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官運

肖仁福 作品,第4頁 / 共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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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就四十來歲,吃得進,拉得出,睡得著,像牛一樣健壯。既然沒病,文書記怎麼又要他去住院呢?住院當然是一個托詞和一種比較含蓄的說法,說白了就是停職反省。但到了市委這一個層次的官員裏,說話的藝術已經很講究了,說你生病,讓你住院,既照顧了你的面子,如果事情不是太嚴重,時過境遷,能通融的盡量通融過去,到時你病好出院就是。

住院就住院吧。畢雲天想。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大家已陸續出了會議室。他也站起身來,挾了包往會議室門口走去。

這時有人喊了聲雲天。畢雲天回頭一看,原來高志強還沒有走。高志強一邊朝他走過來,一邊說:「你怎麼打算?」畢雲天苦笑笑,說:「還能怎麼打算?」高志強說:「文書記讓你住院,你就聽他的吧,好好休息一段,到時我再去接你出院。」

高志強的話也很平常,但此時此刻的畢雲天聽來,就倍覺親切。一雙手也下意識地伸了出去,和高志強握了一下。就這一下,讓畢雲天振作多了。

兩人分手後,畢雲天來到市委大樓前,上了自己的車。他沒有再去辦公室,徑直回了家。董小棠還沒下班,家裏冷冷清清的,仿佛一座好久沒來過人的地窖。在客廳裏徘徊了一陣,頹然仰倒在沙發上,望著屋頂上的綠色玻璃吊頂發起呆來。在那綠色玻璃裏,畢雲天看見了自己,不過那已是一個扭曲了的人影,怪模怪樣的,他不太有把握肯定那就是畢雲天。

畢雲天還看見了那個人影旁邊的一樣紅色的東西,那是一部電話機。他有些奇怪,平時只要自己呆在家裏,這部電話機就會不停地響,攪得他恨不得將它摔個稀爛。偏偏今天它卻死氣沉沉的,沒有了一點動靜。畢雲天就心生一份渴望,渴望有人這時給他打個電話,向他請示句什麼,或者隨便說幾句廢話也行。最可惡的是包裏的手機也好久沒有響動了,以往它總是枝頭的蟬鳥一樣啼個不歇。是不是手機沒了電,或什麼時候不注意關掉了?不由自主地從包裏把手機取了出來,一瞧,其實並沒關機,機屏上的信號足得很。那莫名的失落感於是悄悄爬上畢雲天的心頭。那些平時鼻子特長的跟屁蟲哪去了?莫非文書記剛在常委擴大會上宣布我住院,他們就全知道了?

這麼胡思亂想了一陣,畢雲天忽覺困意襲來,沉沉睡了過去。直到董小棠下班回來,開門後亮了燈,忽見沙發上蜷縮著一個影子,嚇得尖叫一聲,才被驚醒過來。畢雲天懵懵懂懂的,趕忙坐直了身子。董小棠見是畢雲天,一邊拍著胸脯,一邊說:「把我的魂都嚇掉了。」畢雲天沒有什麼反應,仍然呆坐著。

董小棠開始並沒覺察出異樣,問道:「今天回得這麼早?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一邊換了拖鞋,准備去做晚飯。這才發現畢雲天神色有些不對,忙過來摸摸他的腦殼,覺得有點燙,問道:「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上趟醫院?」

畢雲天這才開了口,說:「我明天就去住院。」

5、畢雲天這趟醫院住得多少有些冷清。記得去年扭傷腳踝,曾在醫院住過兩天,病房裏那才叫熱鬧呢,送營養品的,送鮮花的,送現金的,絡繹不絕。連晚上已經熄燈,還有人走進病房,偷偷往枕頭下塞裝了大額鈔票的信封。可現在不同了,國家打擊走私犯罪的力度越來越大,電視裏天天播放這方面的案例,不少官員因涉嫌走私犯罪案而紛紛落馬,所以在臨紫市人的眼裏,畢雲天這一次住進醫院,一時三刻要想出來,恐怕不是太容易,自然也就失去了到醫院裏來給他送這那,送金送銀的熱情。

