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放手時須放手,可施恩處便施恩。 只因勤自勵不務本業,家道漸漸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時常引著這三朋四友,到家蒿惱,索酒索食。 勤公、勤婆愛子之心無所不至。 初時猶勉強支持,以後支持不來,只得對兒弓說道:「你今年已大長,不思務本作家,日逐遊蕩,有何了日!別人家兒子似你年紀,或農或商,胡亂得些進益,以食父母。 似你有出氣,無進氣,家事日漸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將沒作有,千難萬難,就是衣飾典賣,也有盡時。 將來手足無措,連爹娘也有餓死之日哩。 我如今與你說過,再引人上門時,茶也沒有一杯與他吃了,你莫著急!」勤自勵被爹娘教訓了一遍,嘿嘿無言,走出去了。 真個好幾日沒有人上門蒿惱。 約莫一月有餘,勤自勵又引十來個獵戶到家,借鍋煮飯。 勤公也道:「容他煮罷。 」勤婆不肯道:「費柴費火,還是小事,只是才說得兒子回心,清淨了這幾日,老娘心裏不喜歡。 今日又來纏帳,開了端,辭得哪一個!他日又賠茶賠酒。 老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個冷面,莫慣他罷。 」勤公見勤婆不允,閃過一邊,勤婆將中門閉了,從門內說道:「我家不是公館,柴火不便,別處去利市。 」眾人聞言,只索去了。 勤自勵滿面羞慚,歎口氣,想道:「我自小靠爹娘過活,沒處賺得一文半文,家中來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 聞得安南作亂,朝廷各處募軍,本府奉節度使文牒,大張榜文。 眾兄弟中已有幾個應募去了。 憑著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槍,或者博個衣錦還鄉,也未見得。 守著這六尺地上,帶累爹娘受氣,非丈夫之所為也。 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應募從軍,必然不允。 功名之際,只可從權,我自有個道理。 」當下蹣迥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軍。 太守試他武藝出眾,將他充為隊長,軍政司上了名字。 不一日招募數足,領兵官點名編號,給了口糧,制辦衣甲器械,擇個出征吉日,放炮起身。 勤自勵也不對爹娘說知,直到上路三日後,遇了個縣中差役,方才寫寄一封書信回來,勤公拆書開看時,寫道: 男自勵無才無能,累及爹娘。 今已應募,充為隊長,前往安南。 幸然有功,必然衣錦還鄉,爹娘不必掛念! 勤公看畢,呆了半晌,開口不得。 勤婆道:「兒子哪裏去了?寫甚麼言語在書上?你不對我說?」勤公道:「對你說時,只怕急壞了你!兒子應募充軍,從征安南去了。 」勤婆笑道:「我多大難事,等兒子去十日半月後,喚他回來就是了。 」勤公道:「婦道家不知利害!安南離此有萬裏之遙,音信尚且難通,況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劍無情,凶多吉少。 萬一做了沙場之鬼,我兩口兒老景誰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來,勤公也流淚不止。 過了數日,林親家亦聞此信,特地自來問個端的。 勤公、勤婆遮瞞不得,只得實說了,傷感了一場。 木公回去說知,舉家都不歡喜。 正是: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他人分離猶自可,骨肉分離苦殺我。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勤自一去,杳無音信。 林公頻頻遣人來打探消息,都則似金針墮海,銀瓶落井,全沒些影響。 同縣也有幾個應募去的,都則如此。 林公的媽媽梁氏對丈夫說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 女兒年紀長成了,把他擔誤,不是個常法,你也該與勤親家那邊討個決裂。 雖然親則是親,各兒各女,兩個肚皮裏出來的。 