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正在講課,他今天講的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智利詩人聶魯達的名作《馬楚-比楚高峰》,他用他質感而獨特的聲音朗誦:從空曠到空曠好像一張未捕物的網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氣層之間秋天降臨,樹葉宛如堅挺的硬幣來到此地而後又別離……
皮珊跑進教室的時候,向天的眼睛微微一亮。他非常清楚一節課就要結束的時候那個跑進來的女孩的心理。如果是一般的學生,在一節課還有十分鐘就要結束的時候,再喜歡的課他也不會來了。
「但是她來了。」向天想。
皮珊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套裝,整個人顯得青春而活潑。講台上的向天心裏微微一震。「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聶魯達的愛情詩。」向天的目光仿佛不經意地停在了皮珊臉上,皮珊慌忙低下頭。向天說:「比如他獻給他第一個戀人的《第十五首情詩》,他寫道:你沉默不語我更喜愛,像你不在我眼前你遠遠傾聽我的動靜,我的聲音卻追不上你仿佛你的眼光已經離去仿佛一個甜吻把你嘴唇封閉……」皮珊低著頭,向天誦詩的聲音像金屬一樣擊打著她的耳鼓。
教室裏很安靜,大家都在靜靜地傾聽……
這一段時間,向天心裏頗不寧靜,他感到自己心裏像揣了一枚找不到門的鑰匙,充滿了惶恐和不安。
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到向天的寢室裏來。「我討厭月亮。」每次看到月亮,向天就會恨恨地說。皮珊就是在那個有月亮的夜晚離開自己的,向天想。每次心情很糟糕的時候,向天就會趴在寫字台上畫畫,畫那個神色黯然有著一頭飛瀑樣黑發的女孩,他總是畫得很專心,而且總是畫得很久,畫完了之後,他就會覺得原本亂亂的心情就突然變得有些開朗起來。
「我愛的皮,」畫完畫後,向天會簽上這幾個字。然後沿著月光照耀下的校園走到校門外的郵筒,月光總是把他的身影和心事拉得又細又長。「她應該知道是誰寄的,」向天想:「沒有誰能再把她畫得更純粹,她應該知道。」
「但是——她收到了嗎?」向天想。
課堂上,慌慌張張的皮珊低著頭默默地傾聽著向天的聲音柔和地響起。
「他畫了這麼多,」皮珊想:「他為什麼知道我的憂鬱?」皮珊已經接收到向天的許多張畫了。她非常奇怪向天會把自己畫得這麼傳神,這麼生動,這麼憂鬱。有一次她躺在掛有小布簾的床上翻看這些畫的時候被同寢室的學友們發現了。「哇,好漂亮。」她們搶過去。「快還給我,唉呀你們別鬧。」皮珊慌忙追過去想拿回來。學友們一邊圍著寢室轉圈,一邊把畫相互遞來遞去。
「我——愛——的——皮。」一個女生發現了畫上的字,用調皮的口氣念起來,然後她開始在畫上東找西找,沒有發現署名。「誰畫的?告訴我們。」她大聲說。
皮珊光著腳在樓板上跳來跳去,但怎麼也搶不著畫。
「快還給我,不然我生氣了。」她叫。
大夥不理她,都紛紛嚷起來:「好個皮珊,平時一副冰清玉潔的模樣,真看不出來……快老實交待,這畫誰畫的……那白馬王子是誰?」女生們的嘴像黃鸝鳥一樣地打著機關槍。「我也不知道是誰。」皮珊一臉委屈。
「還裝傻,」大夥不相信,就猜起來:「是大成吧?」
「決不會是大成,」一個女生用堅決的口氣否定,「大成雖然長得挺不錯,但他的手決沒這麼巧,我猜應該是……」「你說是誰?」大夥見她分析得挺有道理,幾乎同時問。
「是……是……是向天老師。」她紅著臉大聲叫。
