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熊皮二人在預算處呆了好一陣也沒走。沈天涯知道,勞動局近來正在劃線打樁建設勞動大廈,這是一項投資三千多萬元的工程,也算是有些規模了,因此前年勞動局剛報請市委常委,動議建設這座大廈時,各路神仙都把它當做一塊大肥肉,使出渾身解數想扒到自己的門下。神仙也是有大小強弱之分的,有的神仙有背景,有的神仙有實力,關鍵時刻要看自己的看家本領如何。
比如一位姓唐的工程老板攀上了一個在北京某實權部門管資金的遠房親戚,那親戚答應通過正規渠道給昌都市勞動局撥款兩幹五百萬元,條件就是工程由姓唐的來承包。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喜得勞動局領導口水直流,顧愛民和賈志堅當即拍板,跟唐老板簽了意向合同,只等款項一到,唐老板就把基建隊伍開進工地。誰知兩千五百萬到達昌都後,歐陽鴻讓秘書郭清平去了一趟勞動局,要把這筆款子拿到昌東開發區去啟動二期開發,市委再想法子籌集資金建設勞動大廈。
勞動局長發了懵,好不容易要來兩幹五百萬巨額資金,歐陽鴻卻要派作他用,這不是要他的老命麼?勞動局長急了,去找顧愛民求援,才知道顧愛民出國去了。又跑到歐陽鴻那裏拒理力爭,歐陽鴻怕他說話費口水,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讓他盡量把話說完。勞動局長把肚子裏的話全部倒了出來,倒得肚子裏就剩剛剛灌進去的那些茶水了,歐陽鴻又問他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直到勞動局長再沒有可說的了,歐陽鴻才開始發話。
那天歐陽鴻說話的聲音很低,節奏很慢,臉上始終是帶著微笑的,好像勞動局長不是他手下的幹部,而是上面來的大官。勞動局長當時就感到十分氣餒,意識到一切都完了。他是知道歐陽鴻的習慣的,他如果大發脾氣,捶著桌子訓斥你,鼓著眼睛咒罵你,那最後他會考慮你的意見,給你留有餘地的,如果他心平氣和,不慍不火,以一種嘮叨家常用的口氣跟你說話,那事情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這可是歐陽鴻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高明之處,所以昌都市機關幹部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不怕歐陽發脾氣,就怕歐陽沒脾氣。
據說那天歐陽鴻只輕言細語開導了勞動局長三分鐘,勞動局長便口服心服出了歐陽鴻的辦公室。兩千五百萬元資金和那位唐老板轉入昌東開發區後,不久省計委撥了一千萬到市勞動局,一位姓戴的老板進入工程。原來姓戴的是省委李副書記的幹兒子,他早就盯住了勞動大廈這個利潤可觀的建設項目,那一千萬就是在李副書記親自過問下,省裏有關部門安排給昌都市勞動局的。歐陽鴻這是一箭雙雕,既實現了建設昌東開發區的目的,又把勞動大廈的建設項目給了省委領導的幹兒子。
這樣的事情關系複雜,牽涉面太廣了,社會上難免說法很多,卻井沒有幾人真正知道裏面的內幕,所以大家都是抱著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的態度,打聽打聽,揣摩揣摩,並不會太當真。只有一事是大家都看得見的,那就是勞動局長的順利升遷,讓昌都人意識到,這也許與勞動大廈的事有些牽連。
原來勞動局長在自己年屆五十八,就要退二線的時候,突然去人大做了副主任,成了名正言順的市級領導,也算是修成了正果。要知道,人大盡管是個讓老同志從掌權過渡到交權的緩沖地帶,但安排人也是有常規的,那就是在一般情況下都是七不進八不留,近年因機構改革力度加大,已經實行六不進七不留的辦法,而這個時候五十八歲的勞動局長卻提了人大副主任,人們的想象力再弱,也會產生某些聯想的。
老局長拍拍屁股走了,可一項三千萬多的工程,足足留有兩千萬元的資金缺口,新上任的耿局長就惱火了,他和局裏人上躥下跳,四面出擊,能來錢的地方跑了,沒能來錢的地方也跑了,雖偶然小有所得,卻難有大的收獲。好在還有一個歐陽鴻呆在昌都,他也調動自己的關系,通過多種渠道籌到五百來萬的資金,並在常委擴大會議上責成傅尚良,無論如何要給勞動大廈解決五到六百萬元,因此勞動局領導和財務處的人三天兩頭就要跑一趟財政局,想盡快兌現歐陽鴻的指示。
勞動局的人到財政局來,主要找兩個人,就是傅尚良和徐少林,因為只有他兩人能解決問題。沈天涯知道傅尚良已在勞動局的報告上簽了同意撥款三百五十萬的意見,勞動局的人也拿著報告到賈志堅那裏批了字,才回頭來找徐少林辦手續的。預算處的人都是懂得行規的,撥這麼大一筆的款子,人家當然不會空手到預算處來,為了不影響人家的操作,與此事無關的人就會理智地找個借口,離開預算處,這叫做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沈天涯自然也不傻,見徐少林跟勞動局兩位處長打得火熱,處裏人都出去了,自己再呆著就沒意思了,於是起身向門口走去。不想徐少林在後面叫住了他,說有事要跟他商量商量。沈天涯也就不好走開了,又想起自己包裏還放著祝村長那個報告,正想找機會跟徐少林靠近,現在機會不是來了麼?
