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散言,且說秋先每日清晨起來,掃淨花底落葉,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澆一番。 若有一花將開,不勝歡躍。 或暖酒兒,或烹甌茶兒,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萬歲三聲,然後坐於其下,淺斟細嚼。 酒酣興到,隨意歌嘯。 身子倦時,就以石為枕,臥在根傍。 自半含至盛開,未嘗暫離。 如見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 遇著月夜,便連宵不寐。 倘值了狂風暴雨,即披頂笠,周行花間檢視。 遇有欹枝,以竹扶之。 雖夜間,還起來巡看幾次。 若花到謝時,則累日歎息,常至墮淚。 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輕輕拂來,置於盤中,時賞觀玩,直至乾枯,裝入淨甕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 然後親捧其甕,深埋長堤之下,謂之「葬花」。 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汙的,必以清水再四滌淨,然後送入湖中,謂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 他也有一段議論,道:「凡花一年只開得一度,四時中只占得一時,一時中又只占得數日。 他熬過了三時的冷淡,才討得這數日的風光。 看他隨風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當得意之境,忽被摧殘,巴此數日甚難,一朝折損甚易。 花若能言,豈不嗟歎!況就此數日間,先猶含蕊,後複零殘。 盛開之時,更無多了。 又有蜂采鳥啄蟲鑽,日炙風吹,霧迷雨打,全仗人去護惜他。 卻反恣意拗折,於心何忍!且說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強者為幹,弱者為枝,一幹一枝,不知養成了多少年月。 及候至花開,供人清玩,有奇不美,定要折他!と一離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幹,再不能附幹,如人死不可複生,刑不可複贖,花若能言,豈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過擇其巧幹,愛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賓客片時侑酒之歡,或助婢妾一日梳妝之飾,不思客觴可飽玩於花下,閨妝可借巧於人工。 手中折了一枝,鮮花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幹,明年便少了此幹。 何如延其性命,年年歲歲,玩之無窮乎?還有未開之蕊,隨花而去,此蕊竟槁滅枝頭,與人之童夭何異。 又有原非愛玩,趁興攀折,既折之後,揀擇好歹,逢人取討,即便與之。 或隨路棄擲,略不顧惜。 如人橫禍枉死,無處申冤。 花若能言,豈不痛恨!」 他有了這段議論,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傷一蕊。 就是別人家園上,他心愛著那一種花兒,寧可終日看玩;假饒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來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 若有傍人要來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見罷了;他若見時,就把言語再三勸止。 人若不從其言,他情願低頭下拜,代花乞命。 人雖叫他是花癡,多有可憐他一片誠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稱謝。 又有小廝們要折花賣錢的,他便將錢與之,不教折損。 或他不在時,被人折損,他來見有損處,必淒然傷感,取泥封之,謂之「醫花」。 為這件上,所以自己園中不輕易放人遊玩。 偶有親戚鄰友要看,難好回時,先將此話講過,才放進去。 又恐穢氣觸花,只許遠觀,不容親近。 倘有不達時務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便要面紅頸赤,大發喉急。 下次就打罵他,也不容進去看了。 後來人都曉得了他的性子,就一葉兒也不敢摘動。 大凡茂林深樹,便是禽鳥的巢穴,有花果處,越發千百為群。 如單食果實,到還是小事,偏偏只揀花蕊啄傷。 惟有秋先卻將米穀置於空處飼之,又向禽鳥祈祝。 那禽鳥卻也有知覺,每日食飽,在花間低飛輕舞,宛囀嬌啼,並不損一朵花蕊,也不食一個果實。 故此產的果品最多,卻又大而甘美。 每熟時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後敢嘗,又遍送左近鄰家試新,餘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幹利息。 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餘年,略無倦意。 筋骨愈覺強健。 粗衣淡飯,悠悠自得。 有得贏餘,就把來周濟村中貧乏。 自此合村無不敬仰,又呼為秋公。 他自稱為灌園叟。 