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知不知道?」她問完,看見他吃驚地揚起眉毛。
「我怎麼會告訴她?」他放下筷子,搓著兩手,很擔心地問,「你不會告訴她吧?你知道的,她是個愛著急的人,有一點事就會睡不好,睡不好就偏頭疼。可是這些事,著急也是於事無補的——」
她打斷他:「我不會告訴她的,」然後脫口說,「你還是很愛媽媽的,是吧?」
他臉上是一臉的「那還用說」的神情:「我也很愛你,只是你不讓我——」
「那你為什麼要跟——那個——秀珍……」她覺得很難啟齒,但這是縈繞在心中多年想問的問題,此時不問,更待何時?
她看見他張口結舌,說不上話來,手動了好幾下,似乎要做個手勢,但最後只是說:「有些事,很難說出個道理來,我只能說,我一直是愛你和你媽媽的,真的,從來沒有停止過。這些年,你不願意見我,我想你們都快想瘋了。如果你想念過一個你知道在哪裏卻無法見面的人,你會理解我的,不過我不希望你體會這種想念。我今天去找你,就做好了被你趕走的准備。」他自嘲地笑笑,很感激地望著她。
她覺得他說話很能打動人,連她這樣固執地恨了他這麼多年的人,都快要被他說迷糊了。她也比較理解為什麼媽媽和那個秀珍會愛上他,或者說她一直都能理解為什麼她們會愛他。她不理解的是他為什麼會同時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她覺得她在這一點上是跟傳統中國女人不同的,是跟媽媽不同的。媽媽是死心塌地愛他,即使是在他背叛了她之後,也只責怪那個秀珍。秀珍肯定也是責怪媽媽,兩個女人互相責怪。只有她知道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把媽媽和秀珍卷入這場悲劇加鬧劇的這個男人。
「你的意思是你跟秀珍只是——逢場作戲?真的象媽媽說的那樣,是秀珍對你投懷送抱?」
他皺了皺眉,仿佛被某幾個詞刺傷了一樣:「我沒有這樣說。我不是個逢場作戲的人。你媽媽也不該那樣說秀珍。」
「那麼你是愛秀珍的?」CAROL覺得自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趕緊壓了下來。
「我——,我想是的。」
「你到底愛誰呢?」CAROL終於忍不住發火了,「你總不能兩個都愛吧?你不知道愛情是排他的嗎?你這樣玩弄兩個女人的感情,你不知道這是不道德的嗎?你不知道你這樣會毀了很多人嗎?」
「我們不談這行不行?」他懇求說,「我真的不希望你生氣。幾個孩子當中,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因為你最敏感,最執著,最——最激烈,我怕你會因為這種激烈的感情——」
「幾個孩子當中?你有幾個孩子?」
「有——四個。」
CAROL目瞪口呆:「你,你有四個孩子?你跟那個什麼秀珍——」她知道這不是正確的答案,不過她希望是。
「我跟你媽媽結婚之前還結過一次婚。你媽媽沒告訴你?」他小心地說,仿佛後悔提到這事,但CAROL的眼神很嚴厲,他不得不接著說下去,「那次婚姻有兩個孩子。」
「你是不是還沒跟你那個妻子離婚,就跟我媽媽——?」她希望他跳起來反駁,但他沒有啃聲,她顫抖著,憤然問道,「那麼我是你們這種醜惡關系的結果?或者你們就是因為我才結婚的?你們那時為什麼不把我打掉?打掉了,我就不用在這個世界上受苦了!」
「成成,你不要這樣,你知道我和你媽媽都是把你當掌上明珠的,我。「
她覺得肺都要氣炸了,她做了個手勢,叫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沒什麼可說的了,很多亂無頭緒的事情都有了頭緒。媽媽是他的學生,他們在他離婚之前就好上了,然後學校把他貶到小縣城去了。他在那裏故技重演,又跟秀珍好上了。這還只是以婚姻告終的,天知道他還有過多少一夜情兩夜情的風流韻事。剛才差一點就把他當作一個一時失足的男人原諒了,卻原來是一個慣犯。
她拿了一張餐巾紙放到他面前,冷冷地說:「拜托,請把你所有的婚生非婚生的子女名字都寫下來,女的不用寫了,只寫男的,最好描繪一下他們的長相,免得以後我不小心愛上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
第 8 節
