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外寇入侵、軍閥混戰的年月,-天府之國-也成了人間地獄,沃田荒蕪、餓殍遍野、民不果腹,誰又肯大發善心,把有餘的食物讓給我們這些餓狼般的野孩子。
一連幾天,我們都兩手空空而回,一個個餓得肚皮貼著脊梁骨,眼黑氣短。闖二哥作為我們的首領,急得團團亂轉,發誓要設法給弟妹們弄回點吃的來。
這天傍晚,當我又餓著肚子爬回碉堡時,卻見闖二哥躺在稻草上,氣息奄奄,幾個弟弟圍著他失聲慟哭。
原來,闖二哥為了弄到吃的,便決定去偷。像我們這些弱小的花子,全靠討要和拾撿為生。只有餓得沒法,遇到比自己還小的弱者,才下手去搶。而偷大人的東西,那是非常危險的,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冒這個險的。
闖二哥在電影院門前來回轉了幾遭,一雙明亮的眼睛在買票人群中轉悠,他要看准哪個人有錢,錢放在什麼地方,才好尋機下手。
這時,他見一個穿西裝革履的闊少爺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皮包,那皮包鼓鼓囊囊的,他從裏面抽出一張票子,又把皮包裝進褲兜裏,返身擠到窗口買票。
闖二哥看著,心裏只覺進退兩難:憑他的敏感,這錢不太好偷,這小子的褲子緊,錢包緊貼屁股,再說,褲兜小,錢包大,下手是很危險的。可是,當他想到那些餓得有氣無力的弟弟妹妹時,一種當大哥的責任感驅使著他,他還想到,兜裏的五枚銅子買不了半個燒餅,要想吃頓飽飯,必須鋌而走險。
他湊過去,假裝買票,使勁往上擠,右手兩個手指偷偷伸進那小子的褲兜裏,輕輕往外夾。果然,那錢包卡得很緊,總也夾不出來,當把錢包夾到兜口時,他的手被攥住了。
那小子陰陰地笑著,笑得人,嘴裏罵道:-他媽的,你小子班門弄斧呵,也不打聽打聽我是幹什麼的!-
說著,一個掃堂腿,把闖二哥撂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闖二哥面如土色,動彈不得,他又上去把闖二哥的胳膊一擰,-卡嚓-一聲,胳膊扭斷了,這才揚長而去。當弟弟們發現時,闖二哥已經只能出氣不能進氣了。
我伏在闖二哥的身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掉下來,闖二哥用一雙失神的眼睛看著我,斷斷續續地說:-你……你要帶好……兄弟們!-說完就咽氣了。
闖二哥是我們的頭領,平時愛我們勝過親生兄弟,失去了他,大家更是痛苦萬分。現在,千鈞重擔落在我這老二肩上,為了隆重地紀念他,我提議,大夥設法要錢給他買口薄匣子,盛斂入葬,大家一致表示同意。
我們把闖二哥用稻草蓋上,餓著肚子,又分頭去討錢要飯。
這天,我憑著一腔肝膽義氣,意外地碰上了好運氣。
我在一家茶館討要,店主人怕玷汙他的門口,影響他的買賣,罵我、轟我。別的時候我會不聲不響地躲開,這會兒正沒好氣,便什麼都不顧了,和他爭執起來。這下把他惹火了,他猛把我向後一推,推了我個後仰翻,恰好撞在一個老太太的椅背上,我的後腦勺撞破了,老太太手裏的茶碗倒在桌子上,撒了一桌子水。
老太太戴著一頂黑平絨圓帽,帽前鑲著瑪瑙,人長得慈眉善目。她非但沒有責怪我,反把店主說了一頓。然後,問明我的身世,得知我哥哥死去沒錢埋葬,便資助了我五塊錢。當時,買口薄匣子三四塊錢就可以了。
我轉悲為喜,用富裕的錢買了洋火、白蠟,准備用來祭奠闖二哥,又買了一些吃的,打算讓兄弟們吃飽後去買匣子。
傍晚,我跑回碉堡,點上蠟燭一看,不由驚呆了。只見幾只野狗伸著血紅的舌頭,從屋裏跑出去。闖二哥的屍體鮮血淋淋,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模樣了。身上的皮肉被狗撕爛,露出白花花的骨頭。