有詩為證: 朝灌園兮暮灌園,灌成園上百花鮮。 花開每恨看不足,為愛看園不肯眠。 話分兩頭。 卻說城中有一人姓張名委,原是個宦家子弟,為人奸狡詭譎、殘忍刻薄,恃了勢力,專一欺鄰嚇舍,紮害良善。 觸著他的,風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蕩產,方才罷手。 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幾個助惡的無賴子弟,日夜合做一塊,到處闖禍生災,受其害者無數。 不想卻遇了一個又狠似他的,輕輕捉去,打得個臭死。 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腳,反問輸了。 因妝了幌子,自覺無顏,帶了四五個家人,同那一班惡少,暫在莊上遣悶。 那莊正在長樂村中,離秋公家不遠。 一日早飯後,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閑走,不覺來到秋公門首,只見籬上花枝鮮媚,四圍樹木繁翳,齊道:「這所在到也幽雅,是哪家的?」家人道:「此是種花秋公園上,有名叫做花癡。 」張委道:「我常聞得說莊邊有甚麼秋老兒,種得異樣好花。 原來就住在此。 我們何不進去看看?」家人道:「這老兒有些古怪,不許人看的。 」張委道:「別人或者不肯,難道我也是這般?快去敲門!」 那時園中牡丹盛開,秋公剛剛澆灌完了,正將著一酒兒,兩碟果品,在花下獨酌,自取其樂。 飲不上三杯,只聽得的敲門響,放下酒杯,走出來開門,一看,見站著五六個人,酒氣直沖。 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攔住門口,問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張委道:「你這老兒不認得我麼?我乃城裏有名的張衙內,那邊張家莊便是我家的。 聞得你園中好花甚多,特來遊玩。 」秋公道:「告衙內,老漢也沒種甚好花,不過是桃杏之類,都已謝了,如今並沒別樣花卉。 」張委睜起雙眼道:「這老兒恁般可惡!看看花兒打甚緊,卻便回我沒有。 難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漢說謊,果然沒有。 」張委哪裏肯聽,向前叉開手。 當胸一,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蹌蹌,直撞過半邊。 眾人一齊擁進。 秋公見勢頭凶惡,只得讓他進去,把籬門掩上,隨著進來,向花下取過酒果,站在旁邊。 眾人看那四邊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 那花不是尋常玉樓春之類,乃五種有名異品。 哪五種?黃樓子、綠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紅獅頭。 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陽為天下第一,有「姚黃」、「魏紫」名色,一本價值五千。 你道因何獨盛於洛陽?只為昔日唐朝有個武則天皇後,**無道,寵幸兩個官兒,名喚張易之、張昌宗,於冬月之間,要遊後苑,寫出四句詔來,道: 來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 百花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不想武則天原是應運之主,百花不敢違旨,一夜發蕊開花。 次日駕幸後苑,只見千紅萬紫,芳菲滿目,單有牡丹花有些志氣,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葉兒也沒有。 則天大怒,遂貶於洛陽。 故此洛陽牡丹冠於天下。 有一支《上樓春》詞,單贊牡丹花的好處。 詞雲: 名花綽約東風裏,占斷韶華都在此。 芳心一片可人憐,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盡日懨懨地,猛被笙歌驚破睡。 起臨妝鏡似嬌羞,近日傷春輸與你。 那花正種在草堂對面,周圍以湖石攔之,四邊豎個木架子,上覆布幔,遮蔽日色。 花本高有丈許,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盤,五色燦爛,光華奪目。 眾人齊贊:「好花!」張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氣。 秋先極怪的是這節,乃道:「衙內站遠些看,莫要上去!」張委惱他不容進來,心下正要尋事,又聽了這話,喝道:「你那老兒住在我莊邊,難道不曉得張衙內名頭麼?有恁樣好花,故意回說沒有。 不計較就勾了,還要多言,哪見得聞一聞就壞了花?你便這說,我偏要聞。 」遂把花逐朵攀下來,一個鼻子湊在花上去嗅。 那秋老在傍,氣得敢怒而不敢言。 也還道略看一回就去。 誰知這廝故意賣弄道:「有恁樣好花,如何空過?須把酒來賞玩。 」吩咐家人快去取。 秋公見要取酒來賞,更加煩惱,向前道:「所在蝸窄,沒有坐處。 衙內止看看花兒,酒還到貴莊上去吃。 」張委指著地上道:「這地下盡好坐。 」秋公道:「志上齷齪,衙內如何坐得?」張委道:「不打緊,少不得有氈條遮襯。 」不一時,酒肴取到,鋪下氈條,眾人團團圍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 只有秋公骨篤了嘴,坐在一邊。 