我女兒還不認得女婿的面長面短,卻教他活活做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媽說的是。 」即忙來到勤家。 對勤公道:「小女年長,令郎杳無歸信。 倘只是不歸,作何區處?老荊日夜愁煩,特來與親家商議。 」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無賴,有誤令愛芳年。 但事已如此,求親家多上覆親母,耐心再等三年。 若六年不回,任憑親家將令愛別許高門,老漢再無言語。 」林公見他說道理,只得唯唯而退。 回來與媽媽說知。 梁氏向來知道女婿不學本分,心中百喜。 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聽說還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縮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兒過了,等女兒再許個好人。 光陰似箭,不覺又過了三年。 來公道:「勤親家之約已滿了,我再去走一番,看更有何說?」梁氏道:「自古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 有路自行,又去對他說甚麼!且待女兒有了對頭,才通他知道,心不遲。 」林公又道:「阿媽說得是。 然雖如此,也要與孩兒說知。 」梁氏道:「潮音這丫頭有些古怪劣別,只如此對他說,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兒笑話,須得如此如此。 」林公又道:「阿媽說得是。 」 次日,梁氏正同女兒潮音一處坐,只見林公從外而來,故意大驚小怪的說道:「阿媽,你知道麼?怪道勤郎無信回來,原來三年前便死於戰陣了。 昨日有軍士在安南回,是他親見的。 」潮音聽說,面如土色,閣淚而不敢下,慌忙走進自己房裏去了。 媽媽亦假做歎息,連稱可憐。 過了數日,林婆對女兒說道:「死者不能複生。 他自沒命,可惜你青春年少。 我已教你父親去尋媒說合,將你改配他人,乘這少年時,夫妻恩愛,莫教挫過。 」潮音道:「母親差矣!爹把孩兒從小許配勤家,一女不吃兩家茶。 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婦。 豈可以生死二心?奴斷然不為!」媽媽道:「孩兒休如此執見,爹媽單生你一人,並無兄弟。 你嫁得著人時,爹媽木得半子之靠。 況且未過門的媳婦,守節也是虛名。 現放著活活的爹媽,你不念他日後老景淒涼,卻去戀個死人,可不是個癡愚不孝之輩!」潮音被罵,不敢回言。 就有男媒女的,來說親事。 潮音拗爹媽不過,心生一計,對爹媽說道:「爹媽主張,孩兒焉敢有違?只是孩兒一聞勤郎之死,就將身別許他人,於心何忍。 容孩兒守制三年,以畢夫妻之情,那時但憑爹媽;不然,孩兒寧甘一死,決不從命。 」林公與梁氏見女兒立志甚決,怕他做出短見之事,只得繇他。 只得繇他。 正是: 一人立志,萬夫莫奪。 卻說勤公夫婦見兒子六年不歸,眼見得林家女兒是別人家的媳婦了。 後來聞得媳婦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勝之喜。 「若巴得這三年內兒子回家,還是我的媳婦。 」 光陰似箭,不覺又過了三年。 潮音只認丈夫真死,這三年之內,素衣蔬食,如真正守孝一般。 及至年滿,竟絕了葷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脫素穿色,說起議婚,便要尋死。 林公與媽媽商議:「女孩兒執性如此,改嫁之事,多應不成。 如之奈何?」梁氏道:「密地擇了人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兒得知。 到臨嫁之期,只說內侄做親,來接女孩兒。 哄得他易服上轎,鼓樂人從,都在半路迎接。 事到其間,不怕他不從。 」林公又道:「媽媽說得是。 」林公果然與舅子梁大伯計議定了,許了李承家三舍人。 自說親以至納聘,都在梁大伯家裏。 夫妻兩口去受聘時,對女兒只說梁大伯大兒子定親。 潮音哪裏疑心。 吉期將到,梁大伯假說某日與兒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中去接親。 梁氏先自許過他一定都來。 至期,大伯差人將兩頂轎子,來接姐姐和外甥女。 