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莫涼,是他來中華酒店找我們。他們家托我們帶東西給他,是我從箱子裏面拿出來給他的。雙手捧上,慢慢抬起頭來看他,用日語說:「好久不見,莫涼君。」
他笑起來:「菲菲?你學日文了?說得還不錯呢。」
我平時相當能貧嘴的一個人,這個時候除了會笑就什麼都不會了。
莫涼也跟兩年前不一樣了,個子又高了,也健壯了一些,膚色很白淨,眼光仍然是又聰明又溫和的,穿著很普通的白襯衫和淡青色的長褲,卻顯得那麼利落俊朗。我們在酒店的餐廳一起吃飯的時候,我跟他說話就不太敢看著他,我看著他就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我媽媽請他來帝國劇院看表演,他欣然答應,說謝謝阿姨。
「你不用謝阿姨,有時間領著菲菲去轉一轉,可不可以?」
他看著我,又是那麼認真而和藹的樣子:「菲菲想去哪裏?」
我脫口而出:「你的實驗室。行不行?」
他點頭:「可以。」
我那晚想起他來,可真是愉快。
我媽媽看著傻乎乎的我說:「可別說我不幫你啊。」
第二天晚上,她的態度可就不一樣了,演出結束卸妝的時候看著我說:「快高三了,收收心啊。考個好大學比什麼都重要。」
不怪她。
那天莫涼來看演出,帶了個日本女人。白雪肌膚,塗著又細致又紅潤的唇彩,微微的笑,打招呼,大波浪的長卷發,瀑布一樣。她的樣子很年輕,跟莫涼相仿。我卻聽見他叫她「老師」。
我媽媽在台上化成祝英台,再化成蝴蝶飛的時候,我的腦袋裏都是《魔女的條件》裏跟自己的老師菜菜子談戀愛的少男瀧澤秀明。
我的16歲啊,我的小心心啊,可惡的小日本啊。
「你再說,我就哭了。」我跟我媽媽說。實際上我已經滿臉是眼淚了。
她看看我就沒敢再刺激我了:「明天我們出發去大阪演出。你洗把臉,早點睡吧。」
「我不去,」我哭著說,「我跟他們約好了去他們的研究所參觀。」
「你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我媽媽很同情的一針見血,「你別咧嘴哭了,難看死了。」
遭罪我也去,我要看看他們究竟做些什麼。
我吃鈣片上床的時候又想起那個女人,大波浪的卷頭發,我很恨我自己,很恨身為高中生的自己:一頭短發!
第二天莫涼來接我,我坐上了他的小轎車,穿過這個巨大的城市,前往京都。
我跟他沒話。
等綠燈的時候,莫涼看看我:「菲菲你是不是沒吃早飯?我們先去吃飯團子怎麼樣?」
我搖搖頭。我的痛不是一個飯團子能醫治得了的。
他眨眨眼睛:「第一次來日本?」
我說:「是。」
「覺得好不好?」
我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繁華都市,從牙縫裏狠狠擠出來兩個大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他笑得愉快極了:「有人替你報仇。」
我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