不過有一個人還是進了畢雲天的病房,他就是高志強。當然高志強沒有拿禮品或紅包,他是空著手來的。但這足以使畢雲天心存感激了。沒問病人病情,高志強不是代表組織來的,覺得沒必要這麼虛偽。也沒別的客套,直奔主題告訴畢雲天,省紀委檢查組跟市委常委開完見面會後,便離開了臨紫。畢雲天說:「我知道,只要我一住進醫院,他們就會離開的。」高志強說:「常委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接著簡單跟畢雲天通報了見面會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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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會是在省檢查組住地紫江賓館小會議室召開的,文書記雷市長高志強和市紀委尹書記都在場。文書記請省紀委熊副書記先作指示,熊副書記讓文書記先講,文書記就說:「各位在臨紫工作了二十多天,對我市各方面工作都帶來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對不起大家的是,臨紫條件太差,沒給大家創造優質的工作環境,我也老是被身邊的事務纏住,前幾天又和雷市長上省裏開了一個會,難得來關心大家一回,這是我們的失職,今天向大家做深刻檢討。」接下來文書記把頭天常委會上讓畢雲天停職反省的決定告訴了大家。

雷遠鳴在一旁插話說:「這也是常委的一個態度,我們是非常尊重檢查組的意見的。」文書記接過雷遠鳴的話說:「是呀,我和老雷也很清楚,交警的錯誤除了畢雲天同志有責任外,主要責任還在我們兩個尤其是我的身上。」停了停,又笑著說:「如果還不能達到檢查組的要求,便只能讓我和老雷停職反省了。」

文書記說這話時口氣很輕松很隨意,但份量卻並不輕,檢查組的人是聽得出來的。熊副書記於是趕忙說:「文書記言重了。其實我們也不願你們就這事處理市一級的領導,本想早點結束檢查,無奈臨紫這邊的舉報一直不斷,省裏又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往我們這裏壓,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還請諸位領導多多原諒。」

熊副書記還說:「現在處理決定的初稿快出來了,正式成文前還會征求市裏的意見的,也就象征性地罰點,好回去交差,至於已被檢察院拘留的人員,我們可管不了了,只能由他們按法律程序辦理。不過根據群眾舉報,市裏有關領導在這次走私車上戶過程中是得到過好處的,我們已責成市紀檢部門繼續追查,希望市委大力支持。」

文書記點頭道:「這熊書記您放心好了,市委對反腐的認識是明確的,決心也是很大的,我們一定全力支持紀檢部門的工作。」又回頭對市紀委尹書記說:「老尹你有什麼困難講一聲,我們為你排除幹擾,創造辦案條件。」

高志強轉述到這裏,畢雲天說:「追查就追查吧,我還怕他們不查呢,不查清楚,人家還以為我畢雲天得了好多好處。」高志強說:「雲天你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是什麼人。」畢雲天說:「謝謝高書記的理解!」

臨走前,高志強還吩咐畢雲天道:「你也不要死死地守在病房裏,這樣沒病也要憋出病來的。到外面走走嘛,生命在於運動。」畢雲天說:「高書記您放心,我會善待自己的。」高志強說:「這樣就對了。」

可高志強走後,畢雲天想起這次給走私車上戶的事是集體作的決定,背黑鍋的卻是他一個人,省裏的檢查組走了,市紀委還要繼續追查,心裏就有氣,於是伸手撈過枕邊的杯子狠狠往地上砸去,嚇得從門外經過的護士小姐慌忙跑進來,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但過後畢雲天又有些後悔,這何必呢,自己沒問題,莫非還怕他們查出問題來?心想,好吧,就聽聽高志強的話,到外面去走走,在病房裏憋久了,真的有些不是滋味。

出了醫院大門,抬眼望了望街上流動的車輛和人群,一時又不知往什麼方向走才好。平時出車入輦,只說聲去哪裏,司機就會很快把你送達,那是用不著你親自選擇道路的,現在要由自己決定何去何從了,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不過畢雲天立即意識到了,此時此刻的他本來就是毫無目的的,並沒有什麼地方要去。

畢雲天自嘲地笑笑,信步朝前挪去。

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個地方,竟是紫江旁邊的紫街。畢雲天覺得有點奇怪,自己怎麼走著走著就到了這裏?

