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收銀員沒退錢,也沒給沈天涯單子,問他有沒有開餐通知單。沈天涯有些發懵,問道:「什麼開餐通知單?」收銀員說:「前天徐處長到這裏打了招呼,說是預算處的人來這裏吃飯,要有他批字的開餐通知單才能簽單。」說著從巴台裏面拿出一份單子,是上午老張請縣裏預算部門的人開餐的菜單,裏面果然有一紙通知單,徐少林在上面寫著同意接待幾個字和他的署名。
還沒正式做上處長就把開餐這樣的小權都一手攬了過去,這個徐少林權欲真大。沈天涯也就滿肚子是火,卻不好發作,只得低頭離開了巴台。
好在口袋裏還有些錢,回到包廂,沈天涯拿出五百二十元要退給祝村長。祝村長哪裏肯接?說:「你為村裏辦了那麼大的事情,連一頓飯都沒請你,回去我怎麼向村裏人交代?」沈天涯說:「可你也要為我考慮考慮,你出了這頓飯錢,村裏人還不要說我沈天涯這麼小氣,家鄉人來了飯都沒吃上。」祝村長說:「沈處長您這樣,是要我下次不要來找你了。」二舅也打圓場說:「天涯這錢你就別塞給祝向陽同志了,不然他有什麼要求你的,還怎麼開口?」
推讓了好一陣,沈天涯只得編造道,這錢也不是他沈天涯私人出,他掛了處裏的賬,到時單位會統一結賬的。還說,這五百二十元錢在預算處不算什麼,可在村裏就是一筆不小的錢了,能夠辦好多事情。祝村長沒法,這才把錢收下。
出了銀興,沈天涯邀兩人到家裏去坐坐,他們說不早了,就不仁家裏打擾了。沈天涯沒有強邀,要送他們回金影,祝村長說:「沈處長您也辛苦了,明天又要上班,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從包裏取出一樣東西遞給沈天涯。沈天涯一看,是兩盒茶葉,說:「我家裏有茶葉,你們自己拿回去喝吧。」祝村長說:「村裏今年辦了個小茶廠,這是剛炒制出來的穀雨新茶,你嘗個鮮吧。」沈天涯也就不再客氣,收下了。
這時二舅又給沈天涯遞上一個信封。開始沈天涯還以為裏面是人民幣呢,一只手伸出來又縮了回去。好多人特別是機關裏的實權人物,都不太容易將信封與信件聯系在一起了。如今寫信的人越來越少,機關裏信封的最大用途已從裝信改成裝人民幣了,再過一些時候,恐怕信封不能叫信封了,得叫「幣封」或「錢封」了。
沈天涯猶豫間,只聽二舅說道:「這是申請修路經費的報告,村裏打算把村口那條十公裏的老路加寬成公路,與國道接通,祝向陽同志不好意思麻煩你.只得讓我來遞這個報告。」祝村長也說:「我們也就遞個報告試試,如果你有難處,這次不解決也沒關系,以後來找你麻煩的時候多得很。」
沈天涯有些為難,徐少林連吃飯的權都握得這麼死,要他幫忙解決經費,豈不牛嘴裏拔草?可這些沈天涯還不好明說。又想起給二舅村解決點小錢,他們又刻字又上牌的,這次硬邦邦地拒絕他們,也做不出來。沈天涯只得把信封接住,跟那兩盒茶葉塞到了一起,說:「報告我先收下。如今財政越來越困難,給下面安排的資金一壓再壓,能不能解決,我心裏也沒數。」祝村長不好意思地說:「我們一次又一次給您添麻煩,真過意不去。」
回到家裏,沈天涯隨手將手上的包扔到了雜屋房堅。
吃了晚飯,沈天涯正在看電視,葉君山在雜屋房裏喊道:「天涯你快過來看看。」沈天涯說:「茶葉有什麼好看的?」進了雜屋房。只見葉君山手上拿著一疊鈔票,對沈天涯說:「這是怎麼回事?」
沈天涯立即明白了,看看地上一盒拆開的茶葉,說:「是茶葉盒裏的?」葉君山點點頭說:「又向你遞經費報告了吧?過去二舅最多也就帶點土特產什麼的,看來年輕人當村長出手大方多了。」說著,數了數那把鈔票,一共兩幹元。沈天涯說:「明天早上我就給他們退回去。」葉君山說:「退回去千啥?你給村裏解決了好幾次經費,現在又接了報告,收兩千元錢算什麼?」沈天涯說:「也不能接,人家村裏弄兩個錢不容易。」葉君山說:「你們財政局的人給人家批錢辦事,有幾個不收好處的?」沈天涯說:「那是兩碼事嘛。」
這兩千元錢要不要退回去,兩人各執一詞,直到睡覺躺到了床上也沒能取得共識。沈天涯知道自己無力給村裏解決問題,卻不想在葉君山面前說這句話.顯得自己不中用,只得把村裏在水池和學校銅牌上刻了自己名字和事跡的事說了出來。葉君山冷笑道:「原來你是被感動了,不好意思收這兩千元錢了,這都是虛名,於你何用?何況那是一個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小地方,你的名又能揚到哪裏去?」
沈天涯就有些生氣,說:「我讓他們揚什麼名?人家沒有什麼報答你的辦法,才想出這種特殊的方式以表感激,這是一種多麼純樸的感情?於金難買呀。」葉君山說:「什麼年代了,你還在乎這些。」沈天涯說:「你要知道,你是你二舅帶大的,要不是因為你,我會為你二舅村裏出這些力氣麼?」葉君山說:「你別把兩件事扯到一處好不好?」
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沈天涯不想再跟葉君山爭淪,把身子扭到了一邊。
