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官運

肖仁福 作品,第5頁 / 共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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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雲天感到一絲絲驚慌和失落。梅麗臣那雙光華四溢的桃花眼總在他眼前閃著,拂之不去。他盡量回避著她。直到梅麗臣高中畢業後在商場裏做了營業員,他才鼓起勇氣,把自行車騎到了商場門口。梅麗臣終於再一次坐上了畢雲天的自行車後座,一如多年前一樣。

不想就在兩人如膠似漆難分難解的時候,紫街人確切說是畢家人出來幹涉了。這個說:「雲天你是大學畢業生,你找一個小營業員,不般配不說,你臉上也無光啊?」那個說:「你現在是堂堂市委幹部,前途無量,鵬程萬裏,而梅麗臣父親早死,母親躺在病榻上,你娶了她,不要拖累你一輩子?這對你的仕途可一點也不利啊。」畢雲天的父母也說他:「妻好半年糧,雲天你可要考慮清楚,將來再吃後悔藥卻為時太晚了喲。」

那時的畢雲天正是把愛情看得高於一切的年齡,他將這些勸告全當成耳邊風,置之不顧,仍然我行我素地跟梅麗臣好著。

這時有一個人走進了畢雲天的家。這人是畢雲天的叔叔畢四海,畢雲天從小就叫他海叔,紫街年輕一輩的人也都喊他海叔。海叔當過臨紫師專中文系教師,後來離開了師專,在紫街開了一個小店,經營書刊和字畫,多年下來,他已經把生意做得挺有規模了,廣州上海武漢好多大城市都有他的分店。海叔對畢雲天說:「雲天啊,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喜歡梅麗臣嗎?」

這一問,倒把畢雲天問啞了,他好像從來就沒想過這麼一個問題。畢雲天說:「喜歡就喜歡,愛情是沒有理由和依據的。」海叔說:「你這都是從那些浪漫的外國小說裏學來的,可現實畢竟不是浪漫小說。」畢雲天說:「可現實與愛情並不一定矛盾。」

海叔搖了搖頭,背著手在屋裏繞了一圈,然後站在畢雲天面前說:「你注意過梅麗臣的那雙眼睛沒有?」畢雲天這一下得意了,他說:「您一問我倒明白了,我愛上她,原來就是喜歡她那雙美麗的眼睛。」海叔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就知道你是為她那雙眼睛所迷惑。你知道那是一雙什麼眼睛嗎?」畢雲天說:「那是一雙什麼眼睛?」

「那是一雙桃花眼。」海叔說。畢雲天眼前立即閃爍起那雙鉤魂的眼睛,他樂了,說:「桃花眼!多好的比喻,又形象又貼切。海叔您是從哪首詩上得來的這個詞?」

海叔說:「詩上有沒有這個詞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相學上有這樣的說法。」畢雲天說:「相學?海叔你對相學有研究?」海叔說:「我也沒什麼研究,不過粗通一二而已。按相學上的說法,有那樣眼睛的女人,不僅淫邪,而且克夫。」海叔說:「因此誰娶了這樣的女人,誰便家無寧日,不是短壽,也會窮困潦倒一生。」海叔說:「這樣的事,我可見得多了。也許是遺傳的原因,梅家好些女人都有這種眼睛,娶了有這種眼睛的梅家女的男人不是早逝,就是家道中落。」

這時輪到畢雲天哈哈大笑了。笑夠了之後,他才說道:「海叔呀,什麼年代了,你以為你的話會有人相信嗎?」海叔有些生氣,說:「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你如果願意斷送自己,你就娶這個女人做妻子吧。」

說完,海叔拂袖而去。

此後,畢雲天依然和梅麗臣來往著。但不知何故,他卻多了一個心眼,常偷偷去瞧梅麗臣那雙桃花眼,越發覺得那雙眼睛好看,總是看也看不夠。梅麗臣發現畢雲天在看自己,就說:「我們認識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還沒看夠?」畢雲天說:「你太漂亮了,尤其是你這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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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覺得梅麗臣的眼睛漂亮,畢雲天就越容易想起海叔跟他說過的那些話。他不出聲地說:難道海叔說的真是那麼回事麼?畢雲天雖然是一個堂堂的大學畢業生,不久前還入了党,信奉的是唯物主義,但他究竟生於紫街,長於紫街,不可能一下子做到超凡脫俗。

關於梅麗臣的桃花眼淫邪克夫的話,慢慢也傳到了她本人的耳裏。梅麗臣開始並不當回事,可後來說的人多了,她心裏也不自在了。她開始尋找借口回避起畢雲天來。恰在此時,另一個女孩走進了畢雲天的生活,這就是董小萍。

董小萍那時剛從師範畢業,在一所中學裏教書。她的父親是當時的市委常委兼市委秘書長,是畢雲天的頂頭上司。董小萍跟她父親住在市委大院裏,有空常到他父親的辦公室去玩玩,就認識了畢雲天。機關裏年輕人不多,董小萍的到來總是給死氣沉沉的機關平添一道亮色,畢雲天就似遇見了許久不見的知已,跟這個小姑娘有說不完的話題。慢慢兩人就投機起來。也就是說,畢雲天生活裏從此有了兩個女孩。他當然無法不去比較這兩個女孩。一比,董小萍的優勢就顯示出來了。

