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我的妓女生涯

康素珍 作品,第6頁 / 共6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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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正當我沉浸在幸福的一刹那,只覺拿肉包的那只手一顫,肉包被人搶走了。我陡地一驚,定神看時,原來是個小男孩,因他拼命地往外跑,所以看不見他的臉面,只能看清他的背影:他的頭發亂蓬蓬的足有半尺長,上身穿一件窟窿連窟窿的破棉襖,右襖袖沒有了,赤著一只胳膊,下身只穿一條褲衩,光腿赤足。見是個橫不講理的小老搶,我氣急了,在後面緊緊追趕。

那小老搶跑到側門拐彎處,偏巧走過來一個茶房,端著一摞茶碗,兩人正撞了個滿懷-嘩啦-一聲,那摞茶碗被撞落在地上摔碎了。

茶房氣得怒不可遏,一把揪住那個小老搶,-乒乒乓乓-打了幾個嘴巴子,那小老搶頓時滿嘴流血。

奇怪的是,那個小老搶一點也不示弱,嘴裏咕嘟了幾口,冷不防沖茶房一吐,吐了茶房一臉血,同時,又把那包肉狠命摔在茶房臉上。

這下子,茶房氣得臉色發紫,沖上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高高地舉起來,要往下摔,這一摔,少說也得摔個半死。小老搶失聲地喊叫起來:-救命呀!救命啊!-

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七八個赤腳光背的小男孩,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不過七八歲。他們把茶房團團圍住,有的拽胳膊抱腿,有的拳打腳踢,很快把那茶房掀翻在地,然後一窩蜂地把那個小老搶搶走了。

看到這裏,我忘記饑餓,忘記報複,同病相憐使我異常開心。

一連兩天,我都沒有填滿肚子。

晚上,刮起一陣冷風,我只穿一條破褲衩(汪爺爺的大衣被我蓋在棺材裏了,我不能再讓他的靈魂受凍),肚子空空如也,冷得渾身抖瑟。怎樣取暖禦寒‧我想出一個辦法——逆風跑步。天越冷,我越頂著風跑,雖然累得有氣無力,餓得饑腸轆轆,但畢竟身上暖和了。

為了長遠打算,我又開始琢磨尋個過夜的去處。殯葬館我是不能再去了。一來守著個正在腐爛的死屍害怕,二來如果被劉家人發現了,會老帳新帳一起算。我忽然想起寶全巷那邊的護城牆上有個打仗用的碉堡,那裏足可以做我的安身之地。心裏一亮,疾步向那裏走去。

我順著寶全巷頂頭磚徹的梯子,爬上城頭,只見雄偉的碉堡裏面火光閃閃,人聲嘈雜。我把頭伸進去一瞧,見一群孩子正在烤火,地上放著一包包牛肉、兔肉、雞雜碎,有的鮮亮發紅,有的腐爛變黑,還有兩瓶酒,一堆燒餅。在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正是前兩天搶肉打茶房的那群小子。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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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躲開去,可是,經不住食物的強烈誘惑,不由自主地走進屋子。那個只有一只襖袖、搶我肉包的男孩見到我,首先站起來,其他的孩子也馬上站起來了,虎視眈眈地看著我。

這時我心裏卻非常平靜,坦然道:-我是個要飯的花子,兩天沒吃東西了,你們幫幫忙,給我一口吧!-

那群孩子會意地對看了一下,卻把眼睛投向那個一只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光由敵意漸漸變得友好,說:-我們也都是小花子,你要是願意跟我們一起,就入了我們的小丐幫!-

啊,小丐幫,多麼新鮮的名詞。他們原來都是幹這個的,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團夥。我想起對我體貼入微的汪爺爺,我深知患難相依的溫暖。我可真是有福哇,沒有了汪爺爺,我又找到了一夥小兄弟。我含著淚,連聲說:-願意,願意!-

打這以後,我加入了小丐幫的行列,彼此以兄妹相稱。我們兄妹共十人,我排行老二。搶我肉包的是大哥,名叫闖二。大家白天乞討,晚上把要來的東西湊到一起,吃吃喝喝、打打

鬧鬧,倒覺得輕松自在、樂樂和和的,真是吃著黃連吹橫笛——苦中求樂呀!

晚上,大家湊在一起的食物,真是五花八門,好好歹歹,應有盡有。來路也不相同,有要來的,有拾來的,有搶來的,還有偷來的。小丐幫一無所有,一無牽掛,靠的是耍刁撒賴,軟硬兼施,填飽轆轆的饑腸。

我們的十弟才七八歲,整天朦朦怔怔,老是哭他的母親。後來,我才知道了他的遭遇:

我們這夥兄弟,大都是日本飛機轟炸成都時變成的孤兒,他們的家園被炸毀,父母兄弟被炸死,只好討飯為生。

十弟的父親是在一場轟炸中喪生的,剩下他們母子倆。為了生活,母親帶他到牛市口糧市去打掃撒落在地上的大米。這裏,每當中午過後,糧食交易完了,就會留下一些踩髒的碎米。許多窮苦婦女都爭先恐後,拿著條帚、簸箕去掃。

這天人很多,十弟的母親被擠到路沿上。偏巧開來一輛汽車,轉眼之間,把十弟的母親軋在車輪底下了。這部汽車是國民党高級軍官乘坐的小轎車,車上的人見軋死了人,也不下來看看,便風馳電掣般地開走了。

十弟伏在母親的身上,失聲痛哭起來。從中午一直哭到天黑,後來,還是那些好心腸的窮人幫助他掩埋了母親。他從此成了孤兒,瘋瘋傻傻,走上了討飯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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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小丐幫,白天仨一群,倆一夥,出去討要;晚上,就在碉堡囫圇個睡在鋪著稻草的地上,進入夢鄉。

天災人禍

天氣漸漸變暖,護城河水洶湧澎湃、波光閃閃,誰都沒有想到,在我們腳下正醞釀著一場災難。

護城河隨著旱澇時漲時落,這年,瀝澇成災,水浸到了城牆下。誰都沒有發現,河水已經沖開城牆一個窟窿,鑽進城牆裏。

一天夜裏,我們正在酣睡,忽聽-咕咚-一聲巨響,驚醒後一看,見屋地的一角塌下一個洞,正在那裏睡覺的十弟不見了,往下一照,洞裏深不見底。

闖二哥急了,二話沒說,便跳下洞去。只聽-撲通-一聲,原來洞裏都是水。過了一會兒,他在洞裏喊:-找到十弟了!-

怎樣把他們拉上來呢‧大家不約而同地脫下破衣,擰成繩子,系進洞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十弟和闖二哥先後拉上來了。

再看十弟,他的臉色鐵青,肚子被水灌得像個鼓,我們給他控嘴、捶背、擂肚子,他吐出許多汙水,然而死神還是把他過早地拉走了。

十弟的死,使我們感到莫大的沉痛。我們在城腳下掩埋了十弟,學著大人的樣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雖然我們一無所有,但凡能做到的,都盡了最大的努力。一連幾天,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中。我又一次感到,這種深切的哀悼,比一個有血緣的家庭還要真摯、純潔、高尚,共同的命運把我們聯結在一起,我們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可是,不久發生的一場更大的災禍,又終於使我們分崩離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