沈天涯重新坐定後,徐少林把財政准備撥三百五十萬元的事簡單跟他說了說,還說這事市委和市政府領導催得急,沒來得及跟處裏的人通氣什麼的,現在特意向沈天涯通報一聲,言下之意是事情倉促,並不是他徐少林有意瞞著大家。沈天涯理解地點點頭,又應付式地對熊、皮二位道:「勞動局搞這樣大的動作,真是不容易啊,地方財政理應給予支持。」二位處長就對沈天涯表示感謝,說勞動永遠也不會忘記財政的。
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徐少林說:「就要下班了,兩位處長想請處裏人小酌幾杯,小宋他們也不知哪去了,沈處長你看,我們兩個就代表處裏領一領兩位處長的情吧?」
四個人出了預算處,來到樓下。勞動局的寶馬小車就停在坪裏,熊處長請徐少林坐前面,徐少林讓了讓沈天涯,說:「沈處你德高望重,前面位置該你去坐。」沈天涯說:「你就領了熊處的情嘛。」先鑽進了後座。
坐小車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沒有專車的小領導都願意坐前面位置,因為不是專車,坐的人就多,後面擠,前面寬松些;有專車的大領導自然沒有人多車擠之慮,考慮到後面比前面安全和隱蔽,喜歡坐後面。比如財政局;傅尚良有專車,不會有人去擠他,出門最多帶一到兩位處長,每次他都坐後面。其他副局長沒有這個待遇,要下縣或是上省城,車裏面常擠得滿滿的,處長們為了不擠了領導,會主動把前面的位置讓出來。所以一位經常坐前面位置的小領導,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坐起後排來了,不用問,他已經成了有專車坐的大領導或實權領導了。
不一會兒寶馬就停在了一家酒店門口。到包廂坐下沒兩分鐘,勞動局耿局長和分管財務的彭副局長也來了。沈天涯知道,他們被勞動大廈的基建逼急了,把預算處的人當成了自己的親爹親媽。一夥人喝完酒,熊、皮兩位用車送徐少林和沈天涯回去。徐少林住在夫人單位工商銀行宿舍,離酒店近,先送他。到了工行宿舍樓門口,徐少林跟各位說聲再見,下了車。熊處長也急忙打開車門跳下去,把徐少林拉到路旁隱蔽處,咬了一會兒耳朵,又拉扯了一陣,才回到車上,送沈天涯回家。
到財政局宿舍門口,車子停穩,沈天涯正要下去,熊處長拿出一個信封來,往他的兜裏塞。沈天涯護著衣兜,說:「免了免了。」熊處長說:「別客氣,都是兄弟嘛,你要向徐處學習,他就比你幹脆。」沈天涯就不好推脫了,松了手。
這次合作,讓沈天涯和徐少林之間的距離仿佛拉近了許多。沈天涯知道徐少林的用意,是想讓他在勞動局這件事情上配合他,至少不要給他設阻。雖然權力在徐少林手裏,沈天涯究竟還在預算處呆著,要添點亂還是容易的。
沈天涯於是找了個機會,把祝村長的報告給了徐少林,徐少林滿口答應了,說只要有指標,一定優先安排。
然而不久省裏就來了兩次指標,都被徐少林悄悄安排下去了,祝村長那個報告卻還放在徐少林抽屜裏。徐少林這事做得很隱秘,只簽字畫押的傅尚良見過省裏的指標通知,處裏沒有任何人知道。沈天涯還是有一天晚上他那位剛到財政廳預算局做了局長的大學同學曾長城打來電話,說他可能會到昌都來一趟,沈天涯順便提到今年省裏怎麼沒有經費指標下來,曾長城才告訴他,已經下過兩次指標了,最近一次還是他到預算局後親自簽發的。
放下電話後,沈天涯心情半天也沒平靜下來。他清楚安排資金指標是有貓膩的,安排給別人,徐少林是有實惠的,安排給了沈天涯卻得不到什麼好處。這個徐少林也太精了。既然徐少林靠不住,有一天沈天涯趁徐少林沒在處裏,打開他桌上的文件夾,把夾在裏面的祝村長的報告取了回來。
第七章
不久曾長城果然就到昌都來走了一趟。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副手蘇副局長。沈天涯沒預料到的,是曾長城和蘇副局長此行竟給他帶來了好運。
當然,沈天涯的好運還和曾長城到來之前昌都市出的一件小事有些關系。
那天沈天涯在桌前翻閱報紙。這是一份省會城市的都市報,一版是省領導開會視察方面的報道,二版是一些政淪和表揚稿式的文章,沈天涯看看標題就翻了過去。看報看題。看書看皮,面對層出不窮的官樣文章,也只能如此而已。