梁氏自己先裝扮了,教女兒換了色服同去。 潮音不知是計,只得易服隨行。 女孩兒家不出閨門,不知路徑,行了一會,忽然山凹裏燈籠火把,鼓樂喧天,都是取親的人眾,中途等候,擺列轎前,吹打而來。 潮音覺道事體有變,沒奈何在轎內啼啼哭哭。 眾人也哪裏管他,只顧催趲轎夫飛走。 到一個去處,忽然陰雲田合,下一陣大雨。 眾人在樹林中暫歇,等雨過又行。 走不上幾步,抖然起一陣狂風,燈火俱滅,只見一只黃斑吊睛白額虎,從半空中跳將下來。 眾人發聲喊,都四散逃走。 未知性命如何?已見亡魂喪膽。 風定虎去,眾人叫聲謝天,吹起火來,整頓重行。 只見轎夫叫道:「不好了!」起初兩乘轎子,都是實的,如今一乘是空的。 舉火照時,正不見了新人,轎門都撞壞了。 不是被大蟲銜去是甚麼!梁氏聽說,嗚嗚的啼哭起來,這些娶親的沒了新人,好沒興頭,樂人也不吹打了,燈火也熄了一半。 眾人商量道:「如何是好?」欲待追尋,黑夜不便,也沒恁般膽氣。 欲待各散去訖,怕又遇別個虎。 不若聚做一塊,同到林家,再作區處。 所謂乘興而去,敗興而回。 且說林公正閉著門,在家裏收拾,聽得敲門甚急,忙來開看,只見兩乘轎子,依舊抬轉,許多人從,一個個垂頭喪氣,都如喪家之狗。 吃了一驚,正不是甚麼緣故?「莫非女孩兒不從,在轎裏又弄出甚麼把戲?」心頭猶如幾百個榔捶打著。 急問其故,梁氏在轎中哭將出來,哽哽咽咽,一字也說不出。 眾人將中途遇虎之事,敘了一遍。 林公也捶胸大慟,懊悔無及:「早知我兒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罷!如今斷送得他好苦!」一面令人去報李承務和梁大伯兩家知道,一面聚集莊客,准備獵具,專等天明,打點搜山捕獲大蟲,並尋女兒骨殖。 正是: 悲悲切切思閨女,口口聲聲恨大蟲。 話分兩頭,卻說勤自勵自從應募投軍,從征安南,力戰有功,都督哥舒翰用為帳下虞候,解所佩寶劍賜之,甚加信用。 三年之後,吐番入寇,勤自勵又隨哥舒翰調兵征討。 平定之後,朝廷拜哥舒翰為元帥,率領本部將校,雄軍十萬,鎮守潼關。 勤自勵以兩次軍功,那時已做到都指揮之職。 何期安祿反亂,殺到潼關,哥舒翰正值患病,抵敵不住,開關納降。 勤自勵孤掌難鳴,棄其部下,只身仗劍而逃。 一路辛苦不題。 事有湊巧,恰好林公嫁女這一晚,勤自勵回到家中,見了父母,拜伏於地,口稱:「恕孩兒不孝之罪。 」勤公、勤婆仔細看時,方才認得是兒子。 去時雖然長大,還沒這般雄偉,又添上一嘴胡須,邊塞風俗,容顏都改變了。 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覺流淚。 勤公道:「我兒如何一去十年,音信全無?多有人說,你已沒於戰陣,哭得做爹媽的眼淚俱枯了。 」婆道:「莫說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還好,不見得媳婦隨了別人。 」勤自勵道:「我媳婦怎麼說?」勤婆道:「你去了三年之後,丈人就要將媳婦別許人家,是你爹爹不肯,勉強留了三年。 以後媳聞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 如今第十個年頭,也難怪他,剛剛是今晚出門嫁人。 」勤自勵聽說,眉根倒堅,牙齒咬得格格的響,叫道:「哪個鳥百姓敢討勤自勵的老婆!我只教他認一認我手中的寶劍!」說罷,狠狠的仗劍出門。 爹媽從小管他下的,今日哪裏留得他住,只得繇他,捏著兩把汗。 在草堂中等候消息。 正是: 青龍共白虎同去,吉凶事全無未保。 卻說勤自勵自小認得丈人林公家裏,打這條路迎將上去。 走了多時,將近黃昏,遇了一陣大雨,衣服都沾濕了。 記得這地方喚做大樹坡,有一株古樹,約莫十來圍大,中間都是空的,可以避雨。 勤自勵走到樹邊,捱身入內,甚是寬轉。 那雨雖然大,落不多時就止了。 勤自勵卻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陣大風。 勤自勵想一想道:「等著過了這陣風走罷。 」又道:「這風有些妖氣,好古怪!」伸著頭往外張望,見兩盞紅燈,若隱若現,忽地刮喇的一聲響亮,如天崩地裂,一件東西向前而墜,驚得勤自勵倒身入內。 少頃風定,耳邊但聞呻吟之聲。 此時雲開雨散,天邊露出些微月。 勤自勵就月光下卜前看時,那呻吟的卻是個女子。 勤自勵扶起,細叩來曆,那女子半晌方言,說道:「奴家林氏之女潮音也。 」勤自勵記得妻子的小名,未知是否,問道:「你可有丈夫麼?」