那張委看見花木茂盛,就起個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著醉眼,向秋公道:「看你這蠢丈兒不出,到會種花,卻也可取,賞你一杯。 」秋公哪裏有好氣答他,氣忿忿的道:「老漢天性不會飲酒,不敢從命!」張委又道:「你這園可賣麼?」秋公見口聲來得不好,老大驚訝,答道:「這園是老漢的性命,如何舍得賣?」張委道:「甚麼性命不性命!賣與我罷了。 你若沒去處,一發連身歸在我家,又不要做別事,單單替我種些花木,可不好麼?」眾人齊道:「你這兒好造化,難得衙內恁般看顧,還不快些謝恩?」秋公看見逐步欺負上來,一發氣得手足麻軟,也不去睬他。 張委道:「這老兒可惡!肯不肯,如何不答應我?」秋公道:「說過不賣了,怎的只管問?」張委道:「放屁!你若再說句不賣,就寫帖兒,送到縣裏去。 」秋公氣不過,欲要搶白幾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勢力的人,卻又醉了。 怎與他一般樣見識?且哄了去再處,忍著氣答道:「衙內總要買,必須從容一日,豈是一時急驟的事。 」眾人道:「這話也說得是。 就在明罷。 」此時都已爛醉,齊立起身,家人收拾家夥先去。 秋公死怕折花,預先在花邊防護。 那張委真個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 秋先扯住道:「衙內,這花雖是微物,但一年間不知廢多少工夫,才開得這幾朵。 不爭折損了,深為可惜。 況折去不過二三日就謝了,何苦作這樣罪過!」張委喝道:「胡說!有甚罪過?你明日賣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盡,與你何幹!」把手去推開。 委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內便殺了老漢,這花決不與你摘的。 」眾人道:「這丈其實可惡!衙內采朵花兒,值甚麼大事,妝出許多模樣!難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齊走上前亂摘。 把那老兒急得叫屈連天,舍了張委,拼命去攔阻。 扯了東邊,顧不得西首,頃刻間摘下許多。 秋老心疼肉痛,罵道:「你這班賊男女,無事登門,將我欺負,要這性命何用!」趕向張委身邊,撞個滿懷。 去得勢猛,張委又多了幾杯酒,把腳不住,翻勇鬥跌倒。 眾人都道:「不好了,衙內打壞也!」齊將花撇下,便趕過來,要打秋公。 內中有一個老成的,見秋公年紀已老,恐打出事來,勸住眾人,扶起張委。 張委因跌了這交,心中轉惱,趕上前打得個支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踐踏一回。 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葉嬌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風雨惡,亂紅零落沒人收。 當下只氣得個秋公愴地呼天,滿地亂滾。 鄰家聽得秋公園中喧嚷,齊跑進來,看見花枝滿地狼籍,眾人正在行凶,鄰裏盡吃一驚,上前勸住。 問知其故,內中到有兩三個是張委的租戶,齊替秋公陪個不是,虛心冷氣,送出籬門。 張委道:「你們對那老賊說,好好把園送我,便饒了他;若說半個不字,須教他仔細著。 」恨恨而去。 鄰裏們見張委醉了,只道酒話,不在心上,覆身轉來,將秋公扶起,坐在階沿上。 那老兒放聲號慟。 眾鄰裏勸慰了一番,作別出去,與他帶上籬門,一路行走。 內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便道:「這老官兒真個忒煞古怪,所以有這樣事,也得他經一遭兒,警戒下次。 」內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說這沒天理的話!自古道:種花一年,看花十日。 那看的但覺好看,贊聲好花罷了,怎得知種花的煩難。 只這幾朵花,正不知費了許多辛苦,才培植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愛惜!」 不題眾人,且說秋公不舍得這些殘花,走向前將手去撿起來看,見踐踏得凋殘零落,塵垢沾汙,心中淒慘,又哭道:「花啊!我一生愛護,從不曾損壞一瓣一葉,哪知今日遭此大難!」正哭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秋公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頭看時,乃是一個女子,年約二八,姿容美麗,雅淡梳妝,卻不認得是誰家之女,乃收淚問道:「小娘子是哪家?至此何幹?」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聞你園中牡丹花茂盛,特來遊玩,不想都已謝了。 」秋公題起牡丹二字,不覺又哭起來。 女子道:「你且說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將張委打花之事說出。 那女子笑道:「原來為此緣故。 你可要這花原上枝頭麼?」秋公道:「小娘休得取笑!哪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傳得個落花返枝的法術,屢試屢驗。 」秋公聽說,化悲為喜道:「小娘真個有這術法麼?」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術,老漢無以為報,但每一種花開,便來相請賞玩。 」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來。 