CAROL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怒氣沖沖地離開那家餐館的了,只覺得吃下去的東西正在一陣陣翻上來,胸腔發悶,似乎不尖叫幾聲肺就真的會炸掉。她覺得「那個男人」好像跟著追了出來,但可能被服務員叫回去付帳了。她沒有回頭去看他到底有沒有追來,她也不管路上有多少車水馬龍,她只想盡快離開那個地方,逃離犯罪現場的罪犯也不可能跑得比她更快。
回到寢室就蒙頭大睡,幸好同寢室的人都不在,如果那時候有人多嘴多舌地問她幾句,她肯定要沒頭沒腦地痛罵她們一頓。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好像她表達傷心的方式跟一般女孩非常不同。別人傷心的時候會痛哭流涕,再不濟也會抽泣流淚,而她呢?傷心的時候倒象是生氣,生那個使她傷心的人的氣,她只想大喊大叫,砸碎點什麼,傷害誰一下。當然她沒這樣做過,不過那都是因為考慮形像考慮影響考慮後果,如果一個人在傷心時做的事可以不負法律責任,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在床上躺了很久,覺得怒氣慢慢下去了,也有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樣憤怒。「那個男人」結過兩次婚還是三次婚,有什麼區別嗎?本來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結兩次婚還是三次婚只是個量的區別,並不是質的區別。
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在她看來,就是說當人們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常常會抓緊死前的那一點寶貴的時間,去請求別人的寬恕。為什麼將死的人會希望別人寬恕呢?其實寬恕不寬恕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寬恕他,他也是要死的;不寬恕他,他還是要死的。但人們仍然孜孜以求地去尋求原諒和寬恕,也許只是為了不把這一生的罪過帶到下一生去,也許只是一個未了的心願,想在死前了結一下。
死,仿佛一個最有說服力的調解人,很多一生一世未能化解的矛盾,在死神將臨時都能迎刃而解。將死的人,其言也善;人們對待將死的人,其心也善。平時不能容忍的,臨死都能容忍了;多年來不能調和的,臨死都能調和了。
她剛聽他說生了癌的時候,還以為他是抓緊死前的時機來向她懺悔一下自己當年的過失的。在死亡面前,如果他能親口對她說他錯了,他不該跟那個秀珍攪在一起,那她也許會原諒他。
但他根本沒有這個懺悔的心,他只在訴說他是多麼愛她和她媽媽,但又說出他也是愛秀珍的,好像他是一個情聖,灑向人間都是愛,而她則冤枉了他這麼多年一樣。他臨死都不肯承認自己的背叛,他對自己的背叛講不出個理由來,他沒法自圓其說,他支支吾吾,好像對誰都是真愛。這怎麼可能呢?真是天方夜譚,你當我是小孩子?
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CAROL都不明白為什麼這次見面傷害她這麼深,她只覺得生氣、憤怒、絕望、痛苦,但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因為發現他是結了三次婚而不是兩次?
一直到媽媽打電話來的時候,CAROL才發現自己在為什麼生氣。她是在生媽媽的氣。
「那個男人」的不忠,背叛,離棄,已經是曆史了,是一段她背負了很久的曆史了,背負了這麼久,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已經感覺不到曆史的沉重了,因為在這段曆史中,她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冤有頭,債有主,有個恨的靶子,狠狠地痛恨他,多少傷心痛苦都找到了一個源頭,都有了一個發泄的對象。但她的媽媽,她這麼多年來敬重摯愛的媽媽,卻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插足的第三者,這令她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