目睹這慘景,我急得瘋了、傻了,當即把蠟燭一摔,把買來的食物扔得遍地都是,把剩下的票子撕得粉碎,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足足鬧騰了一宿。
第二天,我的神智漸漸清醒,奇怪的是,七個弟弟一個都沒回來,我守候在血肉狼藉的哥哥身旁,胡思亂想:也許是他們學哥哥的樣子去偷,被人發現打得不能動彈了;也許他們明火執杖去搶,被下了大獄;也許是他們像我一樣和人爭執起來,被扭送見官;也許……我腦袋裏像塞著一團亂麻,睜眼做著一個個惡夢。
我獨身守候了一天,也沒見弟弟們的蹤影。光這樣扔著一具爛屍也不行啊。我最後下了決心,用手在屋裏刨了個大坑,痛哭一場,把哥哥就地掩埋了。然後,用稻草把門封好,便去大街尋找弟弟們。
一連幾天,再沒見到他們。從此,我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棲飛無定。直到我到了春熙妓院,才在一次-出條子-的路上見到九弟。這是後話。
梨園棲身
這年夏天,我又孤身一人沿街乞討。
晚上,我不敢再去碉堡了,一是那裏時刻有塌陷的危險,二是那裏埋葬著闖二哥,與死人為伴,我還沒有這個膽量。
我留心尋找著,終於找到了一個棲身的窩巢。華迎大舞台在成都丁字街是最大也是最講究的戲院,貼著舞台有一個半人多寬的大茶櫥,每逢唱戲,茶房就把一摞摞洗好的茶碗放進櫥裏,供前幾排茶座上的達官貴人飲水。等戲散了,他怕茶碗丟失,或被人碰壞,便又把碗搬回茶室。我平時經常在這裏要飯、撿食物,看在眼裏,便打起了茶櫥的主意。晚上趁著無人,我偷偷溜進戲院,鑽進碗櫥裏。那時我身體瘦小,身高不過三尺,正好能躺在裏面,我關上櫥門,高興極了,覺得這就是最理想的天堂房屋和床鋪了,我含著幸福的微笑,悠然入夢。
我在茶櫥裏安眠了幾夜,一次偶然的變故,使我的命運又發生了轉折。
一天黎明,戲台上傳出一聲聲高亢的川劇唱腔,躺在碗櫥裏的我聽得清清楚楚,對這,我已經司空見慣了。我知道,這是戲子們清晨練嗓子,練上一個來小時,他們就該去吃早飯了。趁這個空隙,我就像寄生蟹一樣,從碗櫥裏悄悄地爬出來,到街上開始我的乞討生活。
我經常出沒於劇院,耳聞目染,對川劇有一種特殊的愛好,我躺在碗櫥裏,歡暢地聆聽著那親切而熟悉的唱腔,聽到得意處,情不自禁地學著掌鼓板的敲起了鼓點。
忽然,我聽到台下傳來腳步聲,頓時嚇得屏氣靜心,一動也不敢動了-咯登-一聲,碗櫥的門開了,我看見一個五十多歲、圓眼黑臉、發威嚇人的老頭站在我面前。我像一個罪犯趕緊低著頭鑽出櫥子。
老頭那雙亮眼仔細地打量著我,忽然開口道:-往前走幾步!-我不敢違命,便順從地走了幾步。那老頭像個牲口販子,猛地伸出手,扳起我的臉,左右端詳一番。又問:-你是幹什麼的‧-我如實地回答了。他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說:-這樣吧,我收你做徒弟,你跟我在梨園學戲吧!-我正苦無活路,聽到這話就像撈到一根救命稻草,遇到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我急忙跪下,叩頭拜師。
舊社會稱戲班為梨園。師傅叫潘曆生,他是戲班的台柱子。年輕時唱武生,如今老了改唱須生,他唱、念、做、打俱佳,收了幾個徒弟,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他的宿舍就在華迎大舞台後院的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