第二天沈天涯早早趕到金影去退錢,誰知祝村長他們已經離去。沈天涯猶豫了一會,心想就按叫君山說的,收下這兩千元算了。但最後沈天涯還是跑到郵局,把兩千元錢寄給了祝村長。
從郵局出來後.沈天涯不知怎麼的,情緒一下子低落起來。他不想這就回處裏,在街上閑逛起來。轉一轉就到了醫院門口,忽想起昨天小宋他們說到醫院看望馬如龍時,他已經能夠進食了,就進了醫院。
馬妻正在給躺在病床上的馬如龍喂稀飯,見是沈天涯,高興地對馬如龍說道:「如龍,沈處長看你來了。」立即將手中碗放下,給沈天涯搬過一條凳子。沈天涯也沒坐,俯到馬如龍床前,握住他的手,說道:「馬處你終於能吃東西了,這可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喲。」
馬如龍說話還很困難,卻努力動了動嘴巴f喉頭蠕動了一下,發出一絲絲微弱而混濁的聲音。沈天涯不解其意,把頭俯得更低了,卻還是沒聽出什麼。一旁的馬妻說:「他是感謝你來看望他。」沈天涯忙說:「這是應該的,只是近段處裏事情雜,來得少。」
沈天涯說完,馬如龍的嘴巴又動了動,喉嚨裏依然是那無法聽明白的聲音。沈天涯一臉茫,只得回頭去看馬妻,想求助於她。馬妻這一下也許是注意力不太集中,也沒弄懂馬如龍的意思。
馬如龍就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粗了,手在空中揮舞起來。
沈天涯還以為他是在發馬妻的火,卻覺得他的手舞得還有些章法,一琢磨,才意識到他是在用手寫字。沈天涯就死盯住他的手指。開始也不知是什麼字,慢慢沈天涯就看出來了,那是兩個字,一個好像是「主」字,另——個好像是「持」字。沈天涯就頓悟了,可能是小宋他們來看望馬如龍的時候,告訴了他處裏的分工,沈天涯不免感歎,這個馬如龍,人都成了這個樣子,還關心著處裏的工作。
沈天涯點點頭,表示已經領會他的意思,然後說:「傅局長親自到處裏召開處務會,給我和徐少林同志重新分了工,你原來分管的工作主要由他來承擔,但傅局長偏沒讓徐少林同志主持處裏工作,傅局長這是有用意的,馬處你也許看出來了。」
後面這一句,是沈天涯臨時編造的。沈天涯意識到,馬如龍關心的其實是處裏工作主持人定下來沒有,只要沒定下來,就說明還沒有人取代他,他盡管躺在醫院裏,卻仍然算是處裏工作主持人。
馬如龍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卻還念念不忘自己的位置和身份,這可是沈天涯始料未及的。可沈天涯暗自思量,人又究竟為什麼而活著呢?不就為了心中那點點未曾抿滅的欲望和希冀嗎?沈天涯不想讓馬如龍心中那點虛幻的東西完全破滅,又補充道:「馬處你放心好了,不論何時,預算處是不會另外確定工作主持人的,也不會另外安排人來做處長.你永遠是我們處裏的工作主持人,我們的處長。」
馬如龍那茫然的雙眼立即蓄滿了瑩瑩的光澤。
第六章
好久沒有聯系的易水寒這天給沈天涯打來電話,問他最近有沒有空。沈天涯說:「有事嗎?」易水寒說:「也沒什麼事,那方歙硯已經被我初步考證出來了,我還寫了一篇考證文章,想請你來斧正斧正呢。」沈天涯說:「隔行如隔山,你那又不是什麼財務報表,我怎麼斧正?」話雖這麼說,沈天涯覺得好久沒見易水寒了,還真有點想他,加上這段時間做起事來積極性不高,在處堅呆著渾身沒勁,就答應下午列他那裏去看看。
下午先到處裏遛了一趟,沈天涯就找個借口去廠文化館。敲汗易水寒家的門,只見一屋子的古籍,什麼《中國史稿地圖冊》《白居易傳》《白文公年譜》《河南志》《詩經》《辭海》《辭源》《中國古今名人大辭典》《古今人物別名索引》,橫著的豎著的,攤開的合著的,應有盡有,幾乎到了無法落腳的地步。
當然還有那方歙硯,易水寒一直抓在手上,好像怕它忽然生了雙翼飛離而去似的。易水寒興致勃勃地告訴沈天涯,這兩個月他就是跟這方歙硯和這些書一起度過的,他已經找到了白居易愛硯藏硯琢硯的充分依據,還准備揣著這方歙硯到浙江蘭溪一帶實地考察一番,然後北上京津一帶找專家鑒定。
易水寒一邊唾沫橫飛地說著,一邊在書堆裏翻找起來,很快翻出一篇二十多頁的考證文章,遞給沈天涯。沈天涯瞥了兩眼,只見正文不長,而用小五號字打出來的注解卻占了大部分的篇幅。便說:「我以為世界上就我們財政部門的報表最枯燥,誰知你這狗屁文章更讓人不忍卒讀。」將文章扔到了一旁:易水寒並不見怪。本來他就不是真要沈天涯來看他的文章的,是這方歙硯被他弄出了名堂,一時興奮,想找個人宣示一下。他樂呵呵道:「財政局的人滿腦子都是一個財字,一身的銅臭,哪還看得進這些高雅的文字?真是曲高和寡啊。」沈天涯說:「你這哪是曲高和寡?你這是曲高和無,你拿著自慰吧。」
說到自慰,沈天涯想起兩次到易水寒家,都沒見著他老婆,也不知是回了娘家不肯回來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就問道:「你老婆呢?」易水寒的臉色就有些下沉,說:「你提她幹什麼?是成心要我不高興怎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