「呸,」大夥不相信。另一個女生說:「是你喜歡向天老師吧。」大家便轟笑起來。然後前面說話那女生便紅著臉和後面說話的女生追打起來。大家便很歡樂,寢室裏就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皮珊趁她們不注意就慌慌地搶回了畫。這時候寢室的同學們已經把話題轉移到了向天身上。作為外語系最年輕而又是單身的講師,向天無疑是許多女學生的偶像。「有什麼嘛,我就喜歡向天老師。」一個女學生嚷,「他要願意,我畢業就嫁給他。」
「呸,不知羞。」大夥笑著罵她。
「這有什麼不知羞的,想愛就要敢說出口,我們又不是孩子。」她說:「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們班裏的舒眉衣在偷偷給向老師寫情書……」她神秘的口氣吸引了皮珊。
不知為什麼,皮珊心裏一緊,眼前立即浮現出一個高個子女孩的身影。舒眉衣是外語系挺出名的女孩,她不僅僅長得美麗,還能寫一手很漂亮的文章。要命的是她很活潑,膽子很大,屬於那種敢愛敢恨的才女型。一想到這些,皮珊就很緊張。
「我緊張什麼,」皮珊又想:「向天他……」皮珊的眼睛粘在畫上,心裏卻幽幽地歎了口氣。
其實皮珊曾經很多次地站在向天屋外開滿了花朵的門前,但是她總不能伸手去敲門。在皮珊的心中,向天那間飄滿了茉莉香的屋子總是像有一種巫氣在吸引著她,並且讓她感到一種尖銳的眩暈。可是一站在向天門前,她就會想起那個月亮很圓的夜晚……但她同時又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江邊,還有江邊那對男女豬肉一樣交纏在一起的**,於是她心中一陣悸動,轉身飛也似地從那個開滿白色花的門前掩面逃走。
皮珊仍然清楚地記得昨天的夢境:她在夢中穿著白裙子和向天飛跑,一片青草地,萬裏白雲,鮮花從地上一層層鋪到了天上……。「舒眉衣?」皮珊又想,心裏升起了一絲憂慮。但她又立即為自己的憂慮感到不安,「我憑什麼呢?」她想:「那是多麼髒的事情……不過,舒眉衣?」
舒眉衣是外語系的才女,舒眉衣膽子很大。皮珊知道這些。
向天的課已經結束了。教室裏一如既往地響起精彩的掌聲。「向天老師,我們愛你!」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來。班上的同學愣了愣,幾乎同時都大聲叫起來:「向天老師,我們愛你。」正在收拾教案的向天被這些動人的聲音激動得有些緊張。但同時他又清楚地注意到坐在後面的皮珊嘴唇也動了動,但並沒有張開。他心裏微微掠過一些酸楚和失望,但是他眼裏仍然有了淚花,「謝謝,謝謝同學們。」向天說。他情不自禁地給大家鞠了一躬,同學們報以更熱烈的掌聲。
這時候向天注意到剛才率先喊了一嗓子的女聲,是她——舒眉衣,外語系最活潑最有才氣的女孩子。向天的目光看見她時發現她的目光也像火辣辣的陽光一樣看著自己,向天慌忙低下頭。他想到了那天自己收到的便條,「難道是她寫的?」
向天非常熟悉這個叫舒眉衣的女孩,她總是能問出千奇百怪的問題來。有一次下課的時候她居然當著很多同學的面問向天:「請問向天老師,你會不會像普希金一樣為了愛而去決鬥?」盡管向天知道現在的大學生膽子大得驚人,但他也沒料到舒眉衣會問出這個問題,因為他當時剛離了婚。「會的。」向天的回答雖然獲得了熱烈的掌聲,但他的內心卻在流血。「連夫妻兩地分居都不能接受,哪裏還談得上為愛情而決鬥?」向天想。舒眉衣的問題使向天內心的傷痕又深了一層。「好,謝謝向老師,我也會像你一樣,為愛情而決鬥。」舒眉衣的回答不僅得到了掌聲,班裏的男同學甚至還吹起了口哨。然後她對向天報以燦爛的一笑,轉身出了教室。
「難道真是她寫的?」向天想:「不會的……但如果真是她可就麻煩了。」
學生們開始陸續地散去。
向天眼睛的餘光一直在注意皮珊,後者夾著書本正准備向後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