」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轉道:「如何有這漾妙法?莫不是見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這小娘子從不相認,豈有耍我之理?還是真的。 」急舀了碗清水出來,抬頭不見了女子,只見那花都已在枝頭,地下並無一瓣遺存。 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卻變做紅中間紫,淡內添濃,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覺鮮妍。 有詩為證: 曾聞湘子將花染,又見仙姬會返枝。 信是至誠能動物,愚夫猶自笑花癡。 當下秋公又驚又喜道:「不想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還在花叢中,放下水,前來作謝。 園中團團尋遍,並不見影,乃道:「這小娘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還在門口,須上去求他,傳了這個法兒。 」一逕趕至門邊,那門卻又掩著。 拽開看時,門首坐著兩個老者,就是左右鄰家,一個喚做虞公,一個叫做單老,在那裏看漁人曬網。 見秋公出來,齊立起身拱手道:「聞得張衙內在此無理,我們恰往田頭,沒有來問得。 」秋公道:「不要說起,受了這班潑男女的毆氣,虧著一位小娘子走來,用個妙法,救起許多花朵,不曾謝得他一聲,逕出來了。 二位可看見往哪一邊去的?」二老聞言,驚訝道:「花壞了,有甚法兒救得?這女子去幾時了?」秋公道:「剛方出來。 」二老道:「我們坐在此好一回,並沒個人走動,哪見甚麼女子?」秋公聽說,心下恍悟道:「恁般說,莫不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問道:「你且說怎的救起花兒?」秋公將女子之事敘了一遍。 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們去看看。 」 秋公將門拴上,一齊走至花下,看了連聲稱異道:「這定然是個神仙。 凡人哪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爐好香,對天叩謝。 二老道:「這也是你平日愛花心誠,所以感動神仙下降。 明日索性到教張衙內這幾個潑男女看看,羞殺了他。 」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惡犬,遠遠見了就該避之,豈可還引他來?」二老道:「這話也有理。 」秋公此時非常歡喜,將先前那瓶酒熱將起來,留二老在花下玩賞,至晚而別。 二老回去,即傳合村人都曉得,明日俱要來看,還恐秋公不許。 誰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見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張委這事,忽地開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 若神仙汪洋度量,無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將園門大開,任人來看。 先有幾個進來打探,見秋公對花而坐,但吩咐道:「坐憑列位觀看,切莫要采便了。 」眾人得了這話,互相傳開。 那村中男子婦女,無有不至。 按下此處,且說張委至次早,對眾人說:「昨日反被那老賊撞了一交,難道輕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花園;不肯時,多教些人從,將花木盡打個稀爛,方出這氣。 」眾人道:「這園在衙內莊邊,不怕他不肯。 只是昨日不該把花都打壞,還留幾朵,後日看看,便是。 」張委道:「這也罷了,少不得來年又發。 我們快去,莫要使他停留長智。 」眾人一齊起身,出得莊門,就有人說:「秋公園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頭,卻又變做五色。 」張委不信道:「這老賊有何好處,能感神仙下降?況且不前不後,剛剛我們打壞,神仙就來?難道這神仙是養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們又去,故此謅這話來央人傳說,見得他有神仙護衛,使我們不擺布他。 」眾人道:「衙內之言極是。 」 頃刻,到了園門口,見兩扇門大開,往來男女絡繹不絕,都是一般說話。 眾人道:「原來真有這等事!」張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見坐著,這園少不得要的。 」彎彎曲曲,轉到草堂前,看時,果然話不虛傳。 這花卻也奇怪,見人來看,姿態愈豔,光采倍生,如對人笑一般。 張委心中雖十分驚訝,那吞占念頭,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個惡念,對眾人道:「我們且去。 」齊出了園門。 眾人問道:「衙內如何不與他要園?」張委道:「我想得個好策在此,不消與他說得,這園明日就歸於我。 」眾人道:「衙內有何妙算?」張委道:「見今貝州王則謀反,專行妖術。 樞密府行下文書來,天下軍州嚴禁左道,捕緝妖人。 本府見出三千貫賞錢,募人出首。 我明日就將落花上枝為由,教張霸到府,首他以妖術惑人。 這個老兒熬刑不過,自然招承下獄。 這園必定官賣。 那時誰個敢買他的?少不得讓與我。 還有三千貫賞錢哩。 