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思絨用毛衣針劃了下眉,懶懶搭話:「挺有能力的嘛!」
有時候杜天天真覺得,這個女人真像海綿一樣,什麼都能吸納,且再驚乍離奇的事情說給她聽時,都能波瀾不驚。
「我媽是他正式的妻子,其他大大小小一夜情啦外遇啦,數都數不過來。其中兩個最特別,一個是他的初戀;還有一個是差點鬧到離婚的外遇。」都說往事不堪回首,但此刻,坐在柔軟得能將整個人都陷下去的沙發裏,杜天天回憶起那段往事時,卻並未有太多情緒——也許,她真的是對父親已經麻木了吧?「因為種種原因,他和初戀在19歲時分手了,再相遇時,那個女人過得非常艱苦,老公病死了,肚子裏又有了孩子。爸爸就一直照顧她,盡管當時人人都在傳言他們兩個舊情複燃,但我始終認為,他們之間是清白的——也許,是我爸爸獵豔生涯中唯一一次清白。然後,那個女人因難產死去,寶寶一出生就成了孤兒,爸爸征求媽媽的同意,領養了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年年?」
「嗯。媽媽對爸爸的情人一概仇視到底,唯獨對年年卻是例外。年年在我們大家的愛護下長大,我們都害怕她的身世會影響到她的成長,所以對她千依百順,我一直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直到今天……」杜天天說到這裏,雙手開始輕微地發抖,眼眸裏也有了悲傷的神色,「直到今天我看見真正跟我有血緣關系的弟弟,他也逃課,在街上瞎逛。17歲的年紀,蒼白的青春,混沌的戀情,荒蕪的學業……我突然覺得好心疼。他媽媽是個坐台小姐,妖豔美麗,眉宇間,依稀有些像年年的媽媽。我想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爸爸跟她藕斷絲連了那麼多年。當我媽最終發現他們的奸情,看見居然還有個比年年還大一歲的孩子時,她崩潰了,大吵大鬧,尋死覓活。那段時間,我家簡直像炸開的鍋,永不停歇的爭吵、哭泣、抱怨、指責……就在某次大吵後,爸爸怒氣沖沖地甩門去找他的情婦,然後兩人的車撞上另一輛大卡,將所有煩亂場面都劃上了休止符。」
謝思絨第一次在聆聽杜天天的故事中停下毛衣針,溫柔而專注地望著她,輕聲說:「你當時很傷心吧?」
「爸爸的葬禮上,我看見夜愚,很近很近地看他。他長得真好看。我和年年都只是相貌尚可,而他卻是美得逼人,完全繼承了我爸爸和他媽媽的優點,而且,那麼驕傲,那麼乖張,那麼不屑的姿態,和一雙像野獸般的瞳仁。我想,這個人是我弟弟,無論父母怎麼樣,他是我弟弟,他和我的身體裏流著一半相同的血,他是無辜的……他媽媽死了,他家的生活支柱就倒了,只有一個外婆靠打掃街道為生。我跟我媽說,領養他好嗎?我媽哭了,哭得歇斯底裏,哭得我不敢再提。」
謝思絨輕輕歎息:「你媽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畢竟是深愛的丈夫跟別的女人偷情的產物……」
「就那樣,我們彼此過著各自的生活。我曾經去過夜愚家,但買去的東西都被他外婆摔了出來,時間一長,就不去了。這幾年來,只零零碎碎從年年口中聽說過一些他的事情,直到今天在街上遇見他,才恍然間驚覺,他原來長這麼大了……」
「於是你的母性心理又開始萌發了?」
「只是覺得無力。非常非常的無力。不知道該怎麼討好他,不知道該怎麼改善彼此之間的關系,更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麼。五年了,他沒有爸爸,沒有媽媽,被鄰居們說三道四,在流言蜚語中長大,經濟拮據,還要照顧年邁的外婆……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好難過。我可以讓年年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為什麼夜愚就不行呢?我分明有這個經濟能力的啊,為什麼,為什麼做不到呢?」
謝思絨拍拍她的手,「別自責。有些事不是你想,就一定能做到的。尤其是這麼複雜的關系,每個人心裏都藏著一個很深的心結,沒那麼容易解開。」
杜天天拿起一瓶嘉士伯,仰脖咕嚕咕嚕倒下去,結果喝得太急,嗆得直咳嗽。
「拜托小姐,你沒必要喝這麼急,又沒人跟你搶!還有啊,你以後要是被檢查出肝硬化或是胃穿孔什麼的,千萬別說是我這個酒吧老板娘害你的。」
「我喜歡那個小鬼!」杜天天抱著酒瓶恨恨地說。
「知道啦,知道你喜歡。」
「我想跟他一起吃飯!聽他叫我一聲姐姐!」
「知道啦,會有那麼一天的,他會跟你一起吃飯,並叫你一聲姐姐。」
「我不喜歡他現在的那個女朋友!感覺像個花瓶,一點內涵都沒有!」
不會吧?連這都要管?謝思絨開始考慮是否要繼續附和下去。
而杜天天的表情已似快要哭出來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年年一直、一直一直在關注他啊……」
謝思絨這才吃了一驚,「什麼?年年喜歡夜愚?」
「我和年年,是同時看見夜愚的……」為什麼陽光突然變黯淡了呢?為什麼眼前的世界在開始旋轉呢?為什麼她似乎看見了某個熟悉的畫面,那般清晰,卻又那般遙遠?
她想起來了——她突然想起——
她那天去接年年放學,然後又為了好吃的麻辣燙而繞好遠的路去城西,就在那個時候,她們看見她們的爸爸捧著一束玫瑰,從某家花店裏走出來,走向他的車子。
而那輛火紅色車子裏,坐著的女人,不是媽媽。
車後座有個少年探了下頭,烏黑的發,琥珀色的眼睛,漂亮得驚心動魄。
火紅的玫瑰,火紅的車子,穿著火紅色長裙的美豔女郎,還有王子般粉雕玉琢的少年……那幕場景逐漸縮小,變遠,映呈出後面的背景:聳入雲霄的摩天大樓、幾乎與樓等高的巨幅海報以及海報上鮮紅的阿拉伯數字——2·14。
她終於想起——19歲的情人節,在做什麼。
ishr(國際心髒研究會)中國分會第十屆學術會議的第三天,散會得格外晚。從爭論沸揚的會場脫離出來的封淡昔摘去眼鏡,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一輛橘黃色跑車轉過廣場,沿著漂亮的弧度准確無誤地停到他面前。茶色的玻璃窗自動落下,坐在駕駛座上的風流男子朝他揮手,「嗨,大醫生,忙完啦?」
封淡昔聳聳肩,做了個無奈的表情,開門上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