就在沈天涯有些失望的時候,第三版上有篇文章讓他眼睛亮了起來。
這篇文章叫做《作秀癖》,文中例舉了古今幾位政治秀高於。比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廢漢自立之心已久,卻處處裝成一副忠漢模樣。漢魏之際,文化產業不太發達,曹領導的詩賦也不可能印發到各級各部門。換不回幾個稿費,但他統治了大半個中國,家財萬貫是沒的說的,可他臨終時卻說自己無甚遺產,囑咐將香料分給諸姬,賣錢維持衣食,兼做鞋縫衣以自立,想給人留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形象。
又比如寧波太守王進,既不是首長的戰友插友和同學.也沒給首長當過秘書,或跟首長一起進過修出過國,打著燈籠也找不出一個可依傍的靠山,加上工作總找不到突破口,政績不突出。多年下來沒引起過首長的注意,進步無望。後來發現公款吃喝之風盛行。王進靈感突發,心想何不來個反其道而行之?於是人前人後都是粗茶淡飯,美名其日節省支出,好拿這錢支持寧波經濟建設,或搞幾個希望工程項目。一日設宴相待來客,廚房做了大魚大肉上桌,王市長勃然大怒,命撤而瘞之,即把魚肉埋人土中,人稱「埋羹太守」,從此名滿天下,很快被組織部門列入第二梯隊提拔對象。
不過與王莽比較,曹領導也好,王市長也罷,都是小兒科了。想當年,王莽姑姑貴為皇後皇太後太皇太後,王家人人驕奢淫逸,獨王莽粗食陋衣,就是位及人臣,做了大司馬,起碼也是兵團級領導了,完全可以配備秘書警衛和保健醫生了,但依然克勤克儉。下鄉時不帶班子成員,不讓警車開道,不坐藍鳥奔馳,只坐又顛又髒突突亂叫的拖拉機。也不吃地方政府的三菜一湯,只用自帶的餅幹和礦泉水充饑。一個成功男人的後面總要站著一個女人,王夫人也衣不及地,套裙僅至膝蓋,只差沒把肚臍眼露在外面了,不然還要被人誤為當紅脫星。王家儉約之聲於是先從婦聯系統傳揚開去,最後傳到了組織部門和漢家皇帝那裏。這還不算,其子王獲殺了一名官奴,這事在大司馬那裏實在算不了什麼鳥事,只要給死者家屬多要點錢財,將其妻其子安排進銀行稅務電信等有油水的部門,就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然而王兵團不顧王獲苦苦哀求,拔劍擲地,逼其自盡。王獲深知父意,說了句兒成全大人的話,自刎而死。兒子的鮮血塗紅了王兵團的翎帶,博取了大義滅親的大名聲。漢家見王兵團如此忠誠廉正,把大權都交到了他手上,最後王兵團毒殺了十四歲的平帝,挑了個兩歲的劉嬰做兒皇帝,自己攝政。這還不夠,到處埋石頭藏符命,上書「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的宇樣,最後如願篡漢,做了十五年的國家總統。
這篇叫做《作秀癖》的文章當然沒有至此結束。看來作者深諳文章之道,如果僅舉幾個典故,吊吊書袋就成一篇文章,作家們也就不用深人基層體驗生活,搞什麼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那一套,只要把二十四史搬到桌上,一路照抄下去,便可著作等身,流芳百世了。
只見文章筆鋒一轉,落腳到了當今婦孺皆知的省級領導胡長清,說他雖然難與曹領導王市長和王總統比肩,但他的現代政治秀做得還是挺有水平的。這首先得益於胡省級學養之高深。要看文憑,他是某名牌大學的研究生,知識化程度不可謂不高。文化程度高,當然才讀得懂《漢書》之類,才學得來前輩曹領導王市長和王總統的作秀本領。
比如胡省級回老家時,就不搞警車開道那一套興師動眾的名堂,也不坐高級小車,不帶女秘書和警衛員。地方同僚的工作餐他雖然沒撤而瘞之,埋到土裏,卻並不大吃大喝,粗茶淡飯便能滿足。老婆穿不穿粗布衣,沒人知道,但當著外人面,胡省級每次只給母親大人一百元錢,這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