樂道:「沈處長你這個點子真不錯,只要在前邊加些鋪墊,一篇立意新穎的好作品就出來了。」沈天涯說:「不過胡長清的字還是寫得不錯的,他有八個字寫得最好,你知道嗎?」
遊長江天天窩在文化館裏,與外界交往得並不多,寫起文章來最頭疼的恐怕就是沒米下鍋了,今天沈天涯送上門來給他提供素材,遊長江自然很當回事,立即很在乎地掏出隨身的紙筆,問沈天涯道:「煩請沈處長說說,胡長清哪八個字寫得最好?」沈天涯便說道:「淡泊明志,寧靜致遠。」
遊長江立即記到了紙上。沈天涯又說道:「胡長清對自己寫的這八個字非常得意,在江西做副省長時.還把它裱得十分精致,掛在自己辦公室裏,以表心跡。」遊長江笑道:「什麼心跡?不過遮人耳目罷了。」說著把這八個字湊到鼻子下盯了好一陣,略有所思道:「這個胡長清也太有意思了,他貪起財來那麼狠,貪起色來那麼肆無忌憚,卻還要拿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來標榜自己。有了這個例子,我的文章一定增色不少。」
一直沒吱聲的易水寒聽了他倆的話,也來了興致,對遊長江說:「沈處長給了你素材,文章換了稿費,要請客喲。」遊長江手一揚,說:「那沒問題,你們有空的時候,我請你們上我家喝茶去。」
沈天涯心想,昌都市寸下茶風盛行,到處都是茶館,看來這遊作家寫這些小塊文章也賺不了幾個錢,請喝茶都不敢上茶館,只好在他家裏請了。易水寒大概看出了沈天涯的心事,笑道:「天涯你有所不知,遊大作家是最懂茶道的?他家裏有專門的小茶室,有最上檔次的茶葉和茶具,不是相當好的朋友,他不會邀請到他家裏去的。」
沈天涯這才知道自己淺薄了.竟然小瞧了遊大作家。忙對遊長江說:「遊大作家這麼賞臉,在下一定去你家裏拜訪。」遊長江說:「我剛剛買了一套新茶具,很有品位的.屆時我用這套茶具招待你。」沈天涯說:「遊大作家看得起,我三生有幸了。」遊長江說:「別客氣嘛,你是水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遊長江走後,沈天涯又在易水寒家裏呆了一會兒,也告辭回了家。吃過晚飯,看了一陣電視.忽覺有些困倦,就找來換洗的衣服,准備洗了澡,早點休息。走進衛生間,正要關門,客廳的電話響了。家裏的電話一般都是找他的,有的是財政局領導和同事臨時有事,有的是外單位財務人員請吃喝請玩樂。可自處裏分工明確後,這類電話少了許多,沈天涯還真盼望起這樣的電話來了。轉而一想,手中無權,這不是自作多情麼?關了衛生間的門。
洗完澡回到客廳,一眼瞥見屋角的電話機,又忍不住問葉君山電話是誰打來的。葉君山說:「還有誰?那個祝村長唄。」沈天涯知道祝村長肯定是收到了他退回去的兩千元錢,卻仍然問道:「他打電話來幹什麼?」葉君山鼻孔裏哼一聲,說:「他打電話來批評你,說你太不給他面子了,他前腳到家,你的匯款單後腳就跟進了村裏,你這是看不起他們鄉下人。」沈天涯說:「他要說我看不起他們,也是沒法子的事。」
葉君山一臉的蔑視,沒吱聲。沈天涯知道她在譏諷他,說:「這一下你開心了?」葉君山說:「你也應該開心呀,他接著又把你大大地表揚了一番。」沈天涯說:「還表揚我?」葉君山說:「他說這個年代,像你這樣清正廉潔的領導也太稀有了,他跟鄉裏縣裏的幹部打的交道也不少了,還從沒碰上一個不愛錢的。」沈天涯說:「我什麼領導?一個馬前卒而已。」葉君山說:「你這一塵不染的派頭,就像是要做大領導的。」沈天涯說:「你別挖苦我丁。」覺得這樣說下去沒什麼意思,進了臥室。
退了那兩千元錢,沈天涯相反沒法撇下祝村長的報告了。原來自己是沒了能力解決人家的困難,才把錢退掉的,並不是因為祝村長說的什麼清正廉潔。葉君山的蔑視和譏諷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沈天涯就覺得很沒面子,至少在葉君山面前自己說不出硬話了。是呀,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老婆都不以為然了,還像個男人麼?
沈天涯越發覺得喪氣。他怎麼也沒料到給祝村長退錢會退出這麼一個效果來。沈天涯就狠狠心,一定得想法子把祝村長的報告給解決好。
要解決報告,辦法還是有的。除了預算處,財政局還有一些處室掌握著資金分配權.比如行政財務處和農業財務處每年都有幾筆下撥指標,如果把報告遞給他們,多少可解決點問題。可預算處掌管著絕大部分資金指標,還要讓其他處室解決這樣的小資金,這話怎麼開口?人家豈不一眼就看出了你沈天涯在處裏做不起人?雖然大家都知道你沈天涯沒管資金,你大小也是個副處長嘛,這點本事都沒有,不如幹脆把下面那個東西割掉算了?
沈天涯思來想去,這個報告只能留在自己處裏,要麼跟徐少林搞好關系,讓他把報告接了,要麼把徐少林搞倒,自己掌握部分資金權,那麼一切就好辦了。搞倒徐少林又談何容易?看來暫時只得委屈自己,主動靠近徐少林了。
在一個處裏工作,靠近徐少林還是容易的,不久徐少林就給了沈天涯一個機會。
這一天處裏來了兩個人,是勞動局財務處的熊處長和皮副處長。熊處長剛提處長,說是特意到預算處來拜碼頭的。熊處長還拿出名片皮夾,抽出自己的名片,雙手奉給徐少林一張,說有什麼事只管打電話找他,隨叫隨到。反過來又朝徐少林要名片,徐少林開始說名片用完了,經不住熊處長再三懇求,還是給了他。
熊處長捧著徐少林的名片瞧了一陣,鄭重其事地裝入自己的名片皮夾,然後過來給沈天涯發名片。熊處長打開皮夾給沈天涯遞名片時,另有一張名片從皮夾裏漏出來,飄到了沈天涯腳邊。沈天涯彎腰去揀名片,發現顏色大小跟熊處長的那張沒什麼區別,可一瞧卻寫徐少林的大名。沈天涯沒見過徐少林這款名片,這下一瞧,不覺暗笑起來。只見名片上除標著單位和電話,還標著預算處正處級副處長的頭銜。這當然沒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還在正處級副處長後面打了括號,裏面寫著「暫缺處長」四個字。沈天涯當然看得出這四個字的含義,那就是說暫缺處長的正處級副處長相當於處長。
熊處長還以為沈天涯從地上揀起來的這張名片是他本人的,想要回去,對沈天涯說:「沈處你已經有了一張,這張是不是還給我算了?」沈天涯也覺得拿著徐少林的名片沒用,他的手機和家裏電話都已儲存在了自己手機裏。可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對熊處長說:「你發就發雙嘛,我好有一個備份。」把徐少林和熊處長兩個人的名片一起塞進了衣兜。熊處長也就笑笑,說:「沈處你還真要備份?這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