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OL覺得自己從小就高於這種把戲,五、六歲的時候,還不知道「賣弄」這個詞,就常常覺得他愛賣弄。有時在人多的地方,比如在車站等車,或者在公園散步,他會教她五線譜或者練習發聲。他給她講那些比她年紀高深的知識,引得過路人停下觀望傾聽,圍著他的人越多,他講得越帶勁。她能感覺到他已經不是在講給她聽,而是在講給那些圍觀的人聽。
也許就是因為他,CAROL一直都能一眼看透男人的賣弄。她冷眼旁觀那些看上去很成熟很高深的人,看他們像孩子一樣在人前賣弄,常常有一種自己很老了的感覺。
他似乎沒覺察自己的女兒在居高臨下地評判他,微笑著對她說,「這些都是你最愛吃的。以前我們經常自己出去抓青蛙,我帶著你和媽媽,晚上到水田邊,用手電一照,青蛙就不動了,乖乖讓抓。你很大膽,敢抓青蛙,胖胖的小手,一抓一個准。你媽媽就不敢,我們倆總是用青蛙嚇唬她。」
他這些話,聽上去象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有一種既真實又不真實的感覺。CAROL記起的確是抓過青蛙,好像現在還能感覺到青蛙那滑膩的皮膚,不過現在已經有了惡心的感覺,因為她很不喜歡那種手感。她想起那應該是她六歲之前的事,一個人能記得六歲之前的事嗎?也許只是她這些年來的想像?或者是現在聽了他的話,大腦臨時編造出來的?
「你的嗓子很好,」他還在繼續講,一邊把青蛙腿切下來放在她盤子裏,那是她最愛吃的部分。然後他很熟練地挑掉魚刺,把一大塊魚肉也放到她盤子裏。
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改換了話題,也許剛才她沉入自己的思緒中去了。他很驕傲地告訴她:「那時你才五歲,就在我們學校的大禮堂裏對著上千的觀眾唱裏的插曲。音起得很高,但你不費勁就唱上去了。你還記得不記得?」他說著,就輕聲哼起來:
「一整夜,北風吹,北風吹柯山,
柯山上的奴隸們,饑寒伴雪眠。
無數的眼淚凝成紅晶珠,
項上的鐵鏈刺骨寒。
奴隸們盼望,盼望冬夜短,
奴隸主盼夜長,夜長好安眠。
爹盼紅軍常流淚,
我盼紅軍眼望穿,
多少眼淚灑柯山,
阿哥,你何時才把好音傳。」
他的嗓音渾厚,而且很懂如何運用共鳴,所以即便是低聲哼唱,也有一種很專業的意味。
CAROL聽著,記起了這支歌的旋律和歌詞,每個字都記得。她相信五歲時的演唱確實發生過,因為這首歌應該是老而又老的歌了,如果不是他教過她唱,她不可能從任何地方聽到這首歌或者學到這首歌。
「你手指長,指肚很有力,是彈鋼琴的好材料,可惜你後來就沒接著彈下去,不然……」他遺憾地說,分明是一直跟媽媽有聯系,知道她的一切。
她記起小時候到他的學校去,在琴房裏他教她彈鋼琴,彈過些什麼已經不記得了,但她還記得他教他彈音階時,怎樣把大拇指從食指和中指下「偷渡」過去,那可能是她最早接觸「偷渡」這個詞。
這些零零星星的記憶,象一些小星星一樣在記憶深處閃爍,使她的心有了一點溫暖的感覺。應該說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幸福很快樂的。他會彈琴會唱歌會畫畫,也很會逗孩子玩。他對孩子很耐心,CAROL從不記得他對她發過脾氣。他甚至會用縫紉機做衣服,他給她做過很多花裙子。他也會做飯洗衣侍弄花草,修理家裏的電器小五金。媽媽到現在一遇到家裏什麼需要修理,都會情不自禁地說:要是你爸爸在這,早就把它修好了。
他是那種可以使你的生活很幸福的人,當然,這樣的人,也可以使你的生活很痛苦。總而言之,這樣的人,除非他不走進你的生活,如果走進了,那你的生活不是大喜,便是大悲。你對他,可能會恨之極,可能會愛之極,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而最不可能的,便是遺忘。
第 7 節
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從衣袋裏取出一個皮夾子,從裏面掏出一張折疊著的白紙,可能因為年代久遠,白紙已經有點發黃。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了,放在她面前。
CAROL看了看,是幾節五線譜,上面有很稚氣的幾個字「致親愛的爸爸」。
他笑眯眯地看著她,問:「不記得了?這是你的大作,是你寫的樂曲。你最喜歡畫那些豆芽瓣瓣,長長短短地畫很多,畫好了,就告訴我:爸爸,我又寫了一個樂曲,你在鋼琴上彈給我聽。」
「這幾個字也是我寫的?」CAROL好奇地問,他說的畫「豆芽瓣瓣」的事她還有點印象,但寫字的事記不太清了。
「也是你寫的,是媽媽在紙上寫好了,你照著描的。我們把你的什麼都保存著,准備等你長大了,成名了,好寫回憶錄。這張是我問你媽媽要來的,一直放在我身邊。」
CAROL看他又小心翼翼把那張紙原樣折回,放進皮夾子,覺得鼻子有點酸,裝著漫不經心地問:「你——那個病,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以前就有前列腺肥大,後來就轉成癌了。」
她有點欣賞他這種態度,她不喜歡怕苦怕死、自我憐憫的男人。她覺得男人就應該是那種俠骨柔腸的,沒有俠骨,就只剩下娘娘腔,但沒有柔腸,就成了殺人的機器。看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在愛情面前柔腸寸斷,那才是最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