後來畢家人知道了關於畢雲天和董小萍的一些情況,就都來攛掇他,說董小萍可是大權在握的市委常委兼秘書長的女兒,把她逮住了就等於逮住了今後往上爬的天梯,這輩子飛黃騰達就有了希望。畢雲天竟也變得猶豫起來,一邊是青梅竹馬的情人,一邊是關系自己前途命運的頂頭上司的女兒,攤到誰都不是那麼好做決斷的。

是梅麗臣的離去,成全了畢雲天和董小萍的婚事。那時沿海剛剛開放,梅麗臣不聲不響地去了那邊,走時連畢雲天的面都沒見,只留下一封短信,說緣起聚,緣盡散,兩人的緣已盡,要他不要等她,等也是白等。

梅麗臣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後梅麗臣的母親逝世,她才風塵仆仆從沿海回到紫街。這時畢雲天已有一個三歲的兒子,他本人也到下面縣裏做了縣長。畢雲天是在梅麗臣母親下葬後才知道這個消息的,他扔下縣裏如麻的事務,匆匆趕了回來。在梅麗臣母親住過的屋子裏,他見到了老人的遺像和這個他一直無法忘懷的女人。他在這個屋子裏陪了梅麗臣三天,四眼相視,卻默默無語。到第四天,梅麗臣再也抑制不了自己,撲進畢雲天懷裏大放悲聲,不知是痛哭她那死去的母親,還是自己逝去的愛情。

此後梅麗臣就在這個小屋裏住了下來。她沒去外面找工作,她的存款幾輩子也花不完。她深居簡出,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個沒有約定的日子,畢雲天駕著車從縣裏趕回紫街,悄悄推開自家那道靜靜的虛掩著的木門。而這個時候梅麗臣那雙上挑的桃花眼便更亮麗更濕潤,一碰上這雙眼睛,畢雲天全身的血液就抑制不住地膨脹起來。這一輩子恐怕再也沒法拒絕這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了:畢雲天難免癡想。爾後他就在一只鋪著花布墊的木椅上坐了,讓一份溫馨的感覺霧一樣在心頭彌漫開來。梅麗臣嗔道:「你好久沒來了。」畢雲天說:「其實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你。」梅麗臣說:「你是一只花舌子。」畢雲天說:「我還沒見過哪個女人喜歡說蠢話的男人。」

梅麗臣就笑了。她笑著轉過身去,進了廚房。等梅麗臣從廚房裏出來時,她手上多了一件東西。那是一只小木盆,裏面盛著直冒白氣的熱水。梅麗臣把木盆端到畢雲天的身前,讓他把腳放進木盆裏。那熱水有些燙。當然是剛好能夠承受的那種燙。畢雲天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股暖流自腳底升起,慢慢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寸皮膚洇去。梅麗臣就在他的斜對面坐下,很感興趣地聽他說些縣裏的事情,偶爾也插上一兩句,好像她就是他的領導,在聽他的匯報。說著說著,他就忘記自己說到了哪兒,他的注意力被她那雙上挑的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吸引了過去,他覺得他這輩子能與這雙桃花眼相遇,真是自己的福分。

6、其實畢雲天到梅麗臣那裏去得也很節制。他總是在最困難甚至已經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邁進那道宅門。

那時畢雲天在寧陽做縣長,縣一中那座六層的新教學樓快封頂時突然倒塌。一時整個縣城鬧得沸沸揚揚,議論四起。當天下午市紀委就打電話到縣裏,三天內要把情況弄清楚,然後作出詳細匯報,責任在誰,誰負責,該處分的處分,該撤職的撤職。這座教學樓是畢雲天親手簽批的項目,出了這樣的事,他這個縣長怎麼脫得了幹系?畢雲天立即派公安局的人去抓捕有關人員,結果除校長被帶回來外,那包工頭和出納已經逃走。畢雲天急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連續兩個晚上都無法成眠。他心裏清楚,這事如果沒弄個水落石出,責任將全落到自己頭上,到時他這個縣長的位置就難坐得穩了。畢雲天滿腦子都是麻紗,心想反正這麼躺著也無濟於事,幹脆披衣下床,在他所住的縣委招待所坪裏繞起了圈子。繞著繞著就繞到了他停車的地方,他於是掏出隨身的鑰匙,打開車門,發動馬達,把車子開出了招待所。在縣城裏兜了一陣風,不知不覺就駛上了通往臨紫的那條毛馬路。

畢雲天沒有回自己的家,鬼使神差把車開進紫街,停在了梅麗臣的屋外。他在車上猶豫了好一陣,還是下車推開了那道宅門。一接觸到梅麗臣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畢雲天心裏就感到踏實了。她已從他眼裏看出了什麼,就說:「又碰上麻煩了吧?」畢雲天就砂罐倒豆子一樣,把自己的苦衷全都說了出來。

男人其實也是需要傾訴的,憋在肚裏的話說出來後,畢雲天那鬱積於心頭的不安和焦慮就減輕了許多,等他離開紫街回到寧陽,一個周密的計劃已經在腦子裏形成。他撇開縣公安局長,秘密帶上兩個跟自己關系不錯的幹警,把一中的教導主任抓了起來。開始教導主任還硬得很,什麼也不說。畢雲天說:「你別瞞了,我問你,那天晚上你和包工頭到縣委大院去幹了些什麼?你以為你不說,就不會有人說了嗎?你要知道,包工頭已經掌握在我們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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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有天晚上,畢雲天正要去找縣委銀書記談一中基建資金缺口的事,還未曾上樓,忽見銀書記家裏走出兩個人來,竟是一中的教導主任和大樓的包工頭。當時畢雲天就起了一絲疑慮,掉頭離開了縣委大院。過後畢雲天一忙,也就把這事淡忘了,要不是回了一趟紫街,他恐怕再也想不起這事來了。

經畢雲天這一詐,少見世面的教導主任就緊張得手腳直哆嗦,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講了出來。教導主任和縣委銀書記沾點親,帶點故,包工頭就是通過他與銀書記搭上界,才攬到了這個工程,那天晚上他倆就是到銀書記家去感謝他的。

畢雲天喜出望外,讓幹警做了筆錄,又讓教導主任在上面簽了字,畫了押,然後離開寧陽去了市紀委。

事情的結局是,畢雲天雖然挨了記過處分,但還是保住了縣長的烏紗帽,銀書記則被降職調往外縣做了副書記,三年後才重新恢複到縣委書記的職位,直到去年被提拔為市委常委兼秘書長。有人說,銀秘書長如果不是在這件事上打了個大折扣,現在不是市委書記或市長,也至少是副書記了。

後來畢雲天升任寧陽縣委書記。再後來省裏要在各地市配備四十歲以下的縣級幹部進市府班子,而這個年齡段這個級別的幹部臨紫市並不多,畢雲天便被列入省委組織部考察對象。不想在這節骨眼上,省電視台經濟頻道記者悄悄闖進了縣裏。他們是到下面裏來暗訪環境汙染情況的,在寧陽縣已經呆了兩天,縣裏的領導還一無所知。

原來這幾年寧陽縣委為搞活地方經濟,大力提倡發展鄉鎮企業。寧陽地屬邊遠山區,也沒別的什麼好發展的,就山上還有一些礦藏,縣裏一提倡,一時間,小金礦小銻礦小錳礦小磺礦遍地開花。幾年下來,縣裏國民生產總值和農民人均收入確實有了提高,但汙染問題也接踵而至。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年全省乃至全國各地小礦多得很,都沒什麼環保措施,為什麼省電視台記者偏偏相中了寧陽?原來是畢雲天在使用幹部時得罪了一些人,他們早就對他懷恨在心,現在省委組織部又要下來考察他,他們更加不服氣,又苦於別的地方抓不到什麼把柄,就借題發揮,往省裏打了電話。省電視台的記者也真是了得,兩天工夫就把寧陽縣域內的礦業情況摸個一清二楚,拍了好幾本帶子,等到縣委聽到風聲,他們已經離開寧陽縣境。畢雲天就是聞訊追到市裏來的。可他又晚了一步,記者們早已經連夜回到了省城。

畢雲天知道這麼追下去是追不出結果的,就是追上了也不可能把他們扣留下來,你一個縣委書記,還敢動人家省記一指頭?在臨紫街頭徘徊複徘徊,畢雲天真是一籌莫展。他意識到,如果此事在省電視台一曝光,自己別說進不了市政府,就是縣委書記的帽子恐怕也得拱手讓出去。這樣的先例也太多了,不少地方官員就因為一兩件不說沒事,一說就可上綱上線的小事被媒體曝光而栽了跟鬥。畢雲天越想越氣憤,越想越覺得危險,腦殼裏像裝了烈性炸藥,隨時都會爆炸。他無奈地歎道,算了吧,天要滅曹,我也是沒法子啊!

這麼哀歎著,畢雲天已經下意識地進了梅家院子。他又與那雙桃花眼相遇了。他暗想,在這雙美麗動人的媚眼面前,那鳥縣委書記,那鳥市政府副市長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時他才猛然想起省城裏的一個同學,他神通廣大,說不定能給出點主意,想點辦法。畢雲天一個電話打過去,同學在那邊說,省電視台我沒有什麼關系,不過我有一個哥們跟他們有點往來,我給你打聽打聽。一個小時後,他就回了電話,說他的哥們這兩天正好在省電視台做節目,可以帶畢雲天去找找他。

這一回梅麗臣阻住了畢雲天。她說:「我聽說省電視台做環保節目的那幫記者硬得很,否則他們的節目早做不下去了,你這一套恐怕管不了用。」畢雲天想想也是,說:「難道我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們把節目播出來?」梅麗臣說:「我覺得應該讓他們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