潮音道:「丈夫勤自勵雖曾聘定,尚未過門。 只為他十年前應募從軍,久無音信。 爹媽要將奴改適他姓,奴家誓死不從。 爹媽背地將奴不知許與誰家,只說舅舅家來接,騙奴上轎,中路方知。 正待尋死,忽然一陣狂風,火光之下,看見個黃斑吊睛白額虎,沖人而來,逕向轎中,將奴銜出,撇在此地。 虎已去了,幸不損傷。 官人不知尊姓何名?若得送奴還歸父母之家,家中必有厚報。 」勤自勵道:「則小生便是勤自勵,先征吐番,後來又隨哥舒元帥鎮守潼關,適才回家。 聽說你家中將你嫁人,就在今晚,以此仗劍而來,欲剿那些敗壞綱常之輩。 何期於此相遇!這是天遣大蟲送還與我,省得我勤自勵舞刀輪劍,乃是萬千之幸!」潮音道:「官人雖如此說,奴家未曾過門,不識丈夫之面。 今日一言之下,豈敢輕信!官人還是引奴回家,使我爹爹識認女婿,也不負奴家數年苦守之志。 」勤自勵道:「你家老禽獸把一女許配兩家,這等不仁不義之輩,還去見他則甚!我如今背你到我家中,先參見了舅姑,然後遣人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獸羞他一羞。 」說罷,不管潮音肯不肯,把他負於背上,左手向後攔住他的金蓮,右手仗劍,踏著爛地而回。 行不多步,忽聞虎嘯之聲,遙見前山之上,雙燈冉冉,細視,乃一只黃斑吊睛白額虎。 那兩個紅燈,虎之睛光也。 勤自勵猛然想起十年之前,曾在此處破開檻阱,放了一只黃斑吊睛白額虎。 「今日如何就曉得我勤自勵回家,去人叢中銜那媳婦還我,豈非靈物!」遂高聲叫道:「大蟲,謝送媳婦了!」那虎大嘯一聲,跳而藏影。 後人論起那虎報恩事,以為奇談,多有題詠,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詩曰: 從來只道虎傷人,今日方知虎報恩。 多少負心無義漢,不如禽獸有情親。 再說勤公、勤婆在家懸懸而望,聽得腳步響,忙點燈出來看時,只見兒子勤自勵背上負了一個人,來到草堂,放於地下,叫道:「爹媽,則教你今夜認得媳婦!」勤公、勤婆見是個美貌女子,細叩來曆,方知大蟲報恩送親一段奇事。 雙雙舉手加額,連稱慚愧。 勤婆遂將媳婦扶到房中,粥湯將息。 次早差人去林親家處報信。 卻說林公那日黑早,便率領莊客,繞山尋綽了一遍,不見動靜,歎口氣,只得回家。 忽見勤公遣人報喜,說夜來兒子已回,大蟲銜來送還他家。 哪裏肯信!「我曉得了,這是勤親家曉得女孩兒被虎銜去,故造此話來奚落我!」媽媽梁氏道:「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只花毛雞,被鄰舍家收著。 過了一日,野貓銜個雞到我家來:趕脫了貓兒,看那雞,正是我家走失的這一只花毛雞。 有這般巧事!況且虎是個大畜生,最有靈性。 我又聞得一個故事:昔時有個書生,住在孤村,夜間聽得門外聲響,看時,窗欞裏伸一只虎掌進來,掌有竹刺甚大。 書生悟其來意,拔出其刺。 明晚,虎銜一羊來謝,可見虎通人性。 或者天可憐女孩兒守志,遣那大蟲來送歸勤家,亦未可知。 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曉。 」林公又道:「阿媽說得是。 」 當日林公來到勤家,勤公出迎,分賓而坐,細述夜來之情。 林公滿面羞慚,謝罪不已。 「求見賢婿和小女之面。 」勤自勵初時不肯認丈人,被爹娘先勸了多時,又礙渾家的面皮,故此只得出來相見,氣忿忿的作了個揖,就走開去了。 勤公教勤婆將媳婦裝扮起來,卻請林公進房,父女會面,出於意外,猶如夢中相逢,歡喜無限。 要接女兒回家,勤公、勤婆不肯。 擇了吉日,就於家中拜堂成親。 李承務家已知勤自勵回來,自沒話說。 後來郭、李一元帥恢複長安,肅宗皇帝登極,清查文武官員。 肅宗自為太子時,曾聞勤自勵征討之功,今番賊党簿籍中,沒有他名字,嘉其未曾從賊,再起為親軍都指揮使,累征安慶緒、史思明有功。 年老致仕,夫妻偕老。 有詩為證: 第10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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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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