」眾人道:「衙內好計!事不宜遲,就去打點起來。 」當時即進城,寫下首狀。 次早,教張霸到平江府出首。 這張霸是張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門情熟,故此用他。 大尹正在緝訪妖人,聽說此事,合村男女都見的,不由不信,即差緝捕使臣帶領做公的,押張霸作眼,前去捕獲。 張委將銀布置停當,讓張霸與緝捕使臣先行,自己與眾子弟隨後也來。 緝捕使臣一逕到秋公園上,那老兒還道是看花的,不以為意。 眾人發一聲喊,趕上前一索捆翻。 秋公吃這一嚇不小,問道:「老漢有何罪犯?望列位說個明白。 」眾人口口聲聲,罵做妖人反賊,不由分訴,擁出門來。 鄰裏看見,無不失驚,齊上前詢問。 緝捕使臣道:「你們還要問麼?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連村上人都有分哩。 」那些愚民,被這大話一寒。 心中害怕,盡皆洋洋走開,惟恐累及。 只有虞公、單老,同幾個平日與秋公相厚的,遠遠跟來觀看。 且說張委俟秋公去後,便與眾子弟來鎖園門,恐還有人在內,又檢點一過,將門鎖上,隨後趕上府前。 緝捕使臣已將秋公解進,跪在月台上,見傍邊又跪著一人,卻不認得是誰。 那些獄卒都得了張委銀子,已備下諸般刑具伺候。 大尹喝道:「你是何處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將妖術煽惑百姓?有幾多党羽?從實招來!」秋聞言,恰如黑暗中聞個火炮,正不知從何處起的,稟道:「小人家世住於長樂村中,並非別處妖人,也不曉得甚麼妖術。 」大尹道:「前日你用妖術使落花上枝,還敢抵賴!」秋公見說到花上,情知是張委的緣故,即將張委要占園打花,並仙女下降之事,細訴一遍。 不想那大尹性是偏執的,哪裏肯信,乃笑道;「少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豈有因你哭,花仙就肯來?既來了,必定也留個名兒,使人曉得,如何又不別而去?這樣話哄哪個!不消說得,定然是個妖人。 快夾起來!」 獄卒們齊聲答應,如狼虎一般,蜂擁上來,揪翻秋公,扯腿拽腳。 剛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估頭暈,險些兒跌下公座,自覺頭目森森,坐身不住。 吩咐上了枷扭,發下獄中監禁,明日再審。 獄卒押著,秋公一路哭泣出來,看見張委,道:「張衙內,我與你前日無怨,往日無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張委也不答應,同了張霸和那一班惡少,轉身就走。 虞公、單老接著秋公,問知其細,乃道:「有這等冤枉的事!不打緊,明日同合村人,具張連名保結,管你無事。 」秋公哭道:「但願得如此便好。 」獄卒喝道:「這死囚還不走!只管哭甚麼!」秋公含著眼淚進獄。 鄰裏又尋些酒食,送至門上。 那獄卒誰個拿與他吃,竟接來自去受用。 到夜間,將他上了因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 心中苦楚,想道:「不知哪位神位神仙救了這花,卻又被那廝借此陷害。 神仙呵!你若憐我秋先,亦來救拔性命,情願棄家入道。 」一頭正想,只見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 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則個!」仙女笑道:「汝欲貺離苦厄麼?」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扭紛紛自落。 秋先爬起來,向前叩頭道:「請問大仙姓氏。 」仙女道:「吾乃瑤王母座下司花女,憐汝惜花志誠,故令諸花返本,不意反資奸人讒口。 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災,明日當脫。 張委損花害人,花神奏聞上帝,已奪其算;助惡党羽,俱降大災。 汝宜篤志修行,數年之後,吾當度汝。 」秋先又叩首道:「請問上仙修行之道。 」仙女道:「修仙徑路甚多,須認本源。 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當以花成道。 汝但餌百花,自能身輕飛舉。 」遂教其服食之法。 秋先稽首叩謝起來,便不見了仙子,抬頭觀看,卻在獄牆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來,隨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大回,還只到得半牆,甚覺吃力;漸漸至頂,忽聽得下邊一棒鑼聲,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驚慌,手酥腳軟,倒撞下來,撒然驚覺,原在囚床之上。 想起夢中言語,曆曆分明,料必無事,心中稍寬。 正是: 但存方寸無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張。 第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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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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