紫街是畢雲天的出生地。紫街因傍著紫江而得名。紫江來自西南方向高高的紫山。開始紫江是一條涓涓細流,名曰紫溪,經過紫山縣城時已成了一條紫河,待它七彎八拐,到了臨紫市,就成了浩浩蕩蕩的紫江。

臨紫市是一座古城,舊屬吳地,已有兩千多年的曆史。據臨紫市地方史志辦的人說,開初的臨紫其實就是一個碼頭,周圍六縣九鎮的木材都要在這裏集中,然後由木材商雇人紮了木排,順紫江放往長江。碼頭上的生意一旺,就有了一條紫街,醫藥百貨,餐飲典當,煙花歌舞都興隆起來。紫街於是像蠶吃桑葉一樣,慢慢向深處向遠處蠶食開去,最後成為遠近有名的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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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再怎麼變化,紫街的雛形似乎還保留著。一眼看過去,那溜青的石板路,斑剝的木樓,高揚的當幡,脫了漆掉了筆劃的門楣上的招牌,無不讓人想起這紫街最初的模樣來。還有從簷下從老槐樹的黯影裏走過的紫街人,你見了他們那靜如止水的眼神和不慌不忙的飄逸的身影,還以為他們仍然生活在褪了色的舊時代,與世隔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這天畢雲天被一種神奇的力量牽引著,一直走到街底才停下來。他眼前是一道斑剝的宅門。他就在宅門外站著,久久不願離去。那道宅門裏曾經住過一個女人。畢雲天沒法將這個女人從腦子裏拂去。畢雲天心裏明白,他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到了這個地方,原來就是為了趕赴記憶裏這個女人的邀約。

紫街雖然年深月久,人事變遷不斷,但有兩姓人卻一直居住在這裏。哪兩姓?一曰畢,二曰梅。畢雲天記憶中的女人就是梅家女。這個梅家女長著一雙桃花眼,桃花眼漂亮迷人,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魔力。這個女人名叫梅麗臣,比畢雲天小五六歲。梅麗臣從她上小學的第一天開始,就跟這個叫做畢雲天的男孩聯系在了一起。

那是一個薄霧如紗的清晨,梅麗臣挎著花書包才邁出屋門,就望見一個男孩騎著一部舊自行車從街外飆了過來。梅麗臣認識他,他是前街畢家的小子,每天都要騎車從這裏經過,到街外的向陽小學去上學。他的車騎得特別快,但每次騎到她家屋門口時,只要她站在門邊,他就會把車速放慢,朝她笑笑。她就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覺得他騎著車從街上飛快地飆過的派頭很足。她就想,如果哪一天能坐在他的車後,跟他一起去上學,那一定是一件特別美妙的事情。

梅麗臣終於可以上學了。她像以往一樣站在門口朝畢雲天笑著。畢雲天也像以往一樣放慢了車速。與以往不同的是,他的車慢著慢著就停了下來。他看到了她屁股後面的花書包。他說:「你上學了?」她偏著頭說:「是呀。」他說:「你敢坐我的車麼?」她說:「敢。」

真是日月如梭,在畢雲天背上這麼一靠,眨眼間就靠過了六個年頭。這時梅麗臣小學畢業了,畢雲天也從向陽小學隔壁的中學畢業,剛好碰上高考恢複,他不聲不響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

那個時候的大學還屬於精英教育,大學生很俏,畢業後北京和省城好幾家單位都到學校去要畢雲天,他完全可以任選一個單位留在北京或省城。不知他是忘不了紫街那位長著桃花眼的梅家女,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竟然又回到臨紫,到紫街後面的市委裏做了一名幹部。這時梅麗臣已經是一位高中生了,出落得水仙花似的。有意思的是畢雲天又騎上了那部舊自行車,又天天往梅麗臣家門口經過。可當畢雲天把車停在梅麗臣前面,笑著問她還坐不坐他的車時,梅麗臣那雙亮麗得仿佛要滲出水來